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烦地抬头,心想谁这般不识相,在他喝茶的时候打扰他?
「你是……朱老板?」当武鉴钧看清朱陆的面容后,不由得放下茶杯,上下来回打量朱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是二十天前意气风发的杭州茶商。
「正是我。」朱陆气得牙根都快咬断。「多亏你——不,是你身边那个臭娘儿们,把我害得这么凄惨。」
「我记得我警告过你,小心你的舌头。」武鉴钧的口气异常冰冷。「云心是我的未婚妻,不容你胡乱说话。」
「正是你那位厉害的未婚妻,把我害成这副德行。」朱陆想起来就恨。「堂堂麒麟山庄的千金小姐假扮丫鬟,还不就是想看我出糗!」
「你说什么,云心是麒麟山庄的千金小姐?」武鉴钧闻言愣住。
「别装了!」当他是傻瓜吗?「一开始我还没想起来,只觉得她很面熟,等我想起她是麒麟山庄的大小姐,才发现被她耍了,可恶!」
「……等等!」武鉴钧整个人都乱了。「云心不可能是麒麟山庄的大小姐,你认错人了。」
「她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朱陆反驳。「那可不是一般的美貌,当时我在顺德府的茶行见着她的时候便惊为天人,我这该死的脑袋,怎么就一时想不起来?」
朱陆拼命责骂自己,武鉴钧则一片茫然。
「你在顺德府的茶行见过她?」这是怎么回事?
「申家在顺德当地是鼎鼎有名的大茶商,本来就经营得不错,可自从那小丫头——你的未婚妻窜出头以后,生意便一飞冲天,现在连京师都有他们的分号。」着实令人嫉妒。「我就说,谁能拥有那么敏锐的舌头,连茶叶中的淡淡土味都能喝得出来,真是活见鬼了。」
朱陆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武鉴钧每句话像都听进耳朵,又像每句话都听不进去,脑子乱成一片。
「云心她真的是……申家的大小姐?」令人难以置信。
「严格说起来她应该是司徒家的大小姐才对!」朱陆纠正武鉴钧。「如果我没记错,她应该叫司徒云心,是麒麟山庄的么女和剑隐山庄二当家的独生女,只不过长年住在麒麟山庄,大家都把她当作麒麟山庄的一份子。」
朱陆对司徒云心的身世了如指掌,实在是因为申家在顺德府的势力过于庞大。和官府交情深厚不说,又有谣传光是一个申家就可抵一整座城的税收,连朝廷都略知一二。
如此风光显赫的家世,顺德当地没有人不知晓的。他杭州、顺德两地跑,自然听过这些小道消息,况且他还亲眼见过司徒云心,更加确定流言的真实性。
「云心她……」武鉴钧已经说不出话,脑中一片空白。
「我打赌她也记得我,难怪她敢自称丫鬟,原来是算准了我认不出她来!」恨只恨他当时没立刻认出她,否则他早打包走人,另寻买主。
「被她这么一闹,我整座仓库的货都销不出去,大伙儿都误以为我的茶叶发霉,谁也不愿意买。」朱陆满肚子苦水。「我既卖不了茶叶,带来的盘缠也用尽,就成了这副落魄的模样。」
朱陆越想越气。
「这一切都是司徒云心那个臭娘儿们害的,你还我的钱来!」朱陆说着说着突然发狂,揪住武鉴钧讨公道。
茶馆的客人,大家本来各忙各的,谁也没空理会他们聊什么,直到朱陆突然动粗,大伙儿才停止交谈,头转过去看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武鉴钧原本可以揍朱陆一顿,如果不是他欺骗他在先,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自己犯错不会检讨,却把所有错都推到他人身上,难怪落魄至此。
「这不是武公子吗?怎么会……」
大伙儿纷纷指着他们说闲话,武鉴钧受够了这一切,用手扣住朱陆的手腕,将他的手拿开,朱陆被掐得直喊疼,武鉴钧理都不理他,认为他活该。
武鉴钧把一串铜钱丢到桌面上,起身离开,店小二刚好赶来收茶钱,一边跟他赔不是。
「武公子,小店的客人冒犯您了,真是对不住。」
武鉴钧只是拍拍店小二的肩膀,表情凝重的走开,从头到尾未置一词。
在回武家堡的路上,武鉴钧的耳朵边不断响起朱陆说的话。
她应该叫司徒云心,是麒麟山庄的么女和剑隐山庄二当家的独生女,只不过长年住在麒麟山庄,大家都把她当作麒麟山庄的一份子。
……原来她不姓施,而是姓司徒。武家虽然已经退出江湖多年,剑隐山庄的大名却也听过,那是以剑法闻名的武林世家,套路凌厉凶狠,并且珍藏多把名剑,据说能够砍断梦想的神剑「断梦剑」也曾是收藏品之一,但这仅止于谣言,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剑还是个问题,更何况有三把。
武鉴钧突然想起司徒云心随身携带的剑,他虽然没有认真问过她,但光从深蓝色剑鞘上面还镶着黄玉,就可以判定那是一把名剑,只是他一直忽略,总认为这件事不重要。
但真的不重要吗?
武鉴钧不得不承认,其实司徒云心有许多小细节都已经曝露出她的身分,只是他故意视而不见。
申家在顺德当地是鼎鼎有名的大茶商,本来就经营得不错,可自从那小丫头——你的未婚妻窜出头以后,生意便一飞冲天,现在连京师都有他们的分号。
难怪她会要求品茶,因为她对茶非常熟悉,甚至比他这个茶庄老板还要专业!
我就说,谁能拥有那么敏锐的舌头,连茶叶中的淡淡土味都能喝得出来,真是活见鬼了。
即使相隔千里,他都风闻过申家有位能人异士,味觉特别敏锐,能够分辨各种不同等级的茶叶,即使只有一点点不同,都能准确判断。
当他听见这个传闻,羡慕之余,直觉判断那一定是申家某位年轻公子,未曾想到竟是女子,而且这位女子美若天仙,还是他的未婚妻!
武鉴钧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此刻浮现在他脑海的只有「欺骗」两个字。他向来厌恶骗人,当然也不容许有人骗他,可如今施云心——司徒云心却骗了他,教他如何忍受,教他如何不伤心?
鉴钧!
司徒云心巧笑倩兮的模样,倏然跃入武鉴钧的脑海,减缓他骡然上升的怒气。
……没错,他不该只听信朱陆的片面之词,就断定她骗他,也应该听听她怎么说,这才对。
武鉴钧于是快马加鞭,赶回武家堡。本想直接上司徒云心的院落找她,却意外瞥见她在大厅和武老夫人说话。
照理说武鉴钧不该偷听,这不是君子应有行为,但司徒云心脸上的不安引起他的侧目,只见他放轻脚步走向大厅,背靠着厅门聆听司徒云心和武老夫人的对话。
「奶奶,是时候该说实话,再这么下去,孙女真的觉得很不安心。」司徒云心和武老夫人没有距离,以武老夫人的孙女自居,武老夫人也乐得多增添一名孙女。
「你被钧儿抓到把柄了?」武老夫人问司徒云心。
「这倒不是。」司徒云心摇头。「而是孙女觉得不能再这么隐瞒下去,到底我跟鉴钧是要成亲的,总不能让他一直误以为我是一贫如洗的村姑,再说,我也得跟我爹娘禀报成亲的事……」
「我已经命人送信到麒麟山庄,请他们派人过来商量你和钧儿的婚事,这件事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
武老夫人打断司徒云心的话,要她别着急,她已经安排好一切。
「您什么时候派人送信?」司徒云心吓一跳,没想到武老夫人的动作如此迅速。
「老人家的想法,总是比你们年轻人来得周全。」武老夫人笑呵呵。「早在你和钧儿一起去矿山当时,我就料到你们一定会成亲,那时候我就已经派人送信过去,这会儿麒麟山庄的人说不定已经在半途中,随时会到。」
武老夫人的先见之明,让司徒云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时候她只光顾着高兴,没想到后面的事,武老夫人倒都替他们想全了。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尽快跟鉴钧表明我的真实身分——」
「没这个必要,因为我都已经知道了。」
正当司徒云心试着说服武老夫人应该吐实之际,武鉴钧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出来,接着就看见他跨大步走进大厅。
「鉴钧……」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施云心姑娘——不,应该说是麒麟山庄的司徒云心大小姐!」
第9章(1)
司徒云心瞪大眼睛看着武鉴钧走进大厅,脸上的表情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便知道大事不妙。
「鉴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她和奶奶的对话,他应该都听见了,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方才的对话中并未提及她的姓氏,可他竟然知道她姓司徒,应该是从哪个地方听来的。
「你不问我为何知道你的身分吗?」武鉴钧轻藐地看着司徒云心,无法相信她竟然欺骗他。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身分?」她无意识地重复他的问题,眼神一片茫然。
「很好,当我第一次听见你真正的身分时,也是这个表情。」茫然、不可置信,还有更多的心痛。
「谁告诉你的?」司徒云心稍稍回神,脑海中浮现出朱陆的脸,随即又否决,都已经过了二十天,他不可能还在平泽。
「朱陆。」武鉴钧冷冷回道。「我方才在茶馆遇见他,他变得很落魄,跑来跟我讨公道,说拜你之赐整座仓库的茶叶没人敢买,要我负责。」
果然是朱陆!当日她看见他,就应该闪避,不该顽皮假扮丫鬟捉弄他才对。本以为仅有一面之缘,他不可能认出她,只能怪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难收拾了。
「钧儿,关于这件事,奶奶也有错。」见两个人的气氛不佳,武老夫人赶紧出面缓颊。「是奶奶拜托云心跟着你——」
「所以奶奶也是共犯!」武鉴钧气得眼睛都红了。「您和她连手起来欺骗我!」既然早知道她的身分,为何不告诉他,让他在她面前闹笑话!
武鉴钧这句强烈的控诉,让武老夫人当场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反驳。
「捉弄我就这么好玩吗?」他生气武老夫人知情不报,但他最气的人还是司徒云心。
「不是这个样子——」
「就像你假扮丫鬟捉弄朱陆,把他耍得团团转,你也用同样手法欺骗我。」现在看起来,他应该同情朱陆,因为他也是她恶作剧下的受害者,他的处境并没有比他好多少。
「这不一样!」司徒云心喊冤。「朱陆是因为贪心,想要用西南土茶混充高价的罗芥欺骗你,我看不过才出手教训他,你怎么可以拿他与我相比?」摆明是在侮辱她。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是骗人。」武鉴钧太生气了,有些口不择言。
「钧儿!」武老夫人再度出面制止,但无效。
「我有说错吗?」他问司徒云心。「你不也是拿了一个假身分混进武家堡,假装是村姑,在我面前装穷,目的和你捉弄朱陆没有两样,都是想看我出糗,你说,有哪里不同?」
武鉴钧铁了心误会司徒云心,司徒云心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再解释也没有用,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非常清楚他有多固执,又有多难被说服。
「钧儿,这都是奶奶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千万别怪云心,她是无辜的。」武老夫人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希望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对立。
「您不必再说了,奶奶,他不会听的。」司徒云心做事或许欠考虑,但他对她的无情指责同样伤她的心。
没错,她是欺骗了他,但那是有原因的,他怎么就不肯听她的解释、了解她的用心,一味曲解她和奶奶的好意?
「你倒是一脸无所谓。」武鉴钧不可思议地看着司徒云心,她的表情十分平静,不像是犯错的人,冷淡得可憎。
「你都已经未审先判了,我何须多言?」她懒得辩解。「你想怎么做尽管开口就是了,我不会有意见。」
「云心!」
司徒云心这一决定,让武鉴钧愣住,武老夫人急得跳脚。
若论固执程度,云心可是不会输给钧儿,再这么下去,好好的一段良缘就要这么给拆散了。
「钧儿,你别只会发愣,也说句话呀!」武老夫人急得都快得失心疯,武鉴钧还在神游太虚,彷佛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而正当三方僵持不下,谁也没注意到大厅外头站着两个人。
尹荷香带着大儿子申经纶日夜赶路,提早几天来到武家堡,还没正式向武老夫人请安,便遇上这种状况。
她在外头站的时间够久,大厅里的对话大致上已听仔细,如果她没推想错误,应该是云心假扮穷人家的女儿欺骗武鉴钧,而且武老夫人从中参了一脚,两人连手骗他。
尹荷香不明白其中的原由,但她相信以武老夫人行事之谨慎,她会这么做,必定有她的原因,她现在所能做的是保全云心的面子,不教她的自尊心被武鉴钧践踏。
「经纶,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云心的未婚夫。」尹荷香忽地决定。
「什么?!」申经纶闻言眼珠子暴凸,差点没被他娘的决定吓死。
「等会儿进去,你尽管点头,什么话都别说,知道吗?」尹荷香千交代万交代,就怕她这个只会读死书、死读书的笨儿子露馅。
「可是——」
「想想你那些经书。」尹荷香也不跟他啰唆,要他自己看着办,要留要毁全在他一念之间,完全就是威胁高手。
「我明白了。」呜……娘真没人性,老想对他的经书下手,那些经书又没有惹她。
谁说没惹她?他那些经书都已经多到堆到天花板,根本是泛滥成灾,连想找本书都困难,偏偏他又不爱整理,也不许人动手整理,看了着实碍眼。
「准备好了,该我们上场了。」尹荷香拉正身上的衣服,就要给大厅内的人来个意外惊喜。
「钧儿!」武老夫人急到额头冒汗,偏偏武鉴钧挑这个时候闷不吭声,急坏了武老夫人。
莫怪武鉴钧失去反应,而是司徒云心的态度转变得太过激烈,让他不知该如何因应。
「我——」
「你什么都不必说,就当没这回事儿。」
就在武鉴钧方能开口之际,尹荷香突然走进客厅,后头跟着申经纶。
「荷香舅妈!」尹荷香不期然出现在她眼前,司徒云心欣喜若狂,想也不想地奔向尹荷香,缠住她的手臂跟她撒娇。
「你怎么来了?」她探头看后面,除了申经纶以外,再没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