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侍卫怒喝一声。
眼见侍卫抽剑,后头的朱红大门适巧打开。
“吵什么?”
葫芦闻声,欣喜抬眼,就见潘急道一身威凛朝服,看似要进宫。
“大人,这位老妇要找大人,属下不肯通报,她便大声嚷嚷。”
潘急道眸色一转,瞧见是她,以为是卫玲珑出了什么事,赶忙踏出门外询问:“是你,你来这儿,该不会是玲珑出了什么事了吧?”
“不,玲珑没事,只是我有一事想求大人帮忙。”葫芦赶忙道。
“什么事?”
“我……”这一问反教她语塞,可事到如今,最快的方法就是——“阿潘,我是夕颜。”她相信阿潘会相信她的,毕竟他们可是有十年以上的交情。
潘急道直睇着她,突地撇唇冷笑了声,退开一步道:“一大早找我打趣,你也真够有意思的。”
“阿潘,我真的是夕颜!”瞧他神色一变,她急得向前要抓住他,然而却被他闪过,不屑地掸着险些被她碰着的袖角。
“放肆,阿潘是你在叫的吗?”他之所以还愿意姓潘,那是因为阿潘是夕颜对他的昵称,可不是要留给这莫名其妙的老妇挛亲附贵的!
见他转身就走,葫芦气得直跳脚。这些人为什么都是同个样子,老是不相信她!到底要她怎么做,他才肯相信她就是夕颜?!
“喂,你就别闹了,人家明明跟你不熟,还说是你朋友……咱们走吧。”若真着嘴,拉着她就要走。
“谁说我跟他不熟?”她和他可是熟得很!
对了,他们很熟的呀!
对着潘急道离去的背影,葫芦扯开喉咙喊着,“阿潘,小时候你总是背着小爷骂他是娘娘腔,那是因为你曾经以为小爷是姑娘家而喜欢他,得知他是男儿郎时,才会恼羞成怒地和他作对;还有,你和小爷打架从没赢过,有一回为了要争我蒸好的糕饼,还被小爷打掉一颗牙;而且偷亲我被小爷逮个正着,从此后不准你踏进卫家;还有,小爷说你直到七岁都还会尿——”
话未竟,嘴已被厚实的大掌给紧紧捣住。
葫芦抬眼直瞪着疾奔回来的他,那又恼又气的神情,教他心头震开了一个窟窿。
“你……真的是夕颜?”
这些儿时小事,未曾相处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他最爱的夕颜,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是夕颜?”卫凡轻蔑哼笑着,当如霜在说笑。
“爷,奴婢所言都是真的!”她急声道。
一早,小姐急着要找葫芦,她原以为葫芦是睡在爷的寝房里,然而爷醒后,她才知道原来爷把葫芦赶走了,这教她怎能不心急?
卫凡冷騺抬眼。
“如霜,再往下说,是要逼我赶你出府?”
“奴婢就算被爷赶出府也无妨,可爷不能赶走葫芦,因为葫芦真的是夫人!”
如霜双膝跪下。
“奴婢并非妖言惑众,更不是胡言乱语,而是有真凭实据的。”
“你何来的真凭实据?”他神色不耐地问。
站在一旁良久的御门,五味杂陈地回道:“爷,我和如霜故意试探过她,有一夜,我们故意将府里通往仆房的风灯全都吹灭,而要回仆房的葫芦吓得抱头大哭,口中还不住地喊着小爷、大哥、如霜……爷,葫芦真的是夕颜。”
他千方百计地要让爷发现葫芦的身分,这阵子两人愈走愈近,他正乐观其成,岂料爷竟狠心地将她给赶出府。
他到外头找了一圈,甚至也到城郊的破茅房找去,却不见葫芦身影,要他怎能不急?可偏偏赶她走的人是爷,教他恼着也不能发作。
“如此简单就受骗?”卫凡哼笑了声。
“她是二娘派来的人,对于胡芦的习性岂会不了解?”
“可是她一手糕饼手艺,这岂是能作假的?”如霜不懂,明明证据明明白白,为何爷就是不肯相信。
“这可以学的,是不?既是想要朦混进府,戏就该作足。”
“爷!”御门恼火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麻袋。
“那就说这甘草糖吧,这可是外头买不到的,但这是葫芦亲手交给我……就连爷宿醉,她也贴心地熬了柿饼茶要给爷缓解头疼……爷为何就是不信葫芦就是夕颜?”
“因为她不会泅技!”卫凡恼横吼着。
“可是她是被表小姐给推下湖的!”那是昨儿个要进宫前,他询问时得知的。
“她若会泅技,就算是被人推下湖去,岂有游不上岸的可能?”卫凡不耐地起身。
“这就是她的破绽,不是吗?”
“可是……”关于这一点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葫芦却没有告诉他答案。
“她取名为葫芦,老是在咱们身边打转,这就显得不寻常,最重要的是——”
卫凡声嗓一沉。
“夕颜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还需要我说吗?!”他警告他们,亦是在说服自己不要再抱持着可笑的念头。
就算有疑点,然而如霜和御门坚定不疑地认定,葫芦确确实实就是夕颜。
良久,御门才低声问着,“如果她真是有所图而进府,那么她又是犯了何错,要爷把她给赶出府?”
“……她毁了葫芦留下的沙画。”那是葫芦留给他的最后回忆,他特地封住葫芦斋,一个月只开放一次给奴婢打扫,而那间书房是谁都不准进去的。
然而,她弄毁了葫芦的沙画,要他如何忍受?
御门和如霜闻言,同时对视。
“葫芦说过,她的长相会变,乃是因为爷的杰作……那幅沙画,爷是见过的,难道不觉得葫芦就是那沙画上的人吗?”如霜声音从低语转而宏亮,抬眼直睇着卫凡。
卫凡心中一凛。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事实上,他根本不曾仔仔细细地看过那沙画,因为沙画是他故意破坏的,只记得他胡意在画中人的颊上撒上红沙,发上添了白沙……思及葫芦的灰白发和脸上的胎记,他的心狠狠一震。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是我的葫芦!如果是她,她的膝上怎会没有半点伤痕?如果是她,她为何不告诉我?!她大可以打一开始就对我说!”卫凡莫名焦虑,思绪烦躁。
“那是因为爷根本就不相信葫芦!爷的戒心和防备,蒙住了爷的眼,爷才会把每个接近的人都视为另有所图!”御门怒吼着,替夕颜打抱不平,却也心疼主子一再地将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六年了,他跟在主子身边,看着他是如何地从沉默不语恢复往日风采,可唯有他知道,主子的心早就病了。
如今解药回来,他却弃如敝屣……这是在造什么孽?
卫凡怒目横瞪。
“你给我住口!你懂什么?!”话落,随即拂袖而去。
不可能,他不相信这荒唐的事,如果是他的葫芦,他一定会认出的,他岂会赶她走?那是假的……假的!
卫凡独自待在葫芦斋,直到入夜,看着绽放的夕颜花发足。
他做的决定没错,可为何他的心却是恁地闷痛,彷佛在告诉他,错了。
错了?真是太可笑了,他至今做过的每个决定从未错过,若真要说他错,那是错在他不够心狠手辣,才会让二娘有机可乘,害死了他的葫芦……可错都错了,老天也不会给他弥补的机会,既是如此,他只往前看,不再回头。
他徐缓起身到巧思园陪伴坟中的葫芦,却见女儿竟坐在亭子里,抽抽噎噎地唱着,“月光花下影成对……葫芦藤上露作陪,夕颜沙画相思堆……小爷画诺永相随……”
蓦地,耳边嗡嗡作响,震得他僵在原地。
“小姐,别唱了。”如霜陪侍在旁,抽出手绢,不住地替她拭泪。
“如霜,葫芦骗人,她说只要我唱这首歌,她就会听见来到我的身边……她骗人,我唱了好久,她还是不回来……”她抽抽噎噎,小脸上泪水横陈,浓密长睫沾满岩泪水。
“她……”如霜无奈叹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眼角余光却瞥见不知何时到来的卫凡,赶忙欠了欠身。
“爷。”
“爹爹……”卫玲珑抬起泪湿的小脸。
“玲珑,你唱的那首歌是谁教你的?”他声音轻颤着。
“……是葫芦教我的。”
卫凡无力地踉跄了下。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
第十二章 归家(1)
潘急道的双眼发直,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很难相信娇柔可人的夕颜,竟在六年后成了苍发老妇来到他面前。
从天亮到天黑,进宫回府后,他依旧处在震惊之中。
“阿潘,你见到小爷了吗?”一见他回来,葫芦急声问着。
他撇了撇唇,往她桌边一坐。
“没有。”
“小爷不在府里吗?”
“我没去。”
“阿潘……”胡芦哭丧着脸,脸都快皱成包子状了。
“不是我不去,而是……你家小爷干的好事,让我没办法走卫家一趟。”他真瞪着她,觉得实在是可怕极了。
一开始闭着眼,便觉得确实是夕颜回来了,但如今就算看见她的容貌,他也觉得真的是夕颜回来了。
“小爷干了什么好事?小爷没事吧?”葫芦紧揪着他的袖角。
潘急道没好气地抽动眼皮。
“他没事,他好得很,有事的是我。”
“嗄?”葫芦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脑袋像是打结的线团。
“是我害的吗?”
“不是,事情是……”他将今日发生的事说过一遍。
“那卢家的货一到京城,都茶场的人立刻押货,皇上便立刻下詅,将卢家的人逮住,就连背后给了手令,好让卢家茶货经漕运而至的副首辅也给一并擒住,再追查相关的官员,今日我和任尉就为了这桩事来回奔波,哪还有时间上卫家一趟?”
“这感觉是官商勾结,副首辅给了卢家很多方便,皇上已下令清除八丈河,命令漕船停航,就算卢家是抢在停航日期前将货送达京城,但明显的是有人在后头协助,否则漕运的速度不会这么快。”葫芦轻点着头,可以理解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无非是皇上黄雀在后,一举拿下贪官罢了。
“没错。”潘急道颇赞赏地点着头。夕颜就是这点好,他提个头,她马上就能举一反三,不需要他长篇大论地说过一遍。
“可是……这跟小爷有什么关系?”
“简而言之,昨儿个皇上要我一会卫凡,就是要我布兵在卫家,以防卫家出什么差错,若你要问我为什么,那就是因为卢家这件事,是卫凡搞的鬼,皇上要他帮个小忙,只是要诱出后头的黑手,然而卫凡却把事做绝,如今搞得朝廷里草木皆兵就罢,就连卢家也被整治得快家破人亡了,你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是不是该布兵保护来着?”潘急道边说边掏着耳朵,彷佛在怪卫凡把事惹大,连带牵累他。
“……小爷有危险?”葫芦脸色煞白。
“倒也不是,不过是防患未然罢了。”事实上,他认为朝廷重臣不可能暗地里对卫凡下手,眼下朝廷风声鹤戾,人人自危,奉承卫凡都来不及了,谁还会动心思到卫凡头上?
该防的,反倒是芦家。不过卢家如今家道哀微,想找卫凡报,似乎也不太可能。
然,葫芦不作此想。若非有危险,皇上又岂会特地要身为太尉的潘急道布兵在卫家里?再加上四月……四月了,正是鬼差提到的时候,难不成祸事就是这桩?
瞧她径自揣度得脸色发白,潘急道索性凑近到她面前,吓得她慢半拍才发觉他靠得太近。
“阿潘,你靠太近了。”
“是啊,我故意的。”
“你不要闹我,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葫芦垂着眼,思忖着该要如何回到卫家,可就算她向小爷说明身分,小爷也根本不信。
潘急道抽动眼皮。
“谁闹着来着?夕颜,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回卫家。”不回卫家,又要如何警告小爷,如何保护小爷?
“回去啊。”他托着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葫芦微恼地瞪他。
“我要能回得去,还需要你帮忙?”
“你岂有回不去的道理?连我都相信你是夕颜,只要你道出往事,难道卫凡那笨蛋会不知道?”
“我……”她也想过了,也知道这法子可行,可是……如果小爷真相信她,当她又被捉回地府,小爷又该如何自处?
痛一回,已教他痛不欲生;再痛一回……要她于心何忍?
“既然你不说,那就没办法了,你就尽管留下吧,我照顾你。”他可是求之不得。
“不行,小爷有危险,我非回去不可。”
“就跟你说不过是防患未然罢了,你犯得着自己吓自己?”
“不是,小爷四月的灾厄必须想办法阻止,否则,岂不是白费了我从地府逃出……”她突地噤声,就见潘急道扬笑着等着下文。
“……臭阿潘,你算计我!”
“别冤枉好人了,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话都是你自个儿说的。”他徐缓敛笑。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六年前亡故的人,为何直到现在才莫名还阳,这事……总要有个原因的,对不?”
“我……”她都忘了阿潘给人飒爽没心眼的感觉,可他的心思并不输小爷的复杂,要不他也不会在几年内从六品校尉被拔擢为二品太尉。
“夕颜,什么忙,只要你开口,我都能帮,但是你必须把始末原由先告诉我,我才知道要怎么帮。”
葫芦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
天未大亮,白雾弥漫整座将日城,马车从城南门而出,来到一幢破茅屋门口。
“爷,到了。”负责策马的御门轻唤着。
卫凡走下马车,睇着这幢仅能遮风避雨的破茅屋,未敲门,便已有人开了门往外偷觑。那躲在门缝后的人见着来人,眼眸蓦地圆瞠,想要关上门却已来不及。
“二娘。”卫凡沈声唤着。
“……”卢孟梅关门也不是,打开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今日前来并非要为难二娘,只想问二娘……葫芦在吗?”卫凡站在原地,负手而立。他看来极为疲惫,黑眸布满血丝,就连绣双蟒的罗织锦袍都发皱着。
“葫芦?”她不解地瞅着他。
“脸上有胎记的葫芦。”
她垂眼道:“她不在这里。”
狆凡眉头微皱。
“她在哪?”原以为她离开卫家,该是回到这儿……如果不是这儿,又会上哪去?
卢孟梅觉得好笑,本想要好生嘲讽他一番,然而瞧见他那疲累神态,教她无奈一叹。
“昨日我这儿的孩子,领着她去太尉府了。”
太尉府?她去找潘急道……乏力地闭了闭眼,他略颔首道:“多谢二娘。”
她没搭腔,默默关上门时,却又听他问:“二娘为何没回卢家?”
卢孟梅一愣,撇唇苦笑。
“当年是老爷以八人大轿将我抬进卫家,就算卫家已无我的立足之地,身为卫家人又怎么回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