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静叹息,她还是怕猫,但是振宇哥走后,她只能接手喂它。
猫儿吃得津津有味。浑然不知曾喂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当年意外来得突然,她像被巨大又沉重的东西重重辗过,没有真实感。唯一真实的是那人留下来的一切,像巨大的墙困住她。
她没哭,只是自然地接替所有他曾进行的事,像代替他活出他要的颜色,然后自己却越缩越小。死去的人变得无所不在,活着的反而变得沉默,渐渐失去自己的色彩。
而今徐明静的世界,都是施振宇的颜色。住在他曾住过的地方,继续经营他留下的音乐工作室,延续他的梦想,彷佛这样就能弥补她的遗憾和内疚——“喂!徐明静!”
她正发呆,一声厉喝,吓得她跳起。“房东?”
“拜托!你怎么又在喂猫?我不是说别这样吗?”
房东插着胖职罗的腰大骂,染金的狂乱鬈发让她很有当蛇头魔女的潜力,她身穿浮夸的大红花外套,下半身是萤光绿宽裤,非常热情有劲地向全世界宣告她强大的存在感,强大到连死都不怕的徐明静也要低头让她三分。
“对不起,我只喂过一次——”她心虚道。
“屁啦,我看你是只喂过365次!你知不知道猫很脏有跳圣?你该不会让它进我屋子吧?”
“怎么可能?当然没有。”
“我警告你喔,租约上写得清清楚楚,要是养宠物我会要你立刻搬走,没收押金,我真的会喔,知不知道?”
“我知道。”
“瓦斯炉坏了是不是?”房东往地下室走去,徐明静跟在后面。
房东打开瓦斯,转开关,一次、两次、三次……都点不着。“奇怪,我这台瓦斯炉很贵,是高档货,不可能坏的。”
又试了几次,还是不成。“除非你用的方式很暴力,你是不是扭开关的时候很大力,把它转坏了?”
“呃……其实我很少用,应该不是使用不当。”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都不用,它才会坏啊。东西久了不用会钝掉,这道理你不知道吗?就好像相机久了不用会坏、电脑久了不用会受潮、脑子都不用就什么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徐明静干笑。“也不是都没在用,平均一个礼拜还是会用上三、四次,比如泡茶就会用它烧热水。”
“所以平均一周用三次还是四次?”房东咄咄逼人。
“嗄?”敢问是警察在办案喔?
“原来你真的不懂。”房东赏她白眼,一手撑炉台,一手拿烟点燃,吸一口,吐在她脸上,抖着脚拽兮兮地教训笨房客。且不管儿子很宅不鸟她、老公很践又冷漠,每逢这时就是胡娇娇人生最有存在感的时候。
“如果一周用三次就太少、四次就太多。”她也许没拿过学位,但荷包有钱就是专家。
“三次太少、四次太多?”徐明静不禁笑出来。“照房东说的,那就没刚好的次数啊。”
还敢顶嘴?“怎么没有?在三次和四次之间,如果有一次是把火点燃马上关掉,那就算半次。三点五次是最好的,中间值最不容易坏。我研究过,你知不知道?”
第8章(2)
平底锅在哪?快拿来,姊姊要用它!
徐明静深吸口气,决定忍耐,这工作室不是说搬就能搬。
“想不到一台瓦斯炉有这么深奥的学问,我太肤浅了。”
“今天你终于知道了吧?如果我不说,你就要糊涂一辈子了。”
和你聊天不糊涂点怎么撑得下去?她已经起杀意,必须快点结束对话。“谢谢你告诉我。那么什么时候可以请人来修理?”
“既然是因为你不知道才坏的,你买一台新的就好了啊,难道要我负责吗?当初瓦斯炉给你们的时候是好好的啊。”
“可是一台瓦斯炉不便宜吧?”快快结束对话,她不想杀生。
“你可以不要买太贵的啊,一万就很不错了。刚好我弟是做水电的,明天我让他帮你找,钱可以下个月跟房租一起给我,一万就好。”
这是敲诈吧?徐明静脸一沉。“不用麻烦,我自己买。”
“想挑杂牌的省钱对吧?我不能接受不安全的东西。这是地下室,更要重视安全。其实你也知道这附近的房价都涨好几倍了,我一个月才收你三万,是亏钱你知道吗?我老早就想调涨房租了,不如下个月开始我们重新议价?”
“一万吗?0K,瓦斯炉我买,下次跟房租一起给。”
唉呦,这才上道嘛。霎时房东笑得春风满面,拍拍她的手臂。
“那我明天就把瓦斯炉送来。很晚了,我再不回去老公要生气了哈哈哈,他超黏我的哈哈哈——”扭曲事实都是为了生存啊。房东走了几步,又回头指着徐明静。“不、准、喂、猫。”
徐明静用力点头。“不喂。”
“也不准让猫进来。”
“好。”
待房东一走,徐明静回房间找出铁盒打开,数着里头的钞票。
三万?只够缴房租,那剩下的一万怎么办?这个月要吃土了。
穷人真是禁不起一点意外,忽然,她瞥见墙角淘汰已久的电吉他。这是她初学时上网买网友淘汰的二手货,惜物爱物是美德,人类只有一个地球。
她抱来吉他,好说歹说,抚着请它往第三任主人那里去。接着赶快清理,换弦打蜡,拍照留念。
“宝贝——妈妈就靠你了。”
目标锁定,最有钱的那一名学生!
要卖东西给崔胜威很容易,毕竟是有钱人,区区一万算什么?况且他之前对她有好感,她只要稍微打扮一下,穿深V的衣服加上迷你热裤,拋几下媚眼再嗲他几句就好,但她不屑!
她如果肯还用得着去吃土?早就到处找“欧巴”飞去当凤凰了。
真正的勇敢是放弃面子,忐忑不安也要拿到钱吗?
不、不,就算一文钱逼死老娘,她也不想摧残自己仅存的自尊,尤其是被嚣张三七步摧残。因此她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走,那就是——比他更嚣张!
今晚的吉他课,崔胜威为了记住刷弦节奏,下下上上下上上,上上下下下上上,刷到脑袋打结、手抽筋,终于熬到吉他课结束。
正当他跟车东元走出教室时,徐明静叫住他。
“你晚点走,老师有事跟你说。”
崔胜威看看上下左右,天要降红雨了?每次下课迫不及待赶人的她,这会儿竟喊住他?
“哥,我先把车开来。”车东元决定先闪人。
“叫我是吧?”崔胜威看着徐明静。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站出招牌三七步了。徐明静一阵恼火。
且看他双手盘胸前,站出招牌三七步,下巴一昂,践兮兮地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上课不好好讲课,下课才跟学生啰嗦的老师。”说完还嚣张地扒过头发。“我很忙。”
“不会耽误你太久。”
“我一分钟很贵,要买几分钟?打八折给你。”记恨是他的强项,崔胜威果然学习力很强。
徐明静坐下,也将双手往胸前一盘,优雅地交叠长腿。“老师要给学生福利,既然学生不要,0K,你走吧。”
求生记住一要事,走江湖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绝不可任人乘之,家底不够,气势更不能输。
福利?果然,崔胜威好奇了,走到徐明静对面坐下。“什么福利?”
“这个!”徐明静捞起倚在桌旁的东西,放在桌上,打开套子,将“福利”拿出来。
五分钟后——他们依旧隔桌僵持,桌面横陈着一把古旧老残的褐色电吉他。
“所以你想卖这个给我?”
“割爱?”崔胜威头一低,几乎贴到吉他身上。“唔,看不出有多爱。这边、这边还有这边都有划伤的痕迹,还有这里,好像被撞过。”
“正因为狠狠爱过,才会伤痕累累。”
“割爱是吧?哈。”笑死人也,这种破烂东西?
“喂,是因为学生有需要我才卖的,记得吧?第一堂课我就说过了,你那把电吉他太高档,大摇座不适合你这种初学者,光调音就累死你,换弦也很麻烦,先买这个回去用。”
“唔。”他唔了长长一声,心中掂量,接着目光如炬地盯住她。“0K,打算卖多少?”
他看徐明静回避他的视线,低头抓抓头发说:“因为你是学生,优惠你,就一万。”
“哦——”感觉你开价开得很心虚喔?他点头,低头拉整袖子,又将西装外套用力一扯。“因为是学生所以卖比较‘贵’?”
“对……呃不是,是卖得比较便宜。要是外面的人买,要一万五千元。”
“了解。”
“你明白就好。要买吗?”
“唔——”崔胜威往后靠向椅背,望向天花板。“我是有兴趣,但是因为事情比较多,你可以等吗?我要先收几封重要的信,希望你不介意。”
“有饮料吗?有点渴。”他摸了摸喉咙。
“要喝可乐还是茶?”
“该不会刚好有现榨的‘红萝卜汁’吧?”他灿笑。“我最喜欢喝那个。”
你是兔子啊?去哪里生萝卜?老娘现在到田里拔吗?徐明静瞪他。
他叹息。“没有吗?可是我记得巷口有家果汁店,应该有现榨的红萝卜汁,我要百分百pure的,不要加糖,谢谢。”
徐明静不动。
崔胜威也不动。
但是电吉他在等第三任主人,坏掉的瓦斯炉也在等。
无欲则刚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靠北的是人生要清高哪有那么容易?一番目光对峙,气势相凌,徐明静终于让步。
“pure?OK,我去买。”她站起身。
“我先收信。”
待她一走,他大笑。
先前种种悲摧心情终于平反,“颂”啦!
***
徐明静气喘吁吁地奔至果汁摊。
“一杯红萝卜汁,要pure的。”
他要是没买吉他就死定了,看她怎么弄死他!
她气呼呼地端着果汁奔回教室,只见那家伙托着脸,闲适地交叠长腿,滑着平板电脑。
“喏。”
她将果汁递给他,他指着桌面,要她放在那儿。
“信收完了吗?”她忍着怒气坐下。
“收完了。”
“好,那么这把吉他——”
“对了,这把吉他,”崔胜威竖起平板电脑,立在她面前。“刚刚我查了一下,全新同牌同款电吉他售价——请看看这里,六千元整,而且二十四小时内到货。”
可恶!他查价了是吧?
行走江湖谨记第二要事,但凡心虚怯弱更要嚣张,万不可让敌人洞悉你,乘势霸凌你。
她推开平板电脑。“所以呢?”
好家伙,脸都不红喔。“所以,”崔胜威啜着果汁,阴沉沉的表情像在吸血。“这不是很明显?为什么买二手的比全新的还要贵上四千元?况且我还是你的学生。”
“当然会比较贵,崔胜威,你是生意人,还要我解释给你听吗?”
他笑了。“唉呦,我真是肤浅,请老师开释。”
“真是……你听过‘加持’吧?”徐明静拿起电吉他,示范地拨弄几下。“这把电吉他是老师我的第一把电吉他,它的价钱怎么可以跟那些没生命的新东西比?老师用过的东西就会有老师的‘能量’留在上面,所以比较贵是很正常的。你平常不在我们这个圈子混,所以不知道,猫王用过的电吉他多少钱你知道吗?我其实还算你便宜了。”
呿,听听她说的,真敢讲。“我怎么好像看到灵修老师在卖法器?”
这时手机响起,是车东元打来催了。崔胜威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吉他呢?”
“我不买。”说完他就走了。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徐明静震怒。你还我果汁来!
崔胜威坐入车内,车东元发动汽车往饭店驶去。
“老师找你干什么?讲这么久。”
“想卖东西给我。”
“什么?”车东元大笑。“她还好吗?有没有气哭?”
翻开崔胜威的历史,想卖东西给他?百分之九十九会历经大暴走或羞质哭泣。要想从他那儿拿钱?不容易,他的荷包是蚌壳,没通过精密计算绝不出手。
崔胜威不但没买吉他,还赚到一杯百分百pure果汁,清香鲜甜,非常滋润。但——为什么胸口有点苦涩?
他啜着果汁,凝视窗外,忆及之前和她有过的对话。
“我偶尔会到那里打工,你让我工作起来很不愉快。”
她会去那么远的“静薪农场”打工,是因为缺钱吗?她那么痩是没吃饱吗?她喝酒就变幼稚鬼是因为平日压力太大吗?她之前被揍被羞辱得有够惨,而他现在是又补捅了她几刀吗?
管他的,从认识到现在,这女人没给过他甜头。以成本计,她欠他多着,来上吉他课不也让她赚了学费?还想从他这里捞好处?
也不想想自己平日多可憎,在他这儿积了多少功德——怨气。
不行,他损失够多了,他要停损,绝不能心软。
徐明静趴在旧吉他上头,一场生意谈下来,搞木死灰,身心俱疲,已题咒崔胜威好几轮。
忽然大门推开,她坐起,看见来人,难掩惊讶。
“老师,我要买你的电吉他。”来人拿出一叠现金。
“东元?东元?!你要买?”
“听哥说老师要卖吉他,我想要。”
真乖,真是好孩子。徐明静赶紧收钱,打包电吉他,笑着跟他说掰。
车东元上车,将电吉他横陈在崔胜威腿上。
“哥既然要买刚刚干么不买?还找我当人头买?”车东元疑惑,是耍什么曲折玩什么离奇啊?
“不要问。”崔胜威抚着吉他,很沮丧。隐隐有不祥预感,意识到自己正在犯“沉没成本偏误”。
对那女人关注越多、付出的精神和心力越多,没得到半点好处就越不甘心。不仅不懂得停止,甚至还投入更多,有一种撩下去的傻劲,以及失控沦陷的恐怖。
就连这把“赔钱货”……因为她用过、她缺钱,所以他就买了?可这样她就会懂得感激吗?她会报答吗?她连回个LINE都不肯。
他觉得自己好丢脸,这样他还算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吗?不过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就失去理智,没了平常的水准?
窗外霓虹闪逝,他的脸与夜色重叠,感觉自己看起来有点陌生……
而另一头,徐明静不知道他的悲哀,正乐得数钱。
正是关关难过关关过,早知如此,她直接跟车东元谈就好了。
第9章(1)
绵绵春雨润泽大地,但没有润到徐明静。
这天,她将房租交给房东,同时感觉心枯萎了。她在镜子里发现头上有一根白发,看来伤心不会让时间停止,也不会让身体静止,她的身体会孤孤单单地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