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前不动,良久,才移动步伐要回自己教室。
一转过身,她看见有个女生站在楼梯间,朝上看着她。
那女生又瘦又高,四肢相当细长,一双眼睛大大的往上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的脸。
梁知夏并不认识对方,她走下楼梯,但那个女生却挡住她的去路。
“你……”那女生开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嗓音非常沙哑。
于是女生用力地朝地上咳了咳,咿咿啊啊的试几次音,似乎觉得通顺了,再抬头,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对梁知夏道:
“你身上有个好东西,把它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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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打算和她谈过之后,再报告给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结果居然弄错了。应该要庆幸自己没有先去烦扰辅导老师造成骚动吗?白恩露只要一回想起自己在学生面前搞乌龙的情景,就困窘得脸颊发热。
想要说些正面的话又觉得羞耻,刻意用英文才能讲出口。没想到会是一场错误。
果然,他完全不适合做这种事。再也不做了。
他原本就不是很会捉摸学生的心思,所以弄错也是情有可原,且理所当然的了。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吃着微波食品配牛奶当晚餐,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桌前处理学校事务;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却又开始想着,梁知夏给他的回答是真的吗?
她说她只是喜欢高的地方。是喜欢高的地方什么?如果他确实是错了,那就好;但,若是她说谎呢?
这样不踏实的心情让白恩露一下子变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半昏半醒撑到天亮,一早就骑脚踏车来到学校。
肩上挂着背包,他站在教学大楼前,没见到什么异样。想了想,还是爬上楼梯,想要更确定一点,虽然他也不很了解自己到底想确定什么。
但是,没上去看一下好像不能安心。
还没到顶楼,他就先听见声响,一瞬间愣了下,跟着大跨步地跑上楼,随即在走廊上发现梁知夏和一个女生的身影。
“……给我!”高瘦女生状似要从梁知夏手中夺取一个小盒子,原本就细瘦的手臂伸得好长,还企图用肘部推开梁知夏,用力激烈得甚至有些龇牙咧嘴了。
“呃……”梁知夏坚持不放手,即使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扯得相当凌乱,仍紧紧地握住掌中的塑胶盒。
像是这样女生打架的话,要怎么调解?白恩露简直傻眼。在定睛细看那个高瘦的女生后,他立刻回过神来。
“喂,住手!你——”
朝着两人快步走近,女生发现他,啧了一声,像是在做最后挣扎般,倏地用一股蛮力想要抓走盒子,但握着另一头的梁知夏却怎么也不松手,结果就整个人被甩向墙壁。
“啊!”因为手背撞到窗框,盒子从掌心里脱出,眼看就要掉到楼下,梁知夏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半个身体探出窗外,要将塑胶盒捞回来。
“什么?!”原本注意力放在高瘦女生身上的白恩露正要逮人,见状吃惊地转而朝向梁知夏迅速伸出手,揪住她背上的衣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半截不稳的身体抓回到走廊上。
所有事情皆发生在一瞬间,梁知夏坐倒在地板上,白恩露则只来得及摸到高瘦女生衣袖,眼睁睁望着对方逃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个女生怎么又出现了?刚刚又是在做什么?被逼出一身冷汗的白恩露感觉到自己掌中有个东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那只摸到女生袖口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跑出两片树叶。
他愣住,欲询问那个女生的事,便望向梁知夏,却见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制服衬衫的扣子差不多都被扯掉了,还露出一大半柔嫩的前胸肌肤;他连忙转过身栘开视线,迟疑半晌,才动手脱掉自己的运动外套盖在她身上。
“把衣服穿好。”他说。
梁知夏好像愣了一下,低头看见制服的扣子都被扯不见了,却没有特别害羞或不好意思,只是听话地将白恩露的外套穿上。
白恩露听到拉链的声音后,才再度睇向她,原本要质问的话在看见她脸颊脖子上的抓痕后没能说出口。
发现她的手因为擦伤泛血,他只能道:
“先去保健室。”
带着她到一楼保健室;一大早保健老师还没来,他只好先去借钥匙开门,要梁知夏坐在椅子上;他在柜子里找到消毒的碘酒和医药棉花,放在她面前,道:
“流血了。”他比着她的脸和手。
她没有想要上药的意思,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只是用手背随便擦了一下脸,若不是她反射性地眯起眼睛,他还以为她感觉不到痛。
白恩露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只盒子,握得那么紧、那么牢。刚刚也因为那盒子而做出危险的动作,他疑惑着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有件应该要先了解的事——
“刚刚那个高高的女生,你认识?”
“不认识。”她回答。
他又问:
“那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打架?”
“没有打架。她……跟我要东西。”她将盒子放进口袋里。
白恩露疑惑——
“什么东西?”
“……没什么。”她摇头。
白恩露皱眉。
“那个女生为什么这样跟你要东西?”
“我,不知道。”梁知夏诚实说。
伤脑筋。白恩露稍微沉思后,指示道:
“你若再看见那个女生,一定要赶快通知我,因为她……逃课。”他胡乱编个理由。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对方好像有点暴力。睇视着她半晌,他又说:“她到底跟你要什么?你放在口袋里的那个盒子吗?里面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拚命?”
“跟老师无关。”她一副拒绝说明的语气。
白恩露睇着她,道:
“该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闻言,梁知夏的眼神变得有些执着起来,她道:
“老师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是,我亲眼见过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相信,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从不可能变成可能的。”
她没有被头发遮掩的单眸里,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情绪。白恩露沉默地注视着她,然后一脸无聊地摸了摸后颈。
“喔……不可能变成可能?怎么做?求神拜佛?还是像你这样固执在奇怪的东西上?”他问,然后,用一种全盘否认她那些想法的语气,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怎么样?找鬼神让你脸上的伤痕消失,或使你左眼的视力恢复?你不如去看整型科医生或眼科医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你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实际的事物上面,得到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他的言语直接到不近人情,毫不考虑她的心情。
于是梁知夏睁大了单眸看着他。
白恩露只是面无表情地和她对望着。她咬住嘴唇,从椅子上起身,从他面前跑出保健室。
白恩露放下摸着颈子的手,掌心撑着桌面,低声说了句:
“笨蛋。”
根本就不是无所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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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想要实现的心愿。
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所以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什么方式她都愿意尝试和相信。
只要能够实现她的心愿。
由于制服被扯破了,所以梁知夏没有留在学校上课,而是一个人走回家。把衣服换下来之后,她拿着白恩露借给她的外套到厕所,放水在洗脸台上,用手洗起外套来。
待洗干净后,脱水晒在阳台。她抱膝坐在客厅椅子上,一整个早上过去了,中午过去了,她躺下来,睡着了。
斜射进屋内的夕阳将她笼罩住,她作了梦。梦里,爸爸跷着二郎腿在客厅看报纸,妈妈则站在厨房煮饭,她伫立在门口,一开门看到他们就笑了。
因为胸口痛了一下,她从梦中醒过来,撑起身体抬起脸,屋内,一片漆黑。
要是……能够永远都不会醒来就好了。
隔天早上,梁知夏一到学校,就先寻找昨天那个女生的踪影。对方的制服上好像没有绣学号,不知道那个人是几年几班的,在昨天之前也没见过那张脸孔,想找到人恐怕要花一番心思,但她还是每节下课都到其它大楼和教室去寻找。
她甚至想着对方说不定会主动来找她,因为,她有那个女生想要的东西。
但是一整天下来,她都没有找着人。直到放学了,梁知夏才在比较少人会走的侧门大树下看见那个女生瘦长的身影。
她没有犹豫,直接走了过去。那个女生发现她,开口道:
“我本来还想去找你呢。昨天我太早跑出去了,消耗太多的力气。”她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的。
梁知夏并不关心,警戒地停在一段距离之外。
那个女生歪着头又说:
“没想到你自己出现了……你不怕我像昨天那样抢你的东西吗?”
当然怕,但是她不会轻易让它被抢走的。梁知夏专注地凝睇住女生,只要对方一有动作,她就可以立刻跑走。
“你为什么……为什么想要那根羽毛?它不是普通的羽毛,对吗?”虽然一起看见黑影的老师不信,但是她信。这个想要抢走羽毛的女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她必须要问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把羽毛给我吗?”女生眨眨眼道。
梁知夏一怔。
“我……”
“不会对吧?”女生昂首望着头上的树枝,说道:“因为人总是很狡猾的。”
自己刚刚的确想要说谎欺骗对方,即使这样做很卑鄙,但只要能知道关于羽毛的事情就好。梁知夏双手紧握成拳,无话可说。
女生一直抬头望着树,然后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
“你知道吗?自杀的人,就算死掉了,还是会在生前自杀的地方,一直重复着自杀的动作。就像是在惩罚那个人为什么要自杀,不珍惜自己,让那个人每天每天,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重复杀死自己。”
“……咦?”梁知夏不懂她为什么会说这个。
“我告诉了你,你就不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风突然变大了,树叶剧烈地摇晃起来。女生抬起手来,指着大树最粗的一根枝干,道:“你看不到,但是,有个人又吊死在这里了。这是这个人第一万零九百七十三次在这里杀死自己。”
“什……什么?!”梁知夏错愕地看着她。女生所指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吊死的人。
“一直吊在这里晃啊晃的,看起来很碍眼啊。”女生转回头,双目圆睁,说道:“我不知道那根羽毛你拿去有什么用,不过那的确不是普通的羽毛;如果把羽毛给这个人,这个人虽然上不了天堂,却可以不用再一直杀死自己了。好了,我都跟你说了,那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梁知夏愣住。
“你要把羽毛给我呢?还是不给?”女生直盯着她的脸。“不给,我就要抢了。”她瞪眼说。
梁知夏下意识后退一步,正想着要离开时,就看见白恩露出现在不远处的走廊。
“你们在做什么?”他边说边快速朝这里走近。
高瘦女生见状,对梁知夏说道:
“你的老师,真的很烦啊。”语毕,闪身到大树后面。
梁知夏才将视线从白恩露身上移转回来,就发现女生已不见人影。
“又给她逃了。”在大树旁张望的白恩露蹙眉,之后来到梁知夏面前,问道:“我不是跟你说下次看到那个女生,要赶快告诉我?她刚才做了什么?”
“……老师。”梁知夏只是望着那棵树,道:“上次你跟我说的,有人在这里往生了。那个人……是吊死在树上的吗?”
“嗄?”白恩露一愣,道:“听说是这样没错。”
心脏好像用力地跳了一下。梁知夏告诉自己,这和她无关,就算那个女生说的全都是真的,就算那根羽毛的确可以帮助一个死掉的人,也都和她完全没有关系。
“和我……无关的。”羽毛是她的,只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羽毛,就足够了。
“喂。”
听见白恩露唤她,她回过神来,见到他有点严肃地问道:
“你怎么了?那个女生有伤害你吗?”
“也……和老师无关。”因为老师不相信。
梁知夏低喃了一句,接着转身跑出侧门,还听到后面的白恩露“喂!你——”地喊着她。
一路奔回家,她心跳不稳地将钥匙插入锁孔。每天总是只有自己一人的家,今天一打开门,却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
一瞬间,她傻住了。明明知道这是事实,却还是忍不住以为自己在作梦。
“爸……”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起抖来,下一刻,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叫唤。
“姊姊好。”一个约莫九、十岁的小男孩就站在她面前,非常有礼貌地向她问好。
“啊……你是?”梁知夏低头看着陌生的小男孩,心里满是疑问。接着,一个女人,从她家的厨房走了出来。
“哎呀。”端着茶杯的女人见到她,先是羞红了脸,随即有些难为情地掩住嘴。
梁知夏只能望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没有看她,就像妈妈过世后的每一次相处一样,所以之后,父亲连家也不回了。
女人将茶杯放在梁知夏父亲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走到梁知夏身旁,道:
“你一定是知夏吧?你好。不、不好意思,那个……我是、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女人对她说明着,眼睛却不时飘向梁知夏的父亲,含糊道:“那个……你爸爸他、他……他有点不舒服,是我送他回来的……啊,这是我儿子。”她双手放在小男孩肩上,微笑介绍。
“……你们好。”她回避对方示好的视线,垂下眸,却看见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望着她。“我……我回房换衣服。”她仓卒道,离开那个令她窒息的客厅。
将房门关上,她背抵着门,滑坐在地。门外传来女人和小朋友的声音,梁知夏抱膝将脸埋在手肘里。
结果那天,晚餐时间,女人借用厨房煮了一桌家常菜,在尴尬不自然的气氛下,四个人一起用晚餐。
席间,开朗的女人跟每个人讲话,而她这个女儿和父亲却完全没有交谈。
之后,女人和小男孩坐计程车离开了,父亲回到房里便没再出来。虽然父亲明明在家,却跟她平常一个人在家时没有不同。
隔天,父亲又开始加班不回来了。
星期五放学,虽然天空阴沉沉的,但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准备回家享受两天的假期;梁知夏背着书包,朝自家方向前进,走着走着,步伐越来越慢,之后,她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