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娘一定会把你的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定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敛了敛心神,看着两老眉飞色舞,她不由苦笑,道:“爹、娘,茜儿不家,茜儿不想嫁。”
两老一傻,瞪大双眸,素来冷静当先的萧静率先回神,嚷道:“女大当嫁,难道你要一辈子小姑独处,孤老终生?”
“茜儿……已非清白之身。”
话一出,柳家两老俱是默然。
“是浚王?”萧静问。
她没吭声,可她的神情已道明一切。
“无妨。”面色沉重的柳智博不舍女儿受辱,手往胸口一拍,朗声道:“你便留在柳家,爹替你招婿。”
入赘就与当人妾室没什么两样,既是入赘,地位自然矮上一阶,因而会选择入赘的男子多是家贫,无风光家世者。
“我们柳家好歹也有些底,不怕招不到个青年才俊。你放宽心,明日爹便会开始操办此事。”
“那你也得看茜儿愿不愿意呀。”萧静一脸心疼地瞅着女儿。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
一声不吭的离家出走,只为厚着脸皮上门求别人娶她,如今失了女子最宝贵的页节,身心俱疲的回到家中求得父母的庇护关怀,父母没拿扫帚将她这个不孝女撵出去,依然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疼惜,她若还有良心,怎可能再忤逆他……
柳茜内心苦涩地笑,垂下眼帘,幽幽说道:“茜儿没意见,就随爹娘的意思去办。”
浚王府。
夜色黑沉,府上的奴仆俱已睡下,唐良升亲自端着一盅参茶来到书房。
“王爷,保重身体。”将参茶搁上紫檀木桌案,他抬阵,忧心忡忡的望着端坐在书案后的翟紫桓。
自柳茜离开王府后,浚王便一直坐在书房,盯着桌案上那枚模样奇异的戒子,一张俊脸阴沉沉的,甚是骇人。
送进书房的晚膳一口也没动,又原封不动让下人端出去,至今滴水未进,实在教人放不下心。
“爷若是不开心,小的这就去把柳茜找回来……”
“你敢。”翟紫桓锐眸轻扫,如冰似刃,刺得唐良升浑身发寒。
“小的说错话,请王爷息怒。”唐良升连忙单膝叩地,汗涔涔的请罪。
“退下。”收回视线,深湛的眸光复又落在桌上的戒指。
书房的门阖上,恢复一室寂然。
他拿起那枚婚戒,紧握在掌心,眼前仿佛可见她闭眼落泪的画面。
“吟恩,别恨我。只有让你摆脱简书尧,你才能真正过得快乐。”布满血丝的长眸缓缓闭紧,嘶哑的嗓音,在沉寂的书房中回荡。
他一直记得很清楚,那是发生在他提离婚前两个月的事。
吟恩的舅妈约他在公司附近的连锁咖啡店见面。
由于吟恩的父母早逝,两人结婚时,婚宴上,女方家长席便是坐着她舅舅和舅妈,吟恩一直以来都是将两位长辈当作亲生父母相待。
基于如此,他对两位长辈自然也是尊敬有礼,只不过他的性子向来冷调,经常被误认为高傲冷漠。
“谢谢你愿意抽空见我。”那天,吟恩舅妈一见他来,神色十分紧张,还特意从座位上起身相迎。
“都是一家人,舅妈别跟我客气。”他很清楚,吟恩舅舅与舅妈,只要对上他或是他家人,脸上总会流露出矮人一截的自卑感。这种事在所难免,毕竟两家的社经地位确实有段差距。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约你出来。”吟恩舅妈努力以笑容掩饰她的局促不安。
相较之下,他从容不迫的端起热咖啡品啜,淡淡笑回:“舅妈如果有事要请我帮忙,我一定不会拒绝。”
“不是这样的。”吟恩舅妈的笑容淡了些。事后想起,他当下的第一个反应确实有些伤人。鲜少为自己的举止感到后悔的他,总会恼自己太过骄恣。
“我是为了吟恩才约你出来。”
“吟恩?”
“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经常一通电话便把吟恩找过去。”
“我知道。我爸妈跟吟恩还不是很熟悉,所以有时候他们会找机会互动。”
“互动?”吟恩舅妈苦笑,喃喃低语:“如果那也叫互动的话。”
听出她语气的无奈与怒意,他轻皱眉头,说:“有什么不对劲吗?舅妈直说无妨。”
吟恩舅妈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酝酿着莫大勇气似的,语出惊人:“书尧,请你和吟恩离婚吧。”
他微怔,但自小到大的训练,早已让他练就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能立即反应回神,冷静处理,从容面对。
“舅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我说的话很荒谬、很不可理喻。可是我告诉你,我和吟恩她舅舅都是这样希望。”
“我不懂,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你不好,就是因为你太好了,简家这扇门太高了,吟恩嫁给你,根本是自找苦吃。”
“舅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可以请你再说清楚一点吗?”他冷静的做出请求。
“我想你一定都不知道,当你不在场,你的父母是用什么样的言词羞辱吟恩,又是怎样想尽办法整吟恩,在吟恩面前给足下马威,让她见识要捧你们简家饭碗有多不容易。”
第7章(2)
舅妈说的这些……他确实都不知情。在他看来,他爸妈除了对吟恩有些冷淡,往来互动依然客气礼貌。
“你爸妈知道你爱吟恩,所以不会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舅妈叹气。
毕竟简书尧是独子,简家两老都是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傻到当儿子的面挑剔刁难媳妇。
显然他们非常清楚,与其跳出来反对,大肆阻挠,倒不如私下将吟恩整得筋疲力尽,让她自己弃守这段婚姻,才是最聪明的对策。
璀璨闪耀的豪门之后,藏有多少外人不知的晦暗?
“我知道舅妈是担心吟恩受委屈,请舅妈放心,我回去会好好查证,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保证不会再让它发生。”他不可能因为吟恩舅妈几句话就质疑母亲,总是要眼见为凭。
舅妈摇头苦笑:“这种事情,你要怎么保证?不管谁来看,都会认为是吟恩高攀了简家,你父母打从心底瞧不起吟恩,你有可能跟你父母断绝来往吗?”
他默然不语。
“吟恩一直很独立也很坚强,她不想影响婚姻,所以自己吞下那些委屈和痛苦,因为吟恩真的很爱你……我跟她舅舅都太清楚她的个性,就算遍体鳞伤,她还是会死守下去,这段婚姻对她来说,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战争,我们不想看到她毁了自己,所以,书尧,由你来放手吧。”
后来舅妈还说了些什么,印象已经模糊,他只记得,那日离开咖啡店后,他让司机提早下班,自己开车回简家大宅。
原本是想当面询问父母关于此事是否属实,没想到他竟然亲眼目睹,妻子遭受父母恶意刁难羞辱的画面。
装潢华丽的偌大客厅里,帮佣似乎都已被支开,没人发现他在这个时间返回简家主宅。
他亲眼看见吟恩端茶给母亲时,母亲故意把茶洒在她身上,用各种难听的话羞辱她。
父亲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商业周刊,从头到尾没将目光摆在媳妇身上,却一再把她当佣人使唤数落。
他看见吟恩的眼眶泛红,泪光烁动,下唇紧咬泛白,却还是强忍着情绪,重新泡过一壶热茶,再一次挤开笑容向母亲奉茶。
“你爸妈很早就不在了,也没大人教你怎么侍奉长辈,难怪做什么都是笨手笨脚的。哎,家教差嘛。”
“我们这是在教你怎么当好简家媳妇。当初我嫁给书尧他爸的时候,也是每天都要向婆婆奉茶,这是简家从以前就订下来的规矩。”
“昨天你送来的那什么糕啊?做得乱七八糟的,能吃吗?我要王嫂拿去扔了,你改天再做新的送过来。”
扔掉之后又要人送过来,这不是恶意刁难是什么?
他从来不晓得,他那个出身名门,一向谈吐优雅的母亲,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竟是用这种可恶又可憎的面貌,对付他的妻子。
他悄然离开,回到公司,在办公室静坐到入夜,才带着复杂的心情返家。
吟恩一如既往,用甜美的微笑迎接他,餐桌上摆满以他喜好口味为烹调妹咿的菜肴。
“手臂怎么了?”他望着她臂上那片淡红,装作不知情的问。
“没事啦,今天不小心被热水洒到。”她毫无异状的笑了笑,揉揉手臂,转身帮他添饭,没瞧见他的眼神在一瞬间转寒。
舅妈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
吟恩努力迎合他父母,任由他们百般恶意刁难羞辱,却从来不曾向他抱怨哭诉。
他知道她个性独立坚强,遇事也不会哭哭啼啼,但也不代表这样的她,就会强悍蛮横。
婚前一直担任幼稚园老师的她,温柔体贴,对待小孩有极大的耐性,最初吸引他留心的,便是她刚柔并济的个性。
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个性让她宁可吞忍委屈,也不愿把实情告诉他。
他明白,她之所以会选择隐蹒,对于他爸妈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只字未提,是担心他和父母的关系产生裂痕,也不希望他们的婚姻因此蒙上阴影。
他开始怨恼自己。
身为她的丈夫,他要做的,是给她一个信任安全的婚姻,而不是让她独自苦吞委屈。
他也清楚,即便找上父母谈论此事,只会加深父母对吟恩的不满,依他们的个性与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完全敞开心胸接纳吟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一夜,他望着怀中熟睡的妻子直到天亮。
之后的一个月,他观察着妻子平日是怎样被他爸妈恶劣对待,又是怎样一次次隐忍不发。
等了又等,她始终不曾向他反应,无论他父母对她做了怎样恶劣过分的事,她总是选择独自面对,即便是诉苦,也只对她舅舅或舅妈聊,而且次数并不多。
那一个月里,他与吟恩舅妈经常私下会面……多么讽刺,关于妻子的内心状况,他这个夜夜同床共枕的丈夫,竟然必须透过第三者,才能掌握自己妻子的想法。
即便她感到心力交瘁,对他父母始终不肯软化的恶劣态度感到无奈痛苦,甚至有时会在半夜起身,坐在客厅啜泣流泪,她还是坚持继续隐瞒。
他终于明白,为何吟恩舅舅与舅妈会希望由他放手,结束吟恩所受的折磨与痛苦。
吟恩太坚强也太倔强,哪怕是痛到不能再忍受,伤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她都不可能放手。
为了守护这段婚姻,她更不愿意开口向他求援,因为平静的假象一旦被掀起,便会暴露出难堪的疮疤。
他不愿再看到她强忍委屈,也不要看到她因为爱他,一步步走入痛苦深渊,却还是面带微笑,欣然接受。
失去她很痛,可是看她因他而受尽屈辱,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的心更痛。
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婚。
经过缜密的思考,既然原生家庭是抛不开的包袱,与父母正面冲突又只会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
离开父母的掌握,离开家族事业,最重要的是带她一起离开台湾。
也许永远都没有两全之法,但时间可以淡化这些无解的难题。
然而,这个决定毕竟来得仓卒,他必须先做好完整周详的筹画,确保离开台湾后,他能让她过着安定无虞的生活,不必受苦。
在这之前,他当然无法再眼睁睁继续放任父母伤害她,暂时离婚只是权宜之计,毕竟只要简家媳妇的身份还在,爸妈便能名正言顺的找尽机会欺辱她。
但是依她的个性,要是知道实情,肯定不会答应离婚,甚至不会同意跟他一起离开台湾。
她只懂得迎战与面对,从来不会退缩和闪躲,这是她坚强性格最迷人之处,却也是最大的致命伤。
为免节外生枝,他决定隐瞒暂时离婚的真相,而且是对所有人隐瞒,包括她。
等到他筹画好一切,届时再把实情告诉她也不迟。至少,习惯独自操控全局,从不向任何人解释原因和动机的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然后,就在一个月后的某天早晨,他毫无预警的,一脸平静的向她提出离婚。
但是万万没想到,上天开了他一个大玩笑,就在他准备放她自由的那一天,一场致命车祸,结束了他们在二十一世纪的生命。
他们的灵魂更离奇地,在这个陌生时空借体复生。
那日在茶楼厢房中,她硬闯而入,用着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语调唤出他的名字,他当下震撼不已,胸口直发紧。
当了三年的翟紫桓,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到逐渐接受、适应这里的一切,他无时无刻都想着,在二十一世纪失去意识前,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妻子。
当她用另一张陌生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昼夜折磨他的罪恶感,才稍稍消减。
虽然那场车祸的肇因非是因他而起,可是车祸当下,开车的人是他,如果他没有分神,如果他的警觉性再高一些,也许能避过那场致命车祸。
无论如何,他们夫妻俩都死过一回。
主动诉请离婚,让她内疚伤心,已经够可恨的了,临到车祸发生前一刻,他都无法保护她,在外界看来高高在上、优秀得近乎无所不能的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丈夫。
够了。无论是他,还是他父母加诸在她身上的痛,都已经够了。
思绪纠缠如麻,他想了很多,一向主张无神论的他,甚至有了命运根本不希望他们牵扯在一起的想法。
他也在心中做了许多假设性问题:假如她从来没遇见他,假如她的人生重新来过,而且少了他,会不会一切顺遂得多,幸福得多?
会不会,他是她生命中带来厄运的克星?
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了灵魂借体重生的奇遇,令他想了许许多多关于两人之间的因果论。
如果爱他,只会令她痛苦、令她不幸,不如逼固执的她放手。
所以他不愿意认她,不愿承认自己就是简书尧,他想要她死心放弃,用新身份开始全新的人生。
只是他没想到,逼她放手的过程竟是这么难、这么痛。
松开掌心,沉痛的眸光直望着白金婚戒,脑中交错着两张面容,吟恩与柳茜眼泛泪光凝视着他,无声控诉他的残忍无情。
为了简书尧受尽屈辱,最后还丢了性命,难道她还不怕?
她不怕,可他怕。
他怕她痛,怕她再为他受苦。即便那已是二十一世纪的事,即便两人已身在另一时空,浓浓的罪恶感依然深烙在他心上。
该说是上天对他们两人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吗?
两人借体复生的新身份,一个是尊贵的皇族王爷,一个却是平民百姓,这样悬殊的身份,不又是和二十一世纪两人之间的差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