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冷静,按部就班,不喜欢惊喜,他追求凡事能够掌控的安定感。
然而这个女人就像是直接纵身跳入了他原本无波无澜的心湖,已经不是激起淡淡的涟漪了,而是溅出白色的水花。
那无疑是一种侵犯,可是,他似乎不想抵制这样子的侵犯,反而甘之如饴。
思绪至此,他忍不住捏了捏眉间,是困扰,也是困难。此后他该如何看待?明知是不合适的两个人,也铁了心肠拒绝过,为何突然动摇?
只因她那突如其来的一个吻?若真如此,他自诩的铜墙铁壁未免也太脆弱,竟不敌美人的一记柔情香吻。
他真想弄明白,自己对她的好感究竟有多少是受了那张皮相的影响?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
当他听说沈曼曦有意与他交往的时候,内心先是错愕,而后是惊恐。他说过他不爱惊喜,他也不喜欢任何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
这样的女人为何想跟他交往?他不知道,所以他抗拒。
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如何建立交往期的互动?他不知道,所以他抗拒。
如果这女人没有那张美得吓人的皮相,他会答应交往吗?他也不知道,所以他抗拒。
他抗拒,不是讨厌她,真的不是。
其实或许是讨厌自己吧?讨厌看不清自己的目的,讨厌看不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东西,他害怕自己只是肤浅地看上她的美貌。
若真如此,他不只轻蔑了自己,也伤了对方。
他不禁回头看了眼车窗内的光景——这一切的肇事者仍然自顾自地睡得香香甜甜,仿佛天塌下来也扰不了她的好梦。
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浅浅微笑。
啧,这女人未免也睡得太悠哉了吧?他忍不住想象,倘若今晚赶来的不是他,那么她此刻会在哪个男人的怀里?会是陌生人的?还是随机从自己的旧识里挑个对象来排解寂寞?
算了,反正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这儿,在她的身旁守拜。
“哈啾!”
突然,车上的女人打了个喷嚏,像是耐不住低温,她在睡梦中搓了搓手臂,然后拉起披在身上的外套,紧紧裹着自己。
尽管开了暖气,果然睡车上还是太冷了,得赶紧送她回家才行,但糟糕的是他根本问不出她的地址。
在经过了一分钟的考量与挣扎之后,最终还是只能乖乖拿出手机,认命拨了曹咏成的号码。
希望电影已经散场了……如果他们真的是去看电影的话。
沈曼曦醒来的时候,床头上的电子闹钟显示着10:59.
“嘶……”她挣扎着起身,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头疼,像是有千百只蜈蚣在她的脑血管里爬行。
老天,她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坐在床上,揉着太阳穴,开始拼凑残缺破碎的片段回忆。
她记得自己一个人去看了场难看的电影,散场的时候老姊打了通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要回家;之后,她又独自去了间高价位的餐厅吃饭,前菜才刚送上来而已,她就接到了林书逸那王八蛋的新年祝贺简讯……真他妈的,早该把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才对,免得日后再次被他影响了食欲。
嗯,然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哦对,她想起来了。后来,她大概是一副“失恋后借酒浇愁”的狼狈样,隔壁那两个看起来很机车的女人开始对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突然冒出。
她吓了一跳,没料到家里有人,唐瑷琳应该早就回家过年了才是。直到她抬头,看清了站在房门口的身影。
“伊玫?!”
“对,是我,你不是在作梦。”
“你……怎么会在这?”
伊玫翻了个白眼,“你这女人,还真好意思问我啊?”
“呃……”她心虚了,露出了歉疚的表情,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喝醉了之后又打电话去卢你?”
伊玟忍不住闭了眼,深呼吸了一口气。看样子这女人又把昨夜干的好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可怜的丁柏鑫,老是在做这种匿名行善的苦差事。
“算我求求你好吗?以后喝酒克制一下行不行?每次都在外面醉得乱七八糟的,连我都替你觉得丢脸。”
“唉唷,好啦好啦……我记得明明只喝了两杯啊,哪知道后劲那么强……”
“啧。”她冷哼一声,只喝两杯?鬼才会相信。她摇摇头,改口问道:“我有买了蛋饼和铁板面回来,你要吃吗?”
“要!”
“那就快刷牙洗洗出来吃,咏成十二点要来接我。”
“哦,好。”
交代完毕,伊玫掉头走回了客厅,沈曼曦则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起身走进了浴室里。
一番盥洗过后,精神不再萎靡,头痛也舒缓了许多,沈曼曦来到客厅,见伊玫已经坐在餐桌前了,便也跟着拉开对面的椅子入座。
“你怎么不先吃?”她不以为意地随口问道。
“我不太饿。”
“不饿?”沈曼曦嗤笑了声,“不饿的话你买这么多是想撑死谁?管你的,帮我吃一半。”
说完,她强势递了双免洗筷过去。
伊玫盯着那双筷子半晌,百般不愿地接过手,撕开了外包装,然后夹起一片已经变得干硬的蛋饼……铁板面似乎也转化成了面条砖。
沈曼曦皱眉,看看筷子上那一整坨的面条,又看了看对桌的女人,“那个……你这早餐是几点买的?”
“八点。”
“呃……”
“谁叫你不早点起床?”
“你是不会叫我哦?”
“我试过了好不好,是你自己睡得跟猪一样,谁叫得醒!”
“你要原谅我的身体还在代谢酒精。”
“怪我咧,你再喝啊,很爱喝嘛。”
“干么讲得好像我是夜夜酗酒的酒鬼。”
“咦?你不是吗?”
“够了喔。”沈曼曦被逗笑了。
可在嘻笑过后却又悄悄浮现一丝淡淡的落寞,她好怀念伊玫住在这里的日子。
那时候,她俩每天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在这张桌子前,一张嘴巴要忙着吃饭还得忙着斗嘴……
如今,好友已经找到了真命天子,出去共筑爱巢,而她的归宿又在哪里?
唇角上的笑意渐渐变得苦涩。
伊玫一向敏感,隐约察觉到了,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探问。
她懂沈曼曦的个性,虽然这家伙平常看起来像是有严重的公主病,可她其实是一个爱逞强又爱面子的人。
当她主动开口说出了三十分的苦恼,那代表她肩上实际承受的压力大概已经超过了八十分。
所以,连续醉倒了两次,事情应该很大条。
在心里衡量了一会儿,伊玫决定不再沉默,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现在还在想着林书逸?”
“蛤?”听了,沈曼曦错愕,“干么突然提到他?”
“尾牙那天你为了他喝醉,那昨天呢?昨天又是为什么?”
“什……”没料到会突然遭到这样的拷问,沈曼嗪先是呆楞了下,随后挤出笑容故作轻松道:“哪有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吃饭的时候顺便喝了两杯小酒,怎么知道后劲那么强——”
“最好我会相信啦。”伊玫轻松戳破了她的谎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喝了两杯长岛,还有四杯龙舌兰。”
老天,她真有喝那么多?慢着,不对劲。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细节的……”话才刚刚脱口而出,她脑袋里立刻有个想法浮现。她击掌,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昨天是你帮我买单的对不对?一共多少钱?”
说完,她一副就是准备回房间里去拿皮夹的模样。
“不是我付的。”
“欸?”
“是丁柏鑫。”
“啊?!”
像是青天霹雳,沈曼曦整个人仿佛被急冻般僵在那儿,甚至脸上的表情也开起凝结了。
“原来你真的全都忘光了。”伊玫摇了摇头,还故意叹息。
“等……”她如梦方醒,回过神来,“等等,你刚才说……是丁柏鑫?”
“嗯哼。”
“你说丁柏鑫帮我付了餐厅的钱?”
“对。”
“……”她的大脑似乎还在抗拒相信这件事,“你确定……是丁柏鑫?”
“对啦!”伊玫没耐性了,“就说是丁柏鑫了,你是要问几次?”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那家店?”对嘛,这不合理。
“所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呃……”她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该不会我酒后乱性,打电话去骚扰人家吧……”
“宾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崩溃了,丢下筷子,抱头羞愤欲死,“天哪、天哪!我到底干了什么事呀啊啊啊啊?!”
伊玟却残忍地比出了“YA”的手势,“而且是第二次了唷。”
一听,沈曼曦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惨白。
“第二次?!”她睁大双眼,面目惊恐,“什么第二次?哪来的第二次?”
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但伊玫却意外欣赏她那受到惊吓后的模样。瞧瞧她那么在意,可见得她是真的有把丁柏鑫给摆在心里吧?!
“尾牙那天晚上啊。”
“尾牙?”沈曼曦皱了眉头,“你作梦哦?尾牙那时候我根本还不认识他,怎么可能打电话骚扰他?”
“我有说是打电话吗?”
“……”她又被急冻了。
“那天晚上,你醉得连走路都走不稳,睡倒在人家的车子旁边,对着人家哭哭啼啼,还吐在人家的车上。后来他拿你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咏成,拜托我过去接你回家。”
“你骗人!”
“骗你干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没事要把他介绍给你?”伊玫咬了口蛋饼,觉得实在是难以下咽,便放下了筷子,继续道:“虽然你给他找了很多麻烦,可是他一句抱怨都没有,事后也不想讨功劳。所以,那时候我心里就在想,如果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话,他应该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吧?”
听完,沈曼曦毫无动静,全然不同于先前的歇斯底里。
她没料到,原来这整件事情的起头竟然是因为那荒腔走板的一夜?
亏她苦苦经营形象,却没料到自己的丑态或许早已经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机会改写重来……
突然,一声简讯铃音响起,她吓了一跳,如梦初醒。
那是伊玫的手机,她看了眼萤幕,道:“咏成在楼下等我了。”
“哦,好……”
好什么?不知道,那只是机械式的反应。她的大脑大概是当机了,现在系统还在重启中。
伊玟没理会她的震撼,站了起来,道:“虽然柏鑫要我不必告诉你,不过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比较好。”
沈曼曦仍是一脸呆滞。
“至少你还可以跟他说一句谢谢,对吧?”说完,伊玫拿起了手提包包,绕过来拍了拍她的肩,“那我先走啦!真的很难吃的话就别吃了,Bye.”
交代过后,女人就像烟一样飘走了,留下一室的清冷,沈曼曦的双颊却烫得像是烧红的热铁。
“你睡倒在人家的车子旁边,对着人家哭哭啼啼,还吐在人家的车上。”
“他连一句抱怨也没有,事后也不想讨功劳。”
“虽然柏鑫要我不必告诉你,不过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比较好。”
那些话,就像是魔咒般地不停、不停在她耳边低喃。
伊玫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欠他一句谢谢,可其实她更想对他说的是道歉。
回想起初次吃饭的那天,她曾经自认那场饭局是她对他的施惠,可如今看来,其实是他对她的包容。
啊啊啊……她果然是个糟糕的女人。
当她埋怨得不到真心的同时,可曾问过自己拿出了多少的诚意?
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仍是觉得自己就是男人们所赋予她的“女神”身分,然而丁柏鑫却始终安于当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原来,这才是他不要她的原因吧?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参与他的生活、融入他的世界,只是一味的想要把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
她突然为自己最初的高傲而感到惭愧。
第8章(1)
在家庭聚会上被逼婚,似乎是年过三十之后逃不掉的命运。
尤其是过年期间。
“伯鑫啊,你什么时候要娶个老婆好过年呀?”先是阿嬷。
“嘿咩,都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不赶快娶一娶?”然后姑姑。
“而且你是独子耶,你都不知道你爸妈有多想抱孙子。”接着是伯母。
“唉唷,你们就别逼他啦,现在年轻人觉得结婚太麻烦了。”
母亲出来帮腔了,只是虽然嘴上说着别逼,可那投过来的殷切眼神却没嘴上说得那么不在意。
“嫌麻烦那可以公证就好了啊。”连堂姊都出来参一脚了,“现在不是很流行公证吗?”
就这样,即使丁柏鑫从头到尾没应过声,几个婆婆妈妈仍是自顾自地讨论着他的婚事,仿佛这事情跟他完全无关一样。
直到他冷不防地说了一句“我跟女朋友分手了”之后,这场轰炸式的攻击才终于停歇。
不得不说,装悲情其实有时候还满好用的,至少接下来大伙儿像是害怕触及他的痛处似的,绝口不再提起任何跟女友或结婚有关的话题。
为了平静地吃一顿饭,他想这个手段只是刚好而已。
围炉过后,免不了开始揪咖打牌,家人知道他从来不上牌桌,倒也没勉强他。
然后他借口累了,躲进安静的房间里,盯着电视机放空。
其实他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平常下班回到家也晚了,洗个澡、翻翻书,转眼又过了午夜,哪有什么闲暇看电视节目?
然而回家过年就是这么一回事,在这三、四天的假期之内,他必须活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形态里,把自己原有的习惯给隐藏起来,好让自己看起来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从小他就特别安静寡言,同辈分的孩子总会玩在一块儿,他却老是提不起劲,宁可到一旁去盯着稻田发楞。
大伯母还曾经建议他母亲带他去看什么儿童精神科之类的,她们怀疑这孩子可能患有自闭症。
想到那段过往,他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那一年,他母亲真的带他去了精神科。
后来医生苦笑地告诉他母亲,“你儿子正常得很,他只是比较喜欢动脑思考,没那么爱讲话而已。”
偶尔他会想象,若是把他脑海里曾经出现过的文字转化成有声音的语句,那么他大概会比刚才那群婆婆妈妈还要更可怕。
突然,手机响了。
那些飘飘荡荡、杂乱无章的思绪骤然散去。他心想,除夕夜通常应该没有人会打电话给他,除非公司产品出了什么紧急状况……
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他已经做了最坏的设想。
他拿出手机,正准备接听,却瞥见萤幕画面闪烁着“沈曼曦”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