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恩不由自主的应道:“草莓……”
“我猜也是。”女人温柔的笑了。
那是一个令人沉溺的笑容。
莫晓恩呆了半晌,然后深吸一口气,迈步追了上去。
宋朝阳在果园转了一圈,却不见莫晓恩的影子,心里不禁有些急。回忆少年提过的两个地方。既然果园没有,那会不会在厨房?于是他向少年询问了一下,便向厨房找去。
还隔了很远,已经闻到浓郁的烘培香。透过半开的窗口,隐约可见一个男人忙碌的身影。
宋朝阳来到窗前,探头张望了一下,并未看见莫晓恩。一扭头,和男人的视线碰个正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抱歉,我是来参观果园的。我朋友不见了……一个小丫头,大概这么高——”他抬手在胸前比了一下。
男人面无表情的揉着面团,肩头微微一耸。似乎在告诉他,厨房就这么大,你自己看吧。
“我去别处找找看好了……”宋朝阳摸着鼻子转身。男人的态度并不冷漠,却也不像方才的少年那般热情。他无意留在这里碰钉子。
没走两步,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网路上看过的照片。二十年前的旧照片,扫描后更显模糊,可照片里的人却和那张沾了面粉的脸渐渐重叠在一块儿……
快步回到窗前,他也顾不得礼貌,半眯着一双眼细细打量那个看不出究竟是三十几、四十几、还是五十几,低着头专心揉面的男人。
男人停下动作。那张沾着面粉的脸又一次抬了起来。他和宋朝阳对视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渐渐流露出不耐。
这个眼神出卖了他。
宋朝阳脱口问道:“您是不是姓莫?是不是那个拥有一整个娱乐王国,却极讨厌出现在媒体上的莫劭威?”过低的曝光率令“莫劭威”三个字成为一个迷样的传奇。网路上仅有的几张新闻照也大多是侧面,唯一的正面相恰好流露出与眼前人一般无二的不耐眼光。
男人沉默片刻,用袖口抹掉脸上的面粉。
呃,撤回前言——说三十几虽然牵强,四十几倒是刚刚好,怎么看也不像五十五岁的男人。
“你认错人了,我姓麦。”不动声色的表明立场,低头继续揉面。
这样的反应,反倒令宋朝阳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
“请别误会,我不是记者,不是警察,不是私家侦探,更不是政府派来的间谍……”宋朝阳努力替自己澄清。“呃,虽然没什么说服力,但我真的没有任何不良企图。您是莫劭威先生吧?我在网路上看过您的照片。”
见他打定了主意当自己是透明的,宋朝阳心里一急,脱口问道:“你难道也忘了小恩吗?”
面团上的手蓦地顿住。男人盯着宋朝阳问:“……哪个小恩?”
“莫晓恩,你二十年前收养的女孩,你失踪后回到惠恩堂,由莫缘大师抚养长大的女孩,你在遗嘱里指明继承你全部财产的女孩……假如事实并非如此,我道歉。”
宋朝阳发现,当他提起“莫缘”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里似是流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张石刻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不耐以外的表情。
许久之后,男人缓缓开口:“可以和你谈谈么?”
阳光暖暖的。清凉的风灌进窗口,米白色的麻布窗帘飘起又落下。
莫晓恩坐在方桌旁的小圆凳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刚刚打好的草莓冰激凌。鲜果和奶油的甜味在口里漫开。
“你可以叫我麦太太。”女人将草莓倒在方桌上,一面挑拣一面问:“孩子,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我叫莫……”有那么一瞬,莫晓恩真想报出自己的名字。假如她说——我叫莫晓恩,来自赤道上某个热带岛国……这个自称“麦太太”的女人,又会作何反应?
“莫?”麦太太抬起头,目光一滞。
“Mo……nica……我叫Monica。”莫晓恩咬着嘴唇。她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来……她是胆小鬼。
“你是哪里人?”麦太太追问。
“……香港。”她吐出一个不真实的答案。
“哦,是香港……”麦太太低下头,继续手边的分类工作。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你一个人么?”
莫晓恩“呀”的一声站起来,这才想起被她遗忘了很久的宋大叔。
“怎么了?”麦太太抬起头。
“我把大叔给忘了……”莫晓恩挪着脚步,既想回去找宋朝阳,又……舍不得离开。
她还没搞清楚那最重要的一点——麦太太和沈芳灵,她们是同一人么?假如她是,那麦先生呢?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呢?假如真的是她,那为什么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却不回家?是失忆?还是别的缘故?
……好吧,这不止一点。她没搞清楚的还有很多。
“Mum——恩娜想吃冰激凌……”
一把拖得长长的尾音,少年的脸庞从窗口探入。紧接着,不大的窗框内又挤进一张小脸。那是个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孩,睁着一双圆圆的眼,好奇的瞧着莫晓恩。
“咦,你在这里啊?”少年冲莫晓恩挥了挥手。“你朋友在找你呢。”
“哦……”下意识的,两只脚又朝门口挪动两步,然后停下。她望着麦太太的脸,小声问:“我们可以在这里吃午餐么?”
少年抢着开口:“当然可以。我说过的,有七折优惠哦!”
稍稍松了口气,莫晓恩拎着草篮走出木屋。直到走出一段距离,仍可以听见麦太太和孩子们断断续续的交谈。
“你跑到哪里去了?”宋朝阳将她拉到屋后的荫凉处,边问边替她摘掉粘在衣服上的草叶。
莫晓恩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作声。
隐约察觉出一丝异样,宋朝阳盯着她的脸问:“怎么了?”
莫晓恩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大叔,你说一个人在大白天出现幻觉的几率有多少?”
“大概……百分之零点一二五吧。”
“就是说,比已经判定死亡的人依然活在世上的几率更小了?”她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珠里泛起一层白雾。“假如不是幻觉,那就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
“我看见‘妈妈’了。她就在这儿,在这个果园里。她说她是麦太太,可她真的好像好像……她问我叫什么,我骗她说我叫Monica,从香港来……她请我吃冰激凌,那个男孩叫她妈妈,那个女孩叫恩娜……”她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起来。“我好想告诉她,我是莫晓恩,是她当年收养的小孩,可我好怕……要是她不记得呢?要是她不承认呢?要是她说我认错人了呢?可她真的好像……我们到澳洲来,不就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么?现在找到了,我却不敢去证实了。我看着她,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一只大手温柔的将她眼角的潮湿抹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是渡假。”宋朝阳说。
莫晓恩愣愣的望着他,一时无法会意。
“我们不是来找人,是渡假。”宋朝阳瞧着她晒红的脸和哭红的眼睛,不满意的摇了摇头,从背包里拿出一顶棒球帽给她戴上。
帽子的颜色有点眼熟。
“Mike送的。”他故意用力一拉帽沿,过大的棒球帽便将她整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喂——”
“我明白,你只是太善良了。”
才出口的抗议断在第一个音上。
“你只是太善良,所以不忍打乱别人的生活罢了。”
收拢双臂,他将他的女孩轻轻拥进怀里。
“你只是太善良,所以宁愿自己躲起来哭,也不要成为别人的困扰罢了。”
“我才没躲起来哭……”
“OK,你没有。”宋朝阳轻笑一声,并不打算反驳。
莫晓恩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小惠,她会怎么做?刚才,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我想,她大概会不顾一切的问清楚吧。我们本来就是被丢在惠恩堂的孤儿,就算被遗弃多一次,也没什么不同吧?若是小惠,她一定会坦然接受,然后潇洒的回到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要是我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宋朝阳眉一皱,嘴一撇。“小惠是小惠,你是你。你也有你的感受,你的决定,和你的人生。你不需要像别人一样,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潇洒不起来,那就不要潇洒啊。我也不是潇洒的人,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打起精神来啊,莫晓恩!”
你就是你啊,莫晓恩!
打起精神来啊,莫晓恩!
……原来,听一个人用力喊出自己名字的感觉是这样好。
仿佛又回到那个神奇的夜晚,某种柔软而甜蜜的情绪在心底泛滥成灾。她抽抽鼻子,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幸福的弧度。
“大叔,你再说一次那句话好不好?”
宋朝阳一愣。“哪句?”
“就是那句……去掉‘已经’、‘上’和‘了’的那三个字。”
“咳——”脸色微微泛红。“为什么啊?”
“因为,有那三个字,我会比较容易忠于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决定,和自己的人生。”
“我爱你!”立刻照办。
莫晓恩笑出声来。她的傻大叔啊……
“大叔,我想我还是不要问了。”她小声说。
“好,那就不问。”宋朝阳说。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轻轻吁了口气,那团曾经像棉花一样塞进胸腔里的情绪渐渐淡去了。并不是说一点遗憾都无,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她有这样好的大叔陪在身边,难道不该庆幸?不该知足吗?又何必强求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第11章(2)
感觉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没想通的时候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看世界,整个天空都是灰茫茫的。可一旦想通了某一点,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也等于给纱布戳出个洞来。透过那小小的洞口,我们看到绿色的树,红色的花,白色的云和蓝色天空的一角。于是我们相信,世界是彩色的。
“对了,樱桃蛋糕和红莓派……”她喃喃道。
“什么?”
“我们去吃樱桃蛋糕和红莓派,记得买一些给旅馆老板,他那么热心的介绍……”她仰起脸,眼中的水光尚未褪去,可她知道自己在笑。“然后,我们回家。”
结果,他们不只吃了樱桃蛋糕和红莓派。
麦太太端出一盆水果熏鸭沙拉,问他们要不要试试味道。
“这是试吃,算免费的。”有些期待的目光徘徊在两人之间,最后落在莫晓恩脸上。
“那我试试看好了。”莫晓恩说。
就算不免费,她也一定会吃吃看。那是“妈妈”做的沙拉啊……
麦太太亲自替他们摆上餐盘,将五颜六色的沙拉拨到盘子中央。她没有离开,反而拉开莫晓恩旁边的椅子坐下。
“我想第一时间知道这沙拉的味道怎样呢。”她微笑着说。
见莫晓恩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迟迟不去碰餐具,麦太太伸手拿过叉子,叉起一块软嫩的鸭肉送到她嘴边。
莫晓恩依然在发呆,一双眼比刚才张得更大。直到宋朝阳碰了碰她的手,她才“啊”的一声回神,然后大口咬下去。
“咯噔——”
门牙撞到叉子,她痛得整张脸皱起来。
想笑却又担心的表情出现在麦太太脸上。对面的宋朝阳倒是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来。
待牙齿的疼痛褪去,莫晓恩瞪他一眼,伸手抢过他的叉子,一口接一口的吃起来,不一会儿便吃了个盘底朝天,连一颗浆果也不剩。
“好吃!”她落下评语,试图遗忘某人咬到叉子的糗事。
“太好了。”麦太太拊掌笑道,接着指指嘴角。“那里沾到酱汁了。”
莫晓恩伸手抹了一下。
“不是那边。”麦太太拿起餐巾,亲自替她把沾在另一边的酱汁擦掉。然后发现,女孩又一次露出那种呆呆傻傻的表情。仔细听,还有细微的咕噜声含在嘴里。
“好像……做梦……”
“什么?”麦太太问。
“没什么。”莫晓恩用力摇头。一双湿亮的眼眸望着麦太太,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离开时,莫晓恩左手勾着宋朝阳的手肘,右手捧着麦太太亲手切好包好的樱桃蛋糕和红莓派,感觉脚下的泥土似乎变软了似的。每走一步,都要花许多力气。
走出一段距离,忽听见麦太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Monica——”
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是在叫她,赶紧转身望去。
远远的,麦太太站在果园门口冲他们挥手。
“Monica——记得下次再来哦!”
下次……还有下次么?
莫晓恩举高左手,用力挥了一下。
她是真的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下次。
回程依然是夜航的飞机。
莫晓恩依然坐在窗口的位置,身旁的人已进入梦乡。
票根上的日期让她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
八月二十八是歌德的生日,九月二十八是孔子的生日,那十月二十八呢?答案——孔子满月。
二十年前的今天,莫晓恩也满月了啊。
已经一个月了么?还是该说——不过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之前,她是惠恩堂的莫晓恩,是刚从专科学校毕业没多久,尚未找到工作的无业游民一枚。她喜欢穿背带裤,喜欢把头发乱乱的扎起来,喜欢把艾莉丝藏在背包里带出门,喜欢吃肯德基的鸡腿但讨厌鸡胸……
那时候,她还不是公主。
可究竟怎样才是公主呢?
穿名贵的小洋装吗?把长发梳成漂亮的波浪,再戴上镶了钻石的发夹吗?坐在高级餐厅的天鹅绒沙发上喝着昂贵的下午茶吗?还是在王子的陪伴下出席上流社会的各种酒会,然后,王子们谈谈股票金融,公主们聊聊巴黎时尚?
她的确当了一阵子称职的公主呢。
一个月,是极限了。
假如这就是公主,那她宁愿回到一个月前,回到那个只是坐在肯德基的冷气店里啃鸡腿就觉得无比幸福的日子。
可人毕竟是不能回到从前。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有人陪她走进这缤纷缭乱的一个月,有人陪她在这一个月的最后几天圆了那一个小小的梦,有人在她哭泣的时候牵起她的手说,未来的路他们一起走。
身旁的人动了动,吐出一串无意识的咕噜声。
“莫晓恩……你这傻丫头……”
“你才傻呢!”她小声抗议,冲熟睡中的人扮了个鬼脸。
她的傻大叔啊,就连做梦也要用力喊出她的名字……
谁说她不是公主呢?或许从很久以前,她已经是了。
宋朝阳突然醒来。
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会醒,好像梦到了什么,但十分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