孟孟揺揺头,说道:“我一身医术,却无人肯让我治,若不是村里人良善,有个头疼脑热的肯找我帮忙,到头来,我学的不过是纸上功夫。”
“才不呢!”妞妞不服气地道:“我们家小姐待人可好着呢,别说头疼脑热了,余家奶奶病得下不了床,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家小姐给医好的,现在成天在屋前晒太阳,给小娃儿们讲故事呢。
“想当初,余伯伯把家里的银子全凑上,还同人借了二两银子,进京城请济善堂的大夫来看,结果只得了四个字——寿终、无救。一两银子一个字,这四个字多矜贵啊,连个药方都不开,还说什么京城最厉害的大夫都在济善堂?鬼话连篇!”
闻言,于文谦脸有惭色,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培育他一身医术的地方,妞妞的话让人下不了台。
孟孟扫了妞妞一眼,“妞妞,别胡说。”不过于叔没没错,后代子孙躲在那块牌匾后头,享受先人余荫,自然不思上进。
妞妞不满,噘起嘴,还想辩驳。
于文谦性情温善,接话道,“妞妞没说错,如今的济善堂,实力远远比不上前两代。”
“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孟孟客气地道。
她一说,妞妞笑了,于文谦也笑了。
妞妞快言快语“小姐还比我小两个月呢,我是小孩子家家,小姐是啥啊?”说完,一溜烟跑得没影。
她得把银子搬回小姐房里,地窖就盖在小姐房间底下,那里头的银子都快堆满了,前阵子听小姐说想买几个铺子租出去,这阵子怎么又没影儿了?
妞妞离开后,孟孟道:“于大哥别把她的话放在心里。”
“不会的。哥见事清楚,如今的济善堂实力不如名声,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其它医馆取代,分家对后代子孙而言是好事。”
“于大哥不打算开医馆吗?”
“我过去一直在等大哥回来,想着能兄弟俩一起合作,如今……待学会这手金针之术后,也该把医馆给做起来了。”
“如果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借——”
他阻止孟孟往下说,“姑娘也太看不起太医了,太医的俸银确实不多,但高门大户惜命,治得好经常有赏赐。再者祖父母说过,待我成亲后,要把体己银子给我立业,我祖母别的本事没有,聚沙成塔的能耐大着呢,不过……孟孟姑娘若有意与我合伙,那又另当别论了。”
孟孟揺头,她心无大志。“既然如此,我们快进去学功夫吧,早点学成点开业,完成于叔的梦想。”
于文谦眉心微紧,他以为她会顺着合伙往下说,那么他会暗示她道:“我未订亲、未成亲,身边没有乱七八槽的通房丫头,若孟孟姑娘不嫌弃,愿与在下举案齐眉,于某并非迁腐之人,定不会阻止姑娘在医馆发挥所长……”
遇见她,他想了很多过去不曾考虑过的事,他从不认为一面之缘可以影响人们什么,可是那一面确实重重地影响了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恬淡安适的女子,她的笑容淡淡的、话淡淡的,连言行举止都淡得像个影子,他也不懂,这么淡的她怎么就在他心底烙下重重的印记呢?
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但依着本能,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可惜她对自己似乎没有相同的心思,不过他不担心,他一直是这样一一赤手空拳为自己打下江山,他相信日后自己的江山里,必定有个贺孟莙。
此时,外头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速度飞快,孟孟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
她见过那辆马车,在张家的时候,马车的外观不张扬,但细看可以发觉作工、用料都上佳,那两匹马也是炯炯有神、难得一见的神驹,马车在贺家门前停下,孟孟随即看见纪芳从车上跳下来。
孟孟细细看她两眼,眉心蹙起,想着都这样了,怎么……
纪芳没发现孟孟细微的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小姑娘,你……叫孟孟对吧?”
“是。”孟孟点点头。
纪芳用力喘气,孟孟的表情更凝重了,见她要开口,孟孟截下她,“有话我们进去再说。”说着扶住纪芳。
孟孟的亲密让纪芳感觉奇怪,但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
纪芳进屋,行经于文谦身边时对他点头为礼,于文谦是太医院的大夫,纪芳见过他几次。
于文谦回礼,先行避到外头。
纪芳刚坐定,就听见孟孟对下人说——
“杨婶,别上龙井,给世子妃上菊花枸杞茶。”
纪芳皱眉,不开心她的自作主张,她对菊花茶不感兴趣,但……算了,客随主便,她没多表示意见。
“孟孟,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吗?”纪芳寻个话头开口。
“是。”
“这次的封赏是世子爷去讨的,我不确定合不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想要扬名,世子爷和太子有几分交情,可以为你讨来匾额,你有开医馆的打算吗?”
孟孟揺头,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她不需要盛名,有病人上门就医治,没病人上门她就钻研医书,让自己有事可做。
确定了孟孟的心意,纪芳点头,庆幸自己没做错决定。
说完这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她舔舔唇舌,转头让伺候的人守在外头,待门关起,她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问:“孟孟,听说你有一种特殊能力,你能够……”
孟孟见她神情紧张,笑着接下话,“对,我能够看见鬼魂。”
柳叶村上下全知道这事,她很幸运,若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被当成巫术,远观却不敢亲近,幸好在这项能力公诸于世之前,怒放的桂花、耳垂上的红痣、她无师自诵的神奇医术,以及惠致禅师所言,把她的“身世”定了调,所有人把她和神佛归成一类,而非把她当成邪祟。
说到这个,她分外想念自家爹爹,爹的先见之明替她的能力开了条康庄大道。
纪芳又问:“那天你形容的那个……是人还是鬼?”
孟孟屏气凝神,所以是那天她没把话说好,让纪芳误解?所以纪芳果然认识凤三,他的直觉无错?
她点头,轻轻回答,“是鬼。”
孟孟的回答让纪芳既惊又喜,她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递到孟孟跟前。
不是水墨画,是纪芳最擅长的素描,和官府缉捕犯人的图像天差地别,这张图画得太像了,凡是见过凤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是他吗?”纪芳望着她的脸,连眨眼都不敢。
孟孟又点头,“是他!”
“太好了,他在这里吗?”纪芳起身,飞快在厅里绕两圈,呼喊着,“凤三?你看得见我吗?阿檠因为你的病快愁死了,你怎么不快点回去?”
凤三?他真的叫做凤三?他的病……难道他还没死?他还不算亡灵?难怪他身上没有阴寒之气,难怪她不畏惧与他亲昵,原来是……
“可以请教世子妃,凤三是谁吗?”
“他是三皇子,名叫凤天燐,因排行老三,所以许多人喊他凤三。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云贵妃所出,是世子爷最好的朋友,他没告诉你吗?”
孟孟揺头,怎么说啊?他全都记不得了。
凤三……她还以为是骄傲的凤凰,还拿他当贺家三号亲人,谁知他竞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果然是凤凰啊,在枝头顶端张扬的凤凰。
不过,确实啊,那一身贵气与霸气掩也掩不住,当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听他的,当鬼,鬼自然要怕他。
见纪芳说得激动,孟孟柔声相劝,“凤三不在这里,世子妃还是小心为上。”
心为上?什么意思?意思是凤三对她心怀怨很,想寻机会修理自己吗?
不会吧,他的心眼有这么小?不就是她喜欢阿檠,不喜欢他吗,感情这种事哪能勉强。
纪芳问:“姑娘可否把话说得清楚些?”
孟孟微诧,她不知道?还是自己弄错了?
她直接抓手号脉,片刻后,确定了,“世子妃有孕,难道您不知道?”
“我有孕?!”纪芳瞠目结舌,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你说我?”
果真不晓得?靖王府里伺候的下人未免太漫不经心,这么重要的事……
“已经两、三个月了。”孟孟说。
纪芳揺头,这个身体、这块田未免太肥沃、太好耕,几年前的“新婚夜”,上官檠假戏真做,让她怀上沐儿,如今……两个月以上,莫非又是新婚夜里的成品?
怀沐儿时,肚子都大了,她还怀疑自己长肿瘤,现在又……若不是孟孟提醒,会不会又搞到五、六个月才发现,再搞一次乌龙?
“我身子没有不适。”纪芳苦笑。
“不是吧,世子妃近日应该特别容易上火,解便不顺,嘴巴里有溃疡症状。”
“我以为是……因为凤三。”
纪芳看不得上官檠受委屈,看不得他为凤天燐的事责怪自己,为了遍寻天下名医,该使的力、该出的招,她全用了,可是神医、名医来过一批又一批,没有一个能有好办法。
孟孟将菊花茶推到她面前,柔声劝道:“喝一点吧,对世子妃有帮助。”
“多谢。”纪芳目光落在孟孟身上,这姑娘的医术确实不简单,竞能一眼瞧出她的状况,难怪能早早就发现瘟疫。“我们先谈谈凤三的事好吗?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凤三的?”
“我是在济善堂遇见他的,两个多月前。”
“他常来吗?”
“昨天之前他一直都在。请教世子妃,凤三还没死吗?发生什么事了?”明明已经从纪芳的话中听出端倪,明明直觉告诉她此事无误,孟孟还是想从纪芳嘴里再次得到证实。
纪芳叹口气,娓娓道来“……他在我们成亲当日失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阿檠还以为他闹脾气,出走个几天,想明白之后就会回来,没想到……”上官檠不断责怪自己,连皇帝也对他不悦,若非瘟疫一事处理得当,他至今仍不得皇帝待见。
纪芳说得并不完全清楚,孟孟却听明白了,为什么拜把兄弟的婚礼凤三没有同庆,反而闹脾气?是因为喜欢上好兄弟的妻子吧!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呐,肯定把此事看成重大挫折。
凝视着纪芳姣美的脸庞,孟孟理解凤天燐的喜欢。
纪芳眉眼如画,肤如凝脂,唇红齿白,这样的美丽,便是女子也会心动,更何况她老早就听说过纪芳的能耐与本事,面前这人并非泛泛女子,有眼光的男人都会爱上。
可怎么办呢?纪芳已经是世子妃了,朋友妻不可戏,凤三心底肯定憋闷。
“没想到隔天凤三昏迷不醒的消息便传来,皇帝命太医驻守,务必将他救回,阿檠天天探望,可凤三的病情始终不见进展,前两天太医甚至预言,他再不醒来,恐怕永远都不会醒了。”
这消息让上官檠陷入低潮,他怨恨自己一意孤行,他说:“如果我等凤三心结解开之后再成亲,就不会有这种事。”他把所有的责任全往自己肩上扛。
“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不知道,我只晓得薛尚书的女儿薛蕾行经官道时,马匹受惊,车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后,才发现凤三躺在路旁,可人早已失去意识。薛蕾认得凤三,便把人给带回京城……”
说到薛蕾,纪芳口气微凉。
孟孟没注意,因为她心中早已波涛汹涌。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不是她的功夫好,而是……汹涌给谁看呢?在知道他的身分,在晓得他未死之后,她便清楚,两人之间再无可能。
承诺是虚言,约定是空语,他与她之间的交集,在这一刻填入句点。
“孟孟,凤三还会再来吗?能不能请你转告他,让他早点回魂?”纪芳咬牙握拳。
她发过誓,只要凤三肯清醒,对不起他的,她会想尽办法弥补;只要凤三别用死亡惩罚他们,她愿意竭尽全力,为他创造幸福。
她很清楚,阿檠不会责怪她,只会怨自己,这样的自怨会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这段爱情、这场婚姻得来不容易,他们足足花了两世才走到如今,她不允许任何危机产生。
“请你转告他,太医说他没有太多时间了,请他不要再耍任性,更不要用自己的性命惩罚阿檠。”
孟孟拧了眉心。纪芳弄错了,他是失去记忆,不是刻意怨谁、罚谁。
“一切拜托你。”
孟孟回答:“放心,我会尽全力。”这时,纪芳并不晓得,这句话在不久之后,真的教孟孟“竭尽全力”。
第八章 艰难的抉择(1)
这天,孟孟在森林中到处奔跑。
不管是村子里或森林里,魂魄几乎都被渡化光了,仅存稀稀落落的几个小鬼,但都问不出凤天燐的下落。
她又惊又急,满肚子的复杂情绪没人可以说,只能逼自己一心想着——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回去,他必须、必须放弃两人的约定,必须忘记这段曾经……
醉涩溢满胸膛,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她要求自己豁达,她不断对自己说,这就是人生,充满惊喜也充满变教。
所以真的没关系。
黄昏时分,孟孟回到村子,宴席已经摆好,只差她这个主角。
她很烦、很烦,但她习惯委屈自己成就别人,所以她还是去了,勉强压抑伤心,勉强扯出笑意,勉强地因为别人的髙兴而高兴。
许是连老无爷都看不过去了吧,席宴开始没多久,无上乌云密布。
经验老道的农夫大喊一声“大伙儿快吃啊,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于是一场预备吃上两个时辰的晚宴,大伙儿呼噜呼噜地,不到半个时辰结束。
孟孟还没到家门口,雨已经淅沥淅沥地落了下来,雨势不小,转眼就把人给浇个透澈。
杨叔、妞妞、于文谦……大家分头回房打理自己,孟孟也回到自己院子,然而这时,穿过雨幕,她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凤天燐。
她的心彷佛被狠狠地掐上一把,痛得她拧眉,痛得她哀愁了表情。
他没有淋雨,可是看起来比淋了雨的孟孟更狼狈。
这一刻,孟孟脑子顿时被抽空,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直觉带着自己向前走。
她加快脚步朝他飞奔,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就是要扑进他怀里。
孟孟的反应让凤天燐在瞬间做出决定,于是他笑了,不再狼狈,展开双臂迎接她的拥抱。
被雨淋湿的身子感觉不到寒冷,她很快乐、很开心,好像为自己举办的宴会现在才正式开幕。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不需要特意安排,不需要夸张设计,只要他在,幸福便在。
把头埋在他怀里,她急急忙忙说:“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整天都在村子、山上到处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后悔让你渡化那么多的鬼魂,害我连个可以问的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