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结果满意,不等于达成客户的期待。」
「怎么说?」
「因为人心易变,今天的想法未必就跟昨天相同,冷静时的想法又与冲动时的不同。」曲怀默道:「与人有关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简单的。」
她若有所悟。「所以部长所做的,是调整客户的期待?」
「我在执行任务前会先给他们建议,但接不接受还是在他们。」
「但大部分都会接受?」
曲怀默只手托腮,沉吟道:「意气用事的,多半是好调整的;日积月累的问题,需要的是彻底颠覆,或是推一把的助力;而其中最难处理的,确实就是执着。」
「固执的人应该很多吧?」她想起金娘娘对身高的执着。
「恰恰相反。」曲怀默却道:「许多人的执着,只是因为眼界不开阔,一旦让他们发现他们执着的并不是惟一,那很容易就能抛下。这种执着,只是一种碍于见识的执念而已。」
「那部长说的执着?」
「是一种深情,即使分开了,还是一直牵挂着对方。」
「很难吗?」
「不像想象中容易喔。」曲怀默一笑,「因为人有自我疗愈的能力,而且现实世界也不乏诱惑。」
说完这话的隔天,曲怀默就去见了一位同业,并在征得对方的同意之下,让陈乐安一起听了一段关于爱情的回忆。
「我们可以帮他做什么吗?」离开咖啡厅后,受到感动的陈乐安很想为这位男士做点什么。在那见面的一小时中,曲怀默所做的只是聆听。
「倾听就是最好的支持了。」曲怀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就让他一直这样下去吗?」她有点担心,「他一直回忆过去,会越陷越深。」
「他正是不想越陷越深,才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曲怀默的脸上是同情体谅,「一直惦记着一个无法在一起的人,很容易让人对现实世界感到失望,因而变得消沉,这位先生也明白,但他不想求助于心理医师,因为他不想忘记那段感情,他不想被『治疗』,所以他找上我,他知道我能接受他的想法。」
一直惦记着一个人会让人变得消沉……这话让陈乐安的心弦震动了一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的人,一直以为失恋后的不舍只是一种戒断症状,只要能熬过就好,但这次她发现情况不是这样。即使投入工作中,她仍然不停地想起康伟业,终于知道自己以前的洒脱只是因为爱得不够深。
这一瞬间,所有的顾虑都不存在了,她对曲怀默产生了类似医病之间的信任关系。他的温柔包容建立了他的专业形象,让她不知不觉间卸下心防。
「部长,最近有一个案子,让我有一点困扰。」她试着道。
「说来听听。」
「这个案例有点复杂。」她还是有点犹豫。
「现在已经下班了,我不赶时间。」曲怀默补上一句:「教学相长。」
既然他明白地告诉她:听她的案例他也能得到好处,那她也就不用不好意思了。陈乐安开始陈述——
「案主是男的。」陈乐安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案例中,「案主从小暗恋一个女孩子,姑且称之为甲女。甲女各方面都非常优秀,案主和甲女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不幸的是甲女后来嫁给了案主的堂哥,案主太伤心,因此产生了一些心理症状,谈恋爱总不长久,也没有结婚的意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继续。」曲怀默道。
「案主被父母催婚,于是找了一个女子作掩护,这个女子就叫她乙女好了。案主和乙女订定合约,只要乙女配合演出,等到案主结婚时会付她一千万;而在结婚前,只要他们约会时有亲密举动,案主都会依亲密程度付费给乙女。」
「包括上床?」曲怀默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没有。没有这个部分。」陈乐安立刻否认。「合约中订定两人不可上床。」
曲怀默又点点头。「继续。」
「最近甲女离婚了,案主重新遇到甲女,知道了这件事,又萌生了追求中欠的念头,但卡在甲女曾经是他的堂嫂,所以有些踌躇。」
「你怎么说?」
「为什么问我?」陈乐安吓了一跳,部长该不会敏锐到发现她就是乙女了吧?
「这不是你的案子吗?」曲怀默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你给案主什么建议?」
「喔,」陈乐安悄悄吐了一□气,「我鼓励他去追回甲女。」
曲怀默点点头。「这是一个建议,不过不够周延。」
「有什么问题?」
「这个建议符合案主的期待吗?」
「依我对案主的认识,这应该是他一直以来的期待。」
「既然如此,案主为什么还要来找你?」
「他应该……是想得到一些鼓励。」陈乐安想了想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曲怀默又道:「乙女在案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一听到「乙女」,陈乐安不由自主启动防卫机制。「我刚刚已经说了,她是用来掩护案主不可告人的感情的。」
「案主对乙女的态度是什么?」
「本来是合伙人,后来升级为好朋友。」陈乐安道。
「是案主亲口说的吗?」
「对。」随即强调:「没有别的。」
「有没有别的不能遽下判断,案主说的未必是他真正的心意。案主有跟你讲过他和乙女相处的情形吗?」
「嗯……有。」陈乐安犹豫了一下,论起这点,没人比她更清楚了。但她没脸说。
「说来听听。」曲怀默的口吻依旧,纯粹研究个案的态度。
「这个部分不是重点吧!」陈乐安抗拒,「合约中有订定两人互相不可喜欢对方,不然合约立刻结束,如果是案主喜欢上乙女,他一样得付乙女一千万。」
「你认为案主是为了一千万,才掩饰他对乙女的好感吗?」
「不是……」虽然康伟业对她很好,但她现在确定那只是一种朋友道义,并不是爱情。「案主对乙女没有好感,我很确定。」
「你的立场不够客观。」曲怀默难得表达自己的立场,「在这个案例中,你对乙女很不公平。」
「因为我认为乙女不足以影响大局,在案主心中,乙女充其量就是他的伪装工具,他们之间,只有金钱往来。」
「这么说吧。」曲怀默露出淡淡的笑容,「案主和乙女有亲密举动吗?譬如说牵手、拥抱、亲吻之类的。」
「有。」陈乐安尽量让自己保持超然立场,像在说别人的事,「而且案主还一直做出合约上没有订定收费标准的搂肩、摸脸、摸头等举动,意图捞本。」
「案主的父母在场吗?」
「不在。」
「乙女见过案主的家人吗?或是案主有见过乙女的家人吗?」
「见过。乙女跟案主一起去喝过他表妹的喜酒,在喜宴上见了案主的父母。这一点本来就是合约订定的目的,让案主父母以为他已经有了稳定交往的女友。至于案主见了乙女的爸妈,案主说是为了公平。」
「这合伙人真是设想周到啊!」曲怀默露出饶富兴味的笑。「在合约签订之后,案主与乙女见了几次面?付了多少钱?」
「第一个月里面见了十三次,记帐五十四万。」陈乐安补充:「不过案主现在一毛也还没付。」
「案主是无业游民吗?」
「不是,案主很忙,忙起来的时候曾经连续三天没跟乙女见面联络。」
「哇!三十天里面扣掉三天,光是二十七天里面案主就与乙女见了十三次面,还花了五十四万,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金钱,我诚心建议案主应该改看精神科,请专业医师评估他的精神状态。」曲怀默一口气作出结论。
「所以你的意思是……」陈乐安小心翼翼又怀着期待,「案主对乙女……」
曲怀默微笑,「这个问题是案主想问,乙女想问,」话说到此稍作停顿,直视陈乐安,「还是你想问?」
陈乐安的心跳了好大一下,慌忙道:「我替乙女问。」又低声道:「案主干嘛问?他的感觉他自己心里清楚。」
「你说案主心里清楚,我觉得未必。」曲怀默手抚下巴,边想边道:「毕竟是从小到大暗恋的对象,一旦重新出现在面前,而且过去的阻碍已排除,心情难免受到冲击;但要因此放弃现在所爱的女人,那也是不可能的。只要付出过就会有眷恋,付出与眷恋是相对的。」
「现在所爱的女人……」陈乐安的心跳得很快,却又不确定,「案主没说他喜欢乙女。」
「因为如果案主说他喜欢乙女,合约就得结束。如果乙女不喜欢案主,案主还有什么理由将乙女强留在身边?」曲怀默又停顿一下,「而且这种事情,一定要说出□吗?」
「不说出口,乙女怎么会知道?」
「你认识乙女吗?」曲怀默忽道。
「不,不认识。」陈乐安连忙否认,「你问她做什么?」
「我还满想跟乙女谈一谈的。」曲怀默很认真地看着陈乐安,「我严重怀疑她不是受器失灵就是感觉坏死,应该求助神经科。」
「什么?」
「不是吗?」曲怀默坦率地笑了笑,「案主对她一再做出亲密举动,这不正表示他对她非常有好感吗?」
「但案主说过,他只是想捞本。」陈乐安替自己辩驳。
「合约上有载明要履行几次亲密行为……」
「举动。」陈乐安觉得「行为」这个词跟「亲密」连在一起很刺耳。
「OK,举动。」曲怀默继续道:「据你刚刚所说,案主是私下对乙女做出这些动作,如果案主不是因为喜欢乙女,他何必花这个钱?他付钱给谁看?」
陈乐安语塞,半晌,又道:「也许他只是在练习。」
「案主和乙女是要剧团巡演吗?需要一再排练?」曲怀默嘴角微扬摇了摇头,「而且就算是排练好了,亲吻是否出自真心,乙女感觉不出来吗?」
「我不知道……」每次康伟业吻她都令她脸红心跳意乱情迷,哪有工夫去分辨他是真是假。
「我是说,」待惊觉自己暴露了身分,陈乐安又立刻补了句:「乙女不知道。」
「所以我觉得现在的问题在于案主不明白乙女的态度,所以才会摇摆不定。」
曲怀默似乎对乙女的身分不感兴趣。
「那对案主,你有什么建议?」陈乐安很想听专家建议。
「把乙女推倒,然后跟她说『我爱你』就搞定。」曲怀默露出有点邪恶的笑。
「乙女哪有那么不矜持……」陈乐安脸红到耳根。
「OK ,不然就换乙女主动,」曲怀默笑得开心,「把案主推倒,然后跟他说『我爱你』。」
这什么建议啊!陈乐安在心里猛翻白眼。
所谓专家,就是专门害人家……
陈乐安此刻终于有了深刻体认。
第14章(1)
曲怀默送陈乐安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部长谢谢,今天麻烦你了。」陈乐安解开安全带,向曲怀默道再见。
「乐安,等一下。」陈乐安往前走了几步,曲怀默按下车窗叫她,陈乐安又走回来。
「什么事?」陈乐安不明所以地弯下身子。
「你头发上有东西。」曲怀默伸手摸了陈乐安的头发。「好了,我拿下来了。」
他手一弹,东西就不见了,陈乐安什么也没看到,不过还是向他道谢。
曲怀默又打开车门走下车。「这些话是我想跟乙女说的,如果你有机会遇到乙女,麻烦帮我转告她:顺着自己的感觉走,不要老想着合约。合约只能约来人的行为,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
陈乐安点点头,露出笑脸。「我知道了。」
「这个建议有没有比刚刚的建议好?」曲怀默笑道。
「有。」陈乐安觉得好笑,「至少不会闹上警察局。」
「那就好。」曲怀默向她摆了摆手,「明天见。」
陈乐安走到家门口,又向他挥了挥手。
曲怀默转过身来,远处一名男子打开车门走出来,与他照面,他礼貌地向他一笑。
刚刚他透过后照镜已经看到那名男子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但在陈乐安下车的时候,那名男子却坐回车里关上车门。
基于直觉,再加上那辆价值不菲的名车,曲怀默认为他非常可能就是案主。
所以他把陈乐安叫回来,故意对她表现亲昵。
案主如果在意乙女,势必会有所行动。
男子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知道他的猜测没有错。
陈乐安,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曲怀默在心中道,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康伟业无法克制地向陈乐安家走近,直到在门口站定。
这一个多礼拜,他都没和乐安见面,他想她想得要命,却没有勇气见她。虽然乐安说过他对她有权利,但在心理上,他觉得他已经失去了权利。
所以他不勉强她。如果她跟他之间只剩下合约关系,只会让他觉得可悲,所以每当想她想得受不了时,他就开车到她家附近守候,稍稍慰藉一下思念之情。
可是此时此刻看到她从另一个男人车上下来,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即使这个时间拜访人家很不礼貌,他还是伸手按了对讲机。
「喂?」刚回到家的陈乐安接起了对讲机。
「乐安,我是伟业,你可以出来吗?」听到她的声音,他的思念如洪水溃堤,再也克制不了。
「好,我马上出来。」
她的爽快让他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至少,乐安还愿意见他。
不到一分钟,陈乐安已经到了门外。
「你要进来坐吗?我已经跟我妈说你来了,我妈请你进来坐。」
那晚喝完喜酒回家,她妈果然已经在客厅摆好阵式准备拷问她,她原想嘻皮笑脸地应付过去,却忍不住烦躁,她妈碰了一鼻子灰,不惬意地数落「生女儿就是这样,有了情郎忘了娘」,她委屈到极点,不争气地掉了几滴泪。看到一向开朗的她竟然哭了,她娘才发现代志大条了,从此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康先生」三个字。
不过今晚康伟业再次造访,不仅重燃了她妈的希望,也点起了她的希望。
她真的彻底沦陷了,特别是在听到部长说,康伟业也爱她之后。
「我下次再来拜访伯母,我现在只想见你。」康伟业朝她靠近一步,握住她的手,「去公园坐坐?」
陈乐安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他走,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最近怎么都不开手机?」一坐下,康伟业就问。
「我忙着工作,不方便接手机。」和部长一起工作时,她是不能随便接手机的。
「可是这样我找不到你,」康伟业的语气有点不满,「合约还没完。」
「因为你最近也有事要忙,我想你应该不会找我。」他一句想念她的话都没说,劈头就是质问,陈乐安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