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还跟我说他春天过后要去意大利。”
她听了,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对她而言,只要不是在她的身边,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就只是个远在天边的男人。
“……我要去吹头发。”她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等一下。”
她回头看了眼,眼里彷佛写着“又想干么”的不耐烦。
“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周芝颖从抽屉拿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头装了好几颗圆扁状的糖果。糖果是粉橘色与橙黄色的螺旋纹,看起来清新可爱。
周静潇忍不住笑出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干么给我糖果?你确定这不是要给馜馜的?”
“不是,我问过了,他百分之百指定是要给你。”
她没多想,只是“嗯”一声,然后拿着那袋糖果回到自己的卧房。她还是认为那应该是芝颖的误会,这种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为馜馜准备的礼物,而不是为了她。
直到她好奇地含了一颗在嘴里,她才确信那不是误会。
木瓜,炼乳,以及带着苦味的柳橙,那是他俩初次接吻的味道。
她的心窝倏地一阵抽疼,眼泪潸然滑落。原来如此,这才是他的作风,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语言,这是只有他俩才能解读的讯息。
她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湿。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男人,摸不到、看不着,却仍是能够紧紧掐住她的心。
她彷佛依稀能够在耳边听见他的细语呢喃,尤其是那句“别哭了,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第11章(1)
紧接着是夏天,然后秋去、冬来,春天降临,转眼又是另一个盛夏。不知不觉中,周静潇来这个小岛已经两年了,日子过得还算惬意,翻铌搬来这里也没出现过什么适应不良的问题。
然而,今年她必须面对一个抉择——馜馜要上小学了,她不太确定是否要让自己的女儿继续在这个小岛上就读。
小岛上的环境不错,美中不足的是各方面的资源相对较少,包括教育方面的资源。这也是周妈不断拿出来说嘴的话题。
母亲这阵子常打电话来轰炸她,说什么离岛的资源少、教育水平差、孩子在这里无法得到最好的教育……云云。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半个月,最后她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当事者。
挑了个星期假日,母女俩出来外头散散步,走累了,便找了家便利超商,坐在门口喝水乘凉。
她在这样的时刻把问题搬了出来。
“馜馜,你知道你今年暑假过后就要上小学了吗?”
“知道呀。”
馜馜心不在焉地回答,心思大多在她手上那支玩具泡泡枪上面,只需要手指轻轻一按,就能吹喷出数十个七彩缤纷的美丽泡泡。
馜馜很喜欢这个玩具,是上个月外婆来探望她时买来送她的。
“那你想在这里读小学呢,还是在阿嬷家附近上学?”
“我要在这里读书。”馜馜几乎不假思索,“我想跟妈咪住一起。”
光是这句话就足够了,周静潇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好,那就在这里读。下次阿嬷打电话来,我就说你想在这里念书,好吗?”
“好!”馜馜用力点了下头,又道:“妈咪,我想喝巧克力牛奶。”
“少吃那种香料食物,改喝鲜奶好不好?”
“不要,我要喝巧克力牛奶。”
拗不过小孩的坚持,她只好妥协,“好吧,那我们进去买。”
“我要在这里玩。”馜馜固执地把枪口对着马路的方向,吹吐出无数的小泡泡,不亦乐乎。
“那你乖乖坐这、别乱跑,路上有车子很危险,知道吗?”
“好。”
她摇摇头,心想只是离开半分钟,应该不打紧。于是,她转身走进了便利商店,买了瓶牛奶就出来,却发现女儿的身旁多了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
她吓了一跳,以为女儿被什么奇怪的人缠上了,连忙跑了过去,却听见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嗓音。
“是哦,你这么喜欢泡泡机啊?”
馜馜似乎在炫耀着那把她最钟情的玩具,“对呀,泡泡很漂亮,可以飞很远又飞很高。”
“可是这种机器枪吹出的泡泡都很小欸。”
“小小的很可爱啊。”
“小泡泡一下子就破了。”
“破了再吹就好了呀,反正那么多泡泡,又没关系。”
男人被这番童言童语逗笑了,发出了那曾经让她流连于梦中甚至不想醒来的笑声。
周静潇不自觉地驻足,呆愣在那儿,无法再向前一步。
她害怕若是男人转过头来,她会发现那只是一场美丽的想象。也许那不是他,也许只是声音相似,也许只是背影看起来有些像他,也许……
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男人回头,迎上了她的目光,在四目对上的那一刹那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见。”他说得若无其事,彷佛他只是短暂离开了半个月,“你好像瘦了一些?”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内心激动得像是龙卷风过境。
馜馜也跟着回头,看见满脸震惊的母亲,小女孩却不懂大人的思绪,兴奋地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
“妈咪妈咪,叔叔说他是你朋友耶!”
她听了,失笑出声,也差点迸出了眼泪,对着女儿道:“你忘记他了吗?他跟你一起吃过饭啊,你不记得?”
范姜淳却损了她一句,“都一年多了,她怎么可能记得。”
“你也知道已经一年多了?”她走向前,将手上的巧克力牛奶交给了女儿,视线却无法自他的身上移开。
他其实没什么变。
客观来看,他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四季眨眼就过了。可是,在她的心里,她却像是为他枯竭了好久好久,那寒冬彷佛永远都不会过去。
她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直到稳住了情绪,才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姜淳摘下了帽子,耸耸肩,“刚下飞机而已。沿路走过来,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女孩长得跟你好像,就不小心靠过来搭讪。”
“……”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她却怎么样也笑不出来。
怎么办,她好想痛哭一场,眼泪悬在眼眶里,收不回,也不敢滴落。女儿就在旁边盯着,她怎么能大哭?
他睇着她那欲哭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天……他好想念她身上的味道、想念这种能够抱着她的踏实,离开的四百多个日子里,他每天入夜躺在床上,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她。
他去了法国、去了西班牙、去了意大利,对她的思念却不曾随着这些流浪的足迹而减少,反而给了他灵感、将他带回了这个小岛上。
此后,他再也不想放手了。
馜馜看着两个抱成一团的大人,眼里虽有困惑,却也只是盯着发愣。嗯,好吧,至少她看过不少的卡通,王子与公主常常就是这样抱着彼此。
然后,在王子亲吻公主之前,他好像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他松开了手,俯视她的眼神如此严肃,“等一下,你现在还是单身没错吧?有没有再婚?有没有对象?”
“你现在才想到要问啊?”她噗哧笑了出声,轻捧他的脸,脚尖一踮,主动吻上。
范姜淳决定在这小岛上经营一间属于自己的餐厅。
纵使他在国外享有名声、地位、高薪,可是他并不快乐,也不满足,因为没有任何成就能够弥补得了他心口上的缺。
论他的专业,其实他只要有个厨房、有个市场,那就已经足够了。
天下具备这两项要件的地方何其多,可是只有一个地方找得到周静潇这个人。
于是,他辞了工作,带着积蓄回到这座小岛上,回到了她身旁。
他这次不再坚持孤高华丽的法国料理,而是走向更亲民的路线,结合了西班牙与意大利的风味。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把餐厅开在台北?至少人口多、消费水平高,对一家餐厅而言那绝对好过于开在偏僻的离岛。
他说了很多原因,包括什么地价贵、新鲜的海产不易采买、员工成本过高、客人太难伺候等……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他都掰得出来,但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她在这儿。
她笑他太傻,问道:“万一哪天我又调回本岛了,那你怎么办?”
“那就先跟我结婚了之后再走。”他说得漫不经心,像是捉弄她,也像是在调情。
“神经病,说什么傻话。”她只当他是开了一个玩笑,没放在心上。
两个月后,开幕在即。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她是在周五傍晚的时候接到这通电话。
“有啊,怎么了?”
一直以来,他很少这么正式地约过她,通常他都是直接出现在她面前,或是直接出现在她家门口。
“明天我会亲自招待我家人吃一餐,你也一起来吧?”
他说,这是他的原则。
在餐厅开幕之前,他会先邀请家人到餐厅里参观,也会让家人率先品尝他所设计的菜色。
被他视为是“家人”的确是很令她感动,可是,这样的饭局来得太突然,她竟无法一口说“好”。
他在电话里听出了她的犹豫。“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
“我没问题。”她立刻打断了他,硬着头皮答应了,“约几点?馜馜也一起带去吗?”
“馜馜也一起。我六点去接你们,可以吗?”
“好,我知道了。”她默默记下,却也悄悄忐忑。
挂断了电话,她茫然地坐在位子上,不知不觉走了神。天知道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关。
谁没有过去,偏偏她不只是拥有难堪的过去,而且还留下了痕迹——她的女儿。而她深爱她的女儿,也相信范姜淳同样疼爱着馜馜,可是,他的家人会如何看待她们母子俩?她其实毫无把握。
翌日下午,她陷入了另一个难堪的局面。
她的衣柜里没有任何一件适合正式场合的衣服,一件都没有,那些礼服、洋装全都被她留在本岛了。
在这个小岛上,她的需求很简单,她的鞋柜上始终只有两双鞋,一双用来上班的,一双用来踏青的;衣柜里的衣服怎么穿都是那几套,反正出庭有法袍,谁管法袍底下穿的是什么。
正因为需求已经满足了,所以她从没想过要替自己添购什么新衣新鞋。
坦白说,她因此抱着有些侥幸的心理,打了通电话给他。
“欸、那个……淳,我看我还是别去好了。”
“啊?”彼端传来有些讶异的惊呼,“为什么突然不去?”
“我没什么正式的衣服可以穿出去见人,象样的衣服都留在台北了。”
“有差吗?”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重点是你的人吧,又不是你的衣服。”
“……”显然这男人根本不懂女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审判与评断。
第11章(2)
她懒得说了,看样子这个局肯定是逃不掉。于是,她趁着时间还早,匆匆忙忙到市区里去买了一套衣服,也顺便替小馜馜买了件英伦风格的小短裙。
范姜淳去接她的时候,惊艳得差点说不出话。
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套装,低跟皮鞋,合身的剪裁贴身包覆着她那浑然天成的迷人曲线。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原来连这么保守正式的衣服也可以被穿得如此性感。
他那直勾勾的视线令她有些困窘尴尬。
“呃……我穿得太夸张了吗?”她不安地摸着颈项前的坠子。
“怎么会?很好看。”他回过神来,上前在她颊边亲吻了一下。
“那你干么都不说话?”
“美到我都说不出话了呀。”
“啧,你刚偷吃糖吗?嘴巴这么甜。”她娇嗔地睨了他一眼。
“所以要出发了吗?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应该六点多就会到。”
那句话简直像是出征前的号角,她抿抿唇,心里的焦虑越发狂妄。
三个人走下楼,车子就停在公寓的门口,他先让小馜馜上车,而后绅士地替她开了车门。
她的脚却突然像是生了根,动弹不了。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了她的异样。
“我……”她数度张嘴又闭上,像是有口难言。
那踌躇不前的模样让他有些忧心,可也没逼她,就只是耐心地等着。
“万一你的家人反对我们交往,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半晌,她抬头望入了他的眼底。
从他那瞬间怔愣的表情,她知道他早就忘了她这份隐忧。
“你也明白我的情况比较特殊,通常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儿子跟一个单亲妈妈来往,尤其你又从来没有结过婚,我想你妈妈应该——”
“你想太多了吧?”他突然摸了摸她的头,“都还没碰面你就烦恼这么多……不,其实你们也碰过面啊,虽然是二十年前。”
“别开玩笑,我是说真的。”她笑不出来,想起过往那段百般被人阻挠的感情,“我不是庸人自扰,而是因为那就是我遇过的考验。”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跟你说一个故事。”
“蛤?”她错愕。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故事?
“从前有一个家庭,”他还真的正正经经地娓娓道来,“他们家的人不是教授就是做研究的,突然某一天,这个家里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他说他这辈子立志要当厨师,搞得这个家庭鸡飞狗跳了好几年。”
“……”
“所以,相信我,你吓不倒他们的。”
这故事还真是振奋人心啊。虽然很想板着脸孔瞪他,可她终究不小心笑了出来。他总是可以想出奇奇怪怪的方式来逗她笑。
“所以你有事先提过我的事吗?”上车前,她问了最后一句。
“有。”
好吧,至少打过预防针了。她只能先这样安慰自己。
新餐厅的地址离她工作的地检署很近,大约步行个十分钟就可以抵达。
他说,这样子她中午休息的时候可以去他那儿吃饭、傍晚下了班也可以过去他那儿吃饭……啧,好像担心她会饿死一样。
他似乎忘了她只是被调职到这儿来,也似乎没想过可能有一天她还是会被调走。
他像是个一头热的男孩子,仅仅是因为“想要这么做”就放手去做了,全神贯注、奋不顾身。
其实她有点羡慕那样的性格,也庆幸自己是被这样的一个人给呵护着。
下了车,餐厅前方有个铺满碎石的庭园,馜馜在上头又跑又跳,好像艾丽斯闯进了神秘的花园。
她叮咛了句“小心点”之后,不自觉地抬头看了那青色的招牌。
Sperman,斯皮尔曼——那间曾经败得一塌胡涂的餐厅,彷佛获得重生,再次高傲地耸立在前方。
“取这个名字不怕不吉利吗?”她轻睐了他一眼。
“怎么会?”他一笑,也跟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样才能时时刻刻警惕我,提醒我曾经失去过什么。”曾经失去它,也曾经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