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伯父。」她转身,正想跟耿尧请安,不期然看见摆在他脚边的行李箱,整个人都呆了。
「我要回去了。」他看她一直盯着他的行李箱,干脆主动告知行程。「虽然只有短短一天,但还是很感谢你的热情款待,还有,你包的水饺真的很好吃,好像又再一次尝到小耀母亲的手艺,真的很怀念呢!」
耿尧说这些话时,眼角闪着泪光。彷佛他也和耿耀一样怀念过去的日子,也一样想念耿耀的母亲。
「如果您真的想念伯母,您怎么忍心伤害她?」江冬茉下意识地说出心中的疑问,说出以后才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用手捂嘴,但已经来不及,耿尧听得一清二楚。
「看来小耀已经告诉过你,有关他母亲的事。」耿尧看向江冬茉,眼神有些黯淡。
「对不起。」她为自己的出言不逊道歉,骂自己太大胆,竟敢质问长辈。
「你不必道歉。」他摇头。「确实就像你说的,我伤害了小耀的母亲,如果问我原因,我只能说当时太年轻,心还没有定下来,就在我父亲的安排下结婚生子,心有不甘而犯下一连串错误。」
当时他才二十出头,良好的家世以及过人的才华让他迷失方向,他自以为很了不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因此当他父亲决定帮他娶一个乡下女孩时,他异常愤怒。
「我父亲说是军中同袍的女儿,当年他能躲过炮火,完全是他这个朋友犠牲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命令我一定要娶她。」
耿尧追忆往事,江冬茉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听他说故事,稍早在他决定响应她的问题之前,她就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冗长的故事,所以她请耿尧先坐下来,自己则坐在他身边,当他忠实的听众。
「我无法反抗我父亲,只好听话娶了小耀的母亲,可是我并不爱她,至少当时我是这么以为。」耿尧苦笑。
「为了发泄我心中的不满,我开始花天酒地,女人一个换过一个,而且完全不怕她知道。」
从这一段开始,就是江冬茉熟知的故事。耿尧并未刻意隐瞒,也没有多加修饰,真实呈现当时的情形。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个烂男人,无法反抗自己的父亲,就把气出在妻子身上,希望她跟着我一起受伤。」
追根究抵,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少爷,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其实伤害他最深的人,是他自己。
「伯母确实受伤了,所以才会选择跟您离婚。」江冬茉一再告诫自己要忍住,不能多嘴。但是她实在太为耿耀的母亲感到不值得,一不小心又插话。
「这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耿尧自嘲。「当时她就该拒绝这门亲事,但是她太听她母亲的话,即使再不愿意,还是跟我结婚,因为她想给她母亲过好日子。」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造就了下一代的悲剧,这样的故事不断上演。以耿尧和耿耀的母亲为例,双方家长一方是为了报恩,另一方是因为生活太苦,想要借由女儿的婚姻翻身,两边的出发点都不单纯,儿女的婚姻自然不会幸福。
「离婚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但是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脸去找回小耀的母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思念总在分手后,许多事情分开以后反而看得更清楚,江冬茉虽然对感情的事涉入未深,但借由老一辈的故事,却也让她开始思考自己和耿耀未来的关系。
「离婚以后,我又结过两次婚,每一次都是以离婚收场。」说到自己丰富的婚姻纪录,耿尧只能干笑,好像也没从第一段婚姻中学到多少教训。
江冬茉立刻意识到他的风流是天性,虽然他对耿耀的母亲确有爱意,但比不上自己的快乐重要,所以他才选择不追回耿耀的母亲。
「但这一次真的是我最后一次结婚,我爱Linda,今生今世不会改变,希望你能帮我转达给小耀知道,我并不是像他想象那样,完全不懂得爱人。」
他风流过,也下流过。人生过了半百,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了,没想到竟会让他碰见想要相守到白头的女人,他不想错过,因此即使冒着被儿子憎恨的风险,他也要亲自邀耿耀参加婚礼,让他亲眼目睹他的改变。
「我会转达给他知道。」江冬茉觉得好气又好笑,一方面又佩服他的坦率。这就是所谓艺术家的脾气吧!耿耀也有这种倾向,不愧是父子。
「另外还有两样东西,请你一起转交给他。」耿尧走到行李箱旁边,拉开前面夹层的拉炼,从里面取出两幅画。
「这一幅画是小耀四岁的时候画的,主角是他母亲。」耿尧将第一幅蜡笔画交给江冬茉,她接过来仔细端详,发现他从小就展现绘画的才能,线条虽然歪七扭八,但基本的轮廓和神情都已经充分掌握,画得非常好。
「另外这幅画,是我依他母亲的照片画的,没有小耀画得好,但还是请你帮我交给他。」耿尧把另一幅画交到江冬茉手上,是油画,画得非常逼真,单纯以江冬茉的角度,她反而更喜欢耿尧的画,至少她看得懂。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耿耀画人物,虽然是他四岁时的作品。」她猜连耿耀自己也不记得有这幅画,耿尧能把它保存下来,显然很爱他儿子。
「他大概是怕触景伤情吧!」耿尧叹道。「人物画会使小耀想起他母亲,所以小耀宁可画别的东西,也不画人物。」
到底是父子,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耿尧还是能够了解耿耀的心思,这点让江冬茉非常感动。
「伯父您放心,两幅画我都会转交给耿耀,还有您的话,我也会一起告诉他。」江冬茉接下任务,打定主意就算用绑的,也要让耿耀听完她的话,绝不许他再逃避。
「拜托你了。」耿尧站起来,随后想起什么事又坐下。「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请你一并告诉小耀。」
「哪一件事?」她追问。
「我知道小耀嘴巴上不说,其实很怨恨他母亲不回来看他。」
这倒是,虽然他一再强调无所谓、不怪他母亲,但他对母亲的思念全写在脸上,教人看了于心不忍。
「请你告诉小耀,不是他母亲不愿意回来看他,而是不能回来看他。当年我父亲答应她离婚的条件,就是要跟我们家断得一干二净,他会给她一笔钱供她奉养她母亲,和做为她弟弟的教育费,但她得答应不跟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连络,特别是小耀。」
老一辈总喜欢操控子女的人生,甚至连孙子辈都难逃掌握,耿耀是耿家的长孙,地位自然特别重要,相对也难逃被掌控的命运。
「伯母答应了?」
「她不得不答应。」耿尧苦涩的回道。「她娘家的经济靠她支撑,我当时又那么放荡,只会伤她的心,加上她又畏惧耿家的势力……」
他深吸一口气,责怪自己。
「我还记得她是半夜离家的,因为我父亲甚至不准她白天走,怕小耀会哭着找妈妈,麻烦。」
电视剧里的剧情搬到真实世界来,是多么残忍可怕,江冬茉光听就起鸡皮疙瘩,更何况他们都曾亲身经历,痛苦可想而知。
「我该走了,再晚会赶不上飞机。」耿尧把事情交代好就要离开,江冬茉只好跟着起身。
「您真的不等耿耀回来再走吗?」
江冬茉试着留人,却失败。
「不了。」耿尧摇头。「我本来以为我们父子能够和解,看来只是奢望。」
「我会想办法解开你们之间的误会。」江冬茉自告奋勇充当和事佬。「我还会想办法让他去意大利参加您的婚礼,为您祝福。」
「谢谢你。」他相信她做得到,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说服他儿子,一定是她,不会有别人。
「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和小耀一起来参加我的婚礼。」耿尧说道。
「啊?」江冬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唯唯诺诺的回答。「我、我也希望我能去……」
她显然对自己没有自信,但耿尧却非常看好她和耿耀,毕竟能够忍受得了他儿子怪脾气的人只有她,耿耀若傻到放掉她,那他只能说他活该,找不到第二句话形容。
「再见,小茉。」
「再见,伯父。」
耿尧仅仅回家一天,就得再一次踏上旅程。江冬茉一个人坐在客厅沉思,好像从他说的话中领悟到些什么……
「我回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途的羔羊终于知返,江冬茉已经气炸。
「我还以为你今天打算在外面过夜,不回来了呢!」
耿耀才刚踏进客厅,未料母老虎就扑上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又没有说不回来。」他解释,有点被她的气势吓到。
「好。」她凶的咧。「那你的团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创作出什么伟大的作品来?」
「还好啦!就只是一般练团,没创作出什么伟大的作品……」他说。「不对,你今天吃了炸药是不是?这么凶。」
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
「哼!」她是吃了炸药,谁要他逃避,错过了最重要的时刻。
「呃……」他伸长脖子不知在找谁,江冬茉看他矛盾的举动,怒气消掉一些。
「如果你是在找伯父的话,他已经回去了。」她主动当报马仔,省得他明明想问又死不开口,看着别扭。
「回去?回去哪里?」耿耀不解地望着她,江冬茉气又消了一些。
「他没告诉我正确地点,但我猜是意大利。」她回道。「伯父临走之前,要我把这两幅画转交给你。」
江冬茉先完成第一件任务,耿耀接过画以后立刻陷入沉默,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幅画是你小时候的作品,你还记得吗?」她指着蜡笔画问他,耿耀点点头,喉咙有些干渴。
「这是我四岁的时候画的,当时他还夸我画得很好,不愧是他儿子,天生就是画家。」耿耀的记忆力十分了得,四岁的事情还记得,不像江冬茉统统忘光光。
「另一幅画是伯父参考伯母的照片画的,因为你不再画人物,他就帮你画了一幅。」她和他一起看画中的女子,耿尧用画笔真实呈现耿耀母亲的神韵和五官,江冬茉这才发现他们母子是如此相像,一样白皙秀气,一样有双迷人的眼睛。
尽管耿耀一直想表现得波澜不惊,但他的手却是背叛他不断地颤抖,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伯父一直保留这两幅画,还裱了框,可见他很珍惜你和伯母,只是他犯了太多的错,无法表达对你们的爱意。」
接下来,她把耿尧要她转达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耿耀听。江冬茉话中提到有关他父母的往事,有些他已经知道,有些则是第一次听说。
无论如何,至少耿耀知道他父亲不是全然不后悔,而且也爱过他妈妈,只是他对她的爱没有那么深刻,耿耀无法责怪他父亲,因为两人没有爱的基础,又要如何维系婚姻?换做他也做不到,更何况那时候他父亲还非常年轻。
「至少你知道伯母不是不想回来看你,而是受限于和你爷爷的约定,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父亲爱他却一直做错事,等到浪子回头,已经错过道歉的时机。母亲爱他却是命运的输家,她无力、也无法对抗耿家的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夺走。
耿耀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一家人都在仇恨和误解中度过,什么时候才能雨过天晴?
「伯父虚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真爱,你去意大利参加他们的婚礼好不好?」江冬茉再接再厉,务求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全听你的。」他点头,这个时候就算叫他去死,他都会答应。
至此,耿尧交付给江冬茉的任务,等于全部完成,她真的好厉害。
YEAH!
一如耿尧猜测,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够说服耿耀,非江冬茉莫属,他逃不出她的五指山,被她压得死死的。
「你好棒,我最爱你了。」她害羞地吻他,用柔情让他一刀毙命。
都说女人一旦开始撒娇,男人就要小心自己的喉咙——
果然不错。
第10章(1)
耿耀好不容易才化解他和他父亲的心结,江冬茉就嚷嚷着要走,简直是想考验他的耐性。
「你住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想要回家?」他呆呆看着床上的行李箱,大脑有绝大部分无法运作,尚处于休眠状态。
「我想念我爸爸,也担心他老人家的身体,想回家照顾他。」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折好放进行李箱排好,耿耀只能干者急。
「但是——」他搔搔头,不知能说些什么。「但是你这么一走了之,万一我临时想吃水饺,又该怎么办?」
「这你不必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行李箱、关好盖子,干净利落地拉上拉炼,转身面对他。
「我已经交代好杨大婶,先到我爸爸的店里拿三百粒水饺回来应急,你不必担心吃不到新鲜的水饺。」
就如同她所说,她已经安排好一切,包括水饺的数量她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充分展现出商人的本色。
「不是你包的水饺我不要,一定不好吃。」他亦把他身为艺术家的脾气拿出来,看谁的特色比较鲜明,谁就赢。
「你正在侮辱我爸爸的手艺,当心他知道了以后把你折成两半。」她警告他,耿耀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连忙向她道歉。
「对不起。」他忘了他们的亲子关系紧密,不能乱说话,否则就是一次得罪两个人,会没命的。
「你是该道歉。」她点头。「因为我是传承我爸爸的手艺,若是你觉得我包的水饺好吃,我保证你会更喜欢我爸爸包的水饺,味道更赞。」
江冬茉不怕被人说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因为她对她父亲的手艺非常有信心,不怕比较。
耿耀知道这绝非没有根据,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好的功夫,怎么看都是经过老师傅教导,不然不可能做出老味道。
「不是这个问题。」他焦虑的说道。
「那是什么问题?」他不说清楚她怎么会明白?
「就是——就是——」他要怎么告诉她,事到如今重要的不是水饺,而是包水饺的人?肯定被她笑死。
「就是……?」
「就是好端端的,你干么要回家?」
说来绕去,他就是不肯承认她对他很重要,这个胆小的男人!
「看过你和伯父相处情形,再听到你父母亲的故事,带给我很深的感触。」她回道。
「蛤?」不就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我就知道你不懂。」江冬茉叹气。
「你总得说得通,我才能懂啊!」他自认为理解能力不差,逻辑推理能力也还行,但她没头没尾的说法,真的超出他的智商范围,形成巨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