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抽一口气,双手在桌子底下紧握。
“机车骑士载着怀孕的妻子,他们也被送到医院,双双身亡,我本来以为我是这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后来护士跟我说,那个妻子生下一个小婴儿,就是小豪。”
她的嘴唇微颤,眼眶泛红。
这个故事太深沉,原来他会这样在乎小豪,是因为他们的人生在同一天有了极大的转变。
汪衍誉看着她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可是话梗在喉咙,始终说不出口。
说出这段过去,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痛,没想到心情反而好很多。
“所以我很在乎小豪,他没见过自己的爸妈,我每次下台中,都会陪他玩,画画给他看,久了之后,我觉得他好像变成我在这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那种感觉……我不会说。”
不知不觉的,她的眼眶盈满泪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好几天,以及电话里的声音为什么那么无助。
她能想象,在他翩然俊雅的外表下,因为过去的经验,其实很怕失去,才会在现在有这样悲伤的情绪。
而上帝待他不够好,让小豪受了这么重的伤,魏暖暖为他心疼,他让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房间也没有任何累赘的装饰,其实就是不让自己太有感情,别人受伤会成为冷酷敏感的豹,他受伤却像小丑鱼,让自己五颜六色,表现不在乎,却在单调的蓝色海里游动。
他受了好重的伤,却没有愤世嫉俗,只是保持低调,让自己没有影响力,那么就不会怕失去。
可是为什么他这样努力了,小豪还会受伤?
魏暖暖心想,他有理由可以憎恨这个世界,可以变坏放纵。
“小豪现在怎么样了?”
汪衍誉一愣,右手握紧又松开,“医生说,脑神经受伤,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她站了起来,走到他旁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一股温暖轻轻柔柔的流入他快哭干的心里,这些天他一直很怕,却从不曾说出来,现在他感觉自己可以谈了。
“怎么办?我很怕,真的很怕,怕小豪变成植物人……”他的嗓音沙哑、紧绷。
而她哭了,握着他的手轻轻发抖,“先不要这样想……明天再问问医生……”
他侧过脸,看见她泪流满面,嘴唇微微抖动,彷佛小豪也是她的亲人,他的心瞬间柔软,伸手搂住她,让她靠着他的肩膀,感觉她暖暖的体温,慢慢沉淀恐惧的情绪。
“哭什么?”他笑了,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触碰热泪,“你甚至连小豪都还没见过。”
“我帮你哭……”她柔声说道。
她帮他哭……他的眼神黯淡,收紧环抱她的肩膀的手,感觉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
他的眼眶也悄悄的红了,她的眼泪滋养了他孤独的心,让他充满力量,所有的悲伤情绪消失不见。
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好正面,心想,如果小豪真的不幸变成植物人,他还是要画画给他看,也许小豪哪天会醒来,对他说,汪叔叔,可不可以多画几个太阳?
后来,魏暖暖终于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小豪。
她没哭,反而笑了,蹲下身子,贴近小豪的耳朵,轻轻的说:“小豪,我是暖暖阿姨,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阿姨很厉害,知道所有好吃的零食,小豪,你快点醒来,阿姨就告诉你,哪一家的洋芋片最好吃。”
站在一旁的汪衍誉笑了,这个寂寞的病房,因为她的到来,有了生气。
第10章(1)
两个星期过去,小豪还是没醒。
汪衍誉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子,准备长期奋战。
他调适得很快,想得很远,知道如果小豪继续这样下去,育幼院将会无法负担,他想接手帮忙,不希望小豪变成人球。
医生说,小豪昏迷得越久,醒来的机率就越低。
汪衍誉觉得那都是屁话,小豪只有醒来跟不醒来这两个情况,机率各百分之五十,哪来的越来越低?
魏暖暖一放假,就会南下台中,她这样两头跑,从没喊累。有一次她带了他爱吃的馄饨面搭乘高铁来到台中,进到病房,面全糊了,可是他很开心,笑咪咪的吃进肚子里。
这天晚上,他到高铁站接魏暖暖,孤零零的站在出口处。
一旁的出租车司机们正热络的谈论时事,提到不爽处,脏话脱口而出。
他左耳进,右耳出,脑袋放空,直到她来到他身边,还毫无所觉。
魏暖暖偷偷觑着他,他有些瘦了,却更显得清逸俊挺,不说话时,他看起来像在沉思,又像什么也没想……她微笑,拍了下他的肩膀。
汪衍誉转头,看见她,也露出笑容,“以后不要晚上来,你不能把一个月的休假日集中在一起吗?象是上班二十几天,休假一个礼拜之类的。”
她拉了拉领口的丝巾,“唔……那我们就二十几天不能见面。”
“唉,那也不行。”他皱起眉头,认真思考该怎么做才好。
魏暖暖知道他担心她这样跑来跑去会很累,也知道他很希望她下来台中跟他见面,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平衡点。
这是那个曾经欺骗她的男人吗?
她不是不在乎过去的欺瞒,只是怒意变得很淡,听了他跟小豪的故事,她突然有个想法,如果人随时都可能会死去,那么她为什么不快点正视自己的心?
于是她静静的看着他,他澄澈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故事、他的痛,这样背着伤痕的他,又怎么会伤人?
她已经不追究当时他骗她的原因了,只看着现在,他爱她,就足够了,她愿意跟他一起看着小豪,陪他等。
两人坐进出租车,朝医院驶去。
“小豪的状况如何?有什么新的发展吗?”
汪衍誉摇摇头,懒洋洋的靠着椅背,淡淡的说:“还在睡,我有时候会想,他到底睡到哪一国去了?他现在在哪里?”
她握住他的手,天气渐渐变冷了,他的指尖有些冰凉,“我跟你说,那家火锅店要开分店了。”
“真的?”他笑了,“老板有那本事?”
他轻视的口气让她发笑,“你话说得好像很看不起老板,可是每次去,还不都很捧场,点很多菜。”
“那是因为你。”
“我?”她眨了眨眼,完全不懂。
“你不是说老板很可怜,我们要多捧场?所以罗,你吩咐,我照办。”
她不说话,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很是感动。
他曾经说过一直暗恋她……这一刻她有些相信了,不然为什么这么重视她说的话?而如果他真的偷偷喜欢她这么久,那么他的谎言就不是要伤害她。
她摇摇头,不能再想过去,决定要往前看,如果继续探究,那就是庸人自扰了。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住,他们下车,来到小豪的病房。
魏暖暖看见病床旁的椅子上摆着一本册子,翻开的那一页,画着铅笔素描。
她走到床边,俯身靠近小豪的耳朵,声音放软的说:“小豪,暖暖阿姨又来了,怎么你还不肯起来?这么不想认识阿姨吗?”
汪衍誉拿起笔,偷偷画下这一幕,他爱极了她面色温和的跟小豪说话的情景,也爱她的仁慈与温馨。
他不是故意要用悲伤的故事来让她心软,而是认为既然要爱她,就要让她知道他的一切。
尤其是当他决定要照顾小豪,就等于身上有了个累赘。
她丝毫不以为忤,还陪着他难过,汪衍誉于是知道,这女人的心是丰沛的大海,能容纳他的所有。
可是有时候他不想看见她累,担心她跑来跑去,即便她表现得很坚强、很能干,他还是想紧紧的抱住她,给她依靠。
这段时间里,他不只一次咒骂自己不会开车,不能接送心爱的女人,也将心中的愧疚跟她说了,她却说要他接送,倒宁愿当她一身疲累的来到台中时,能有个地方好好的休息。
于是他租了间房子,当他从医院回来,体验到不用再住饭店的美好时,同时明白,她提出这个要求也是为了他。
“汪衍誉,汪衍誉……”
他抬头,看见她站在病床边,笑得贼兮兮。
“我想到一个方法,也许可以让小豪醒来。”
他走向她,搂住她的腰,低头,温柔的吻住她。
她眉开眼笑,“我们去买零食,买很多很多,然后在病房里撕包装,小豪一定会心痒得不得了,快快醒来。”
“幼稚。”他做出评语,扬起笑容。
这个魏暖暖,初识时觉得她成熟淡然,声音清冷得像主播,然而他慢慢发现,她其实是个小女人,怕给人惹麻烦,怕成为人家的负担,心地好得不得了。
现在呢,他发现她很幼稚。
“会吗?会很幼稚吗?”她急急追问,有点紧张。
“很幼稚啊!”他笑说,捏了捏她的鼻子,“可是我很喜欢。”
她鼓起腮帮子,懊恼的说:“哎哟,我以前总想着要快快长大,现在却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被你说幼稚!”
对她来说,家里的长辈跟她之间的年龄差距,总让她觉得有隔阂,所以从小到大一直努力扮大人,没想到跟汪衍誉在一起,她的心情一轻松,就流露出童心。
他没说什么,只感觉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手与他的交握。
“唉,真想再听你弹奏鲁特琴,不然下次我将鲁特琴带来,你弹给小豪听,好不好?”
他低声笑了,再次吻住她的唇。
她红了脸,脑袋象是要炸开了,整个人意乱情迷,笑着接受他的吻。
两个人边笑边吻,抱得好紧,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笑,或许是太幸福了,幸福得想笑。
他们百分之百的投入,当同命鸟。他笑,她也笑;他哭,她陪着哭。若有不幸,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们就觉得幸福。
第10章(2)
一个月后,魏暖暖参加了外甥小杰的喜宴。
喜宴之后,她跟姊姊站在饭店大厅的一角闲聊。
魏玲玲热络的握住她的手,眼眶湿润。“暖暖,小杰终于结婚了,我好高兴,你呢?下次该你了吧!”
魏暖暖笑了笑,决定跟姊姊报告,于是紧张的吞了口口水,支支吾吾的说:“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是怎样的人?做什么工作?几岁?”
“他是个画家……其他都不重要,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这样就够了。”
魏玲玲眯眼看着小自己很多岁的妹妹,看她笑得脸红红,好像很幸福……
“不行,你得带他来给我看,否则我不放心。”
魏暖暖叹口气,索性说出所有关于汪衍誉的事。
“这更糟!暖暖,你知道照顾植物人要花费多少钱吗?这是个没有止尽的负担啊!你不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要说姊姊冷情,这是现实,你知道吗?”魏玲玲尖声反对。
“姊,小豪不是植物人。”
“你疯了吗?昏迷不醒就是植物人。”魏玲玲几乎想动手摇醒她。
魏暖暖抿了抿唇,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不是问题,姊,我喜欢这个负担,这是我自己愿意背负的责任,所以感觉很好,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你不要担心,祝福我们好吗?”
魏玲玲看着妹妹,突然觉得不认识她,眼前这女人彷佛在她的记忆里突然长大了,到了能对自己负责的年纪……她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她把妹妹当女儿看,却从不了解她。
以为她独立自制,没想到一谈起恋爱就热情如火,以惊人的气势熊熊燃烧。
“我不管了。”魏玲玲挥挥手,懊恼的离开了。
魏暖暖留在原地,直到姊姊的背影消失了,才走出饭店。
冷冷冬夜里,路灯照亮了街道,空气里有着湿湿的味道,彷佛快要下雨。
她现在不怕一个人回家了,有了爱情,她幸福得很,竟然连胆子也变大了。
这时,巷子口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个高瘦的男子,穿着蓝色厚外套,围了条格纹围巾,正怕冷的搓着双手。
魏暖暖笑了,眼神温柔,走到他的面前。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汪衍誉撒谎,其实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就为了等她。
“我以为你明天才会回来,吓到我了。”
明天是画展的第一天,他要出席,所以先前就说过当天会搭车回来,没想到今晚就出现了。
他努了努嘴,“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每天都见到我,一点也没吓到的感觉。”
她笑得更开心了,“你是回来弹鲁特琴给我听的吗?”
“你要听吗?”他反问。
魏暖暖瞪他一眼,“当然,这还要问?!”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向天涯社区,回到他家。
汪衍誉脱掉外套,席地而坐,抓起鲁特琴,信手就是一首悠扬的曲子。
她闭上眼睛,感觉身体麻麻的,当他为她弹奏时,一串串的乐音彷佛穿过耳朵,冲到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感动得发颤。
她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汪衍誉的鲁特琴乐音,空旷却巨大,缥缈又温柔,这种无所不在的和气,感染了她的细胞。
他的手指不停,一首接一首,没问她还要不要听,只是弹得忘我,将脑海里所有想得到的、会弹的曲子,用充满爱意的心,轻柔的弹奏出来。
许久,他终于开口,“我带你去看个东西。”然后站到她的面前,眼里闪着炽热的光芒。
“什么东西?”她不解的看着他。
他懒洋洋的耸耸肩,故意卖关子,带领她到另一个房间。
魏暖暖一走进去,就知道那是他的画室,充满浓浓的颜料味,画室中央的画架上有一幅画,她看了一眼。
“喜欢吗?文生要我再交一幅画做压轴,我决定用这幅。”
那幅画是由一个窗户构成的,窗户里有一张白色的床,床上躺了个小男生,还有一对粉红色的翅膀,温柔的倚着床畔。
魏暖暖看懂了,“这样好吗?其他人恐怕看不懂这幅画的意境。”
她很现实的替他想到了,如果这幅画压轴,或许会太突兀……
他笑了笑,无所谓的说:“可是这幅画最重要的部分是,我把你画成翅膀,你竟然不感动?你看,粉红色的耶。”
“为什么我是翅膀?”她笑问。
“噢,千万别把它想成天使,那太老套了,”汪衍誉摇了摇手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只是觉得翅膀好像很有力,能承载很多东西,就象是……我跟小豪有点像你的负担,可是你很温柔有力,能包容我们……”他叹口气,知道自己说得乱七八糟,蠢得不得了,“算了,你听不懂就算了,我再想一想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