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窗帘拉上,让室外看不进室内。他拿出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淋浴的时候,他侧首望见自己的背映照在镜子之中,于是他停下动作。
他的背,肩胛骨那两块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在他背部形成一个肉色的V字形,用手触摸,可以感觉到那痕迹其实是两条肉缝,就好似有人曾经拿刀在他背的两边分别浅浅切开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时候就只是皮肤色的细线而已,十五岁那年裂开之后才有了缝隙。
将已经看到不想再看的背部清洗干净,他擦拭身体,套上家居服,接着走出浴室。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他拿出冰箱上层的冷冻奶油炒饭放进微波炉,配着电视里的热血动画和从冰箱拿出来的牛奶,解决掉自己的晚餐。之后他戴上眼镜,专心坐在书桌前整理教学讲义、设计考题、算学生的成绩。
因为双眸开始有点发酸,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去倒杯牛奶,休息一下;起身时听到窗外有水声,于是他顺手撩开窗帘,想看是否下雨了,结果好像只是楼上在滴水;正要放下手时,不经意睇见远处建筑物某层楼有很微弱的光点闪过。
那是学校。白恩露不禁用双手拉开窗帘,刚好就又看到那微小的光点在平行移动。
他愣住。那是什么东西?
桌上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接近九点半,九点离校的晚自习学生应该早就走光了。会是学生吗?还是偷跑进去的校外人士?
白恩露紧皱眉头站在窗前,往校园方向盯视。
他背上的阵痛比白天更频繁了。他想,有值班教官在学校,而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妥当。
不过,若是教官出去买东西吃,或者就是那么刚好走开一下,不知道有什么事怎么办?如果那光点是火源,不小心烧到东西那又怎么办?要是学校里还有学生……
假设了一堆“要是、若是”,最后他想起冰箱里的牛奶快要没有了,得出门去买,才拿起钥匙,穿上外套,然后骑着脚踏车,在去超市前先飞奔至学校。
“你们在干什么?”
白恩露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板着脸孔粗喘地质问道,当场吓了全部人一大跳。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二年级教室,某班十几个学生打算开个圣诞party,刚刚趁三年级晚自习放学时溜进来,有人调皮,想说没看到教官,便在女儿墙边点了露营用的那种火把。
这一群笨蛋,要是被教官知道,全都会被处分。白恩露听着学生们的解释,最后只冷冷地交代他们快点收拾东西回家。
根本都还没玩到的学生“欸”了一声,白恩露眯眸睇着他们;因为本来就是在做不应该做的事,学生们也只好摸摸鼻子听话。
“老……老师,”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学生,好像察觉到什么事情,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掩不住的额间汗珠,化成水痕流过他的颊侧。白恩露只道:“好了,快点回去。”
待全部学生都离开后,白恩露才扶着墙壁,低头用力喘了一口气。他的额头、手心、身体,全都是汗;那不是因为十几分钟前他从家里骑脚踏车赶来学校的缘故。
感觉背部肌肉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单手飞快按住后肩。
现在?!
“糟了……”
绝对来不及等到赶回家,只能找一个没人会看见的地方——走廊底的厕所那里,学生还在那个方向,正要下楼——
对了,这里是第三教学大楼。想起学校的公告,他转身朝反方向走,辛苦来到另外一边的楼梯,扶着墙壁爬到最高一层。连结顶楼的门口上贴着歪掉的禁止进入告示,他没有余力去在意,转开门把踏进天台,没走几步就直不起身而弯下腰去。
“噢……”
猛地袭来的强烈疼痛让他不禁呻吟一声,垂首单膝跪在地上。
额间的汗水滴落地面,白恩露按着肩膀,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咬牙闭上双目,连颈部都出现绷紧的线条。
异常的冷汗流了满身,他因为换气的动作而有一瞬间的放松,背部筋肉便在衣服底下细微地颤动着;他死握着拳头,再一次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屏住气息。
到达颠峰的强烈疼痛令他四肢末端甚至发麻起来,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想着自己一直很讨厌会痛的事情,只要想到会打针,就算生病发烧到三十九度,他也绝对不去看医生。
“……真痛。”感觉到背部的疼痛开始一点一点地减缓,他低声说了一句,同时慢慢地放松刚才拚命扯紧的肌肉。
直到阵痛结束,他好像跑了操场四十圈那样累人,几乎筋疲力尽。
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他撑了一下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全身乏力而无法如愿,最后还是选择先坐着休息。白恩露往后靠着墙壁低喘,一阵夜风吹来,使得他寒毛直竖。
好冷。里面的T恤都被他的汗弄湿了。
要是这样吹风骑车回去,大概会感冒吧——他绝对不要生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拉下外套拉炼。
脱掉可以徒手像扭抹布那样扭出水来的湿T恤,正当他要重新穿上外套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瞄到斜后方有东西,他吃了一惊,立刻转过头去。
月光下,只见水塔附近出现一个影子。他整个人愣住。
是……是人。
因为在水塔后方,几乎被黑影笼罩住,因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但就算如此,他毫不怀疑,几乎是立刻就确定那是个人;于是他启唇道:
“谁?”这么晚还在顶楼,是学校里值班的人?
那人影一开始并没有动作,之后则是细微地晃动,缓缓地走到月光之下。
白恩露瞪大了双眸。
“你……”
在他面前的,是绝对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的本校女同学;身上还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有着一头及肩长发,额前刘海遮住半边容颜。
虽然学校的学生不少,但像这样给人阴沈感觉的绝对不多。白恩露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这个女生和前两天他要去巡视外扫区时遇见的那个是同一人。
他愕然道:
“你……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难道也是因为什么圣诞晚会?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都几点了,还在学校,顶楼是不能进入的——”但他不也是站在这里吗?他的训斥让自己的立场变得诡异;迟钝地察觉到自己甚至还光裸着上半身时,他心下又是一讶,反射性缩手用外套遮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发现这种害羞少女似的举动很奇怪,只好脸色又青又红地迅速穿回外套。
他先澄清道:
“我是三年级的导师。”不是什么变态。“是……是来学校巡视的。”他没说谎。
但是,什么样的老师会巡视到在冬天夜晚没人的学校顶楼脱光上衣?他实在不想去思考女学生心里可能的想法。
“……我知道。”女学生低声回答。
这让白恩露有一点点意外,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也因为她知道他是老师。他确定自己并未教过她,没想到她认识自己,推测大概是扫地那天印象还不远的缘故。
除了他上半身裸着外,她刚刚不知是否见着其他的事?如果没看到就好。若是真被问起,就回答是抽筋好了;但是,被看到赤裸着身躯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冷汗涔涔,虽然情况实在尴尬到想干脆逃走不要面对的地步,但他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的。
“如果你是想要参加圣诞晚会,那些同学都已经回家了,你跟我下楼。”他尽量面不改色道,打开顶楼门,示意她走过来。
女学生微低着头,慢慢步至他身旁,听话地跨过门槛。
她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奇怪。白恩露这么想着,跟着也越过门口,然后反手把门关起,再将禁止进入的告示重新贴正。
站在楼梯间,他要她先下楼去。这种时间和女学生单独在校园里,如果被值班教官看到,倘若有不好的传言算他倒楣,但要是当场被教官问起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被处罚的。
祈祷着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他就这样和她一起走到学校大树旁的西侧侧门;穿过门口,将只能从内开的侧门关上,他终于松口气。
看她一眼,他的神情非常疲倦,对她道:
“快点回家。”好累,今天。直到现在,他都还在冒汗,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流失一大半,不赶紧回家的话,就要昏倒在路边了。
他询问她的班级和名字,让她有所警惕,避免她再在外面逗留。听到她小小声地回答名字是梁知夏后,他再叮嘱一次:
“马上回家。”已经快站不稳了;他牵着暂停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脚步有点虚软地离开。
在他身后的梁知夏,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不知从哪里掉了下来,飘啊飘啊,飘落到她鞋边。
那是非常美丽的、洁白无比的羽毛。她垂眸看着半晌,才屈膝蹲下,将它拾起。
缓慢地站直身,她觉得这好像是白恩露所遗落的,所以拿着羽毛想要往他离去的方向走,才跨出一小步,她手中的羽毛竟然发出像是铃铛般悦耳的清脆声响。
羽毛不可能会发出那种声音。
所以,她以为是错觉,怔了一怔。
下一秒,羽毛像是粉末一般从茎部开始消失,她讶异一颤,不禁丢下那羽毛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那被丢弃在地的羽毛上方,平空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让她当真吓了一跳。不过,她吓到的表情也就只有那一瞬间而已。
望住那立刻就转趋变淡的黑影,她倏地整个人冻结住,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第二章
原来变成大人了,也是会不想上学的。
一大早,白恩露骑着脚踏车,如同之前的每一天,沿着河堤道路往学校的方向前进。越接近学校,他就越想掉头骑回家;只要思及昨天在屋顶看见他没穿上衣的那个女学生,也许会到处跟人家说他是个变态教师,他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想到学校里可能已开始有关于他的奇怪传言,他的胃壁就不禁纠结。
“白老师早安。今天有周会呢。”
但是,同事都和平常一样和他打招呼。
“早。”他略微僵硬地回应,并未就此放心。
在操场上开过周会后,他依然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学生进教室,并在打钟后开始上课。
“老师好。”
学生们上课时很寻常地向他敬礼。
没有异样的眼神,没有窃窃私语,那个女学生……没有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对了,她是怕自己跑上顶楼的事情被发现,所以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在那里看见他。大概想了一下,也只有这个理由可能性最大了。
结果一整天的课下来,什么事也没有。
第一次遇见梁知夏时,他看见了她制服上的学号,和她昨夜讲的所在班级的确是相符合的;她不遮不掩,也并未说谎。白恩露沉思着。
之前,他曾和梁知夏所在班级的女导师针对那天在打扫时间见到的状况稍微交谈了一下。不管怎么说,那个学生是被欺负了,虽然没有身体上的伤害,他仍觉得有必要告知她的导师她班上发生了这样的情况。
陷入思考的他被钟声带回现实,他看向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放学了。拿起背包,他走出办公室,经过三年级教室的大楼时,多看了一眼。
忽然,后面有声音唤了他。
“老师。”
白恩露一愣,转过身,就见梁知夏背着书包站在他面前。
“呃……你好。”马上就又想起昨夜在屋顶的事,他觉得思绪空白了一下。
梁知夏并未立刻回应,虽然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对话间的停顿却令白恩露觉得莫名的尴尬,但他还是维持住表面上的冷静。
只见她低着头看向地板,道:
“老师,昨天……”
闻言,他立刻联想,她一定是要质问他昨晚的事,因为他那个样子实在太古怪诡异,会有疑问也是正常的。他自嘲地想着学生没有当他是变态神经病,还愿意亲自来和他交谈,或许该觉得庆幸了。
“等一下。”他示意她走到廊底谈话:站定后,他先开口说:“你不可以再到顶楼上面去了,知不知道?”若是真出事了怎么办?这样太不安全了。
他是要训诫她,所以才把她叫到旁边,并不是想要先下手为强,提醒她违反校规让她不敢多嘴,而是真的觉得那样非常危险。
她并没有承诺好或不好,只是道:
“昨天……”
白恩露轻叹一口气。不待她说话,自己继续道:
“昨天……我无法跟你详细说明那种不适当的样子,我只能说老师绝对没有做坏事。”他想他是没办法完美解释了,那就干脆不要解释。他非常为难又以为耻地道:“昨天我只是衣服全湿掉了,怕感冒所以脱掉而已。至于为什么会湿掉……因为老师流了很多汗。如果你要把我在顶楼没穿衣服的事情跟别人说,我……还是同样的说法。”虽然那样他一定会非常烦恼,却不会阻止她或要胁她封口,因为他的确是被学生看到不妥当的模样。
说完,他见到梁知夏微微动了一下。
“我……我可以保密。”
听她这么讲,白恩露微愣,随即认为她相信了自己,觉得太好了。
“谢……”
正要道谢,梁知夏低垂的脸终于抬了起来,用那只没被头发遮住的眼认真地直视着他。
“所以,老师,可以给我昨天那个羽毛吗?”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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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抽屉拿出止痛药,白恩露吞下一颗胶囊。
持续三天的胃痛让他一直皱着眉头,学生对他也越来越敬而远之。
“老师,可以给我昨天那个羽毛吗?”
前几天,那个三年级的女生对他这么说时,他当场愣住了。
“……嗄?”那是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只能重复她的话,道:“羽毛?”
望见她点头,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道:
“那个……你如果想要羽毛的话,可以去手工用品店看看。”
她抿了下唇,道:
“我不是要那种的……昨天,老师不是带着羽毛吗?”
“我?”他不解地看着她,否认道:“没有。”
“从你身上……掉出来的。”她说。
“我掉的?”他一脸奇怪,反射性地摸着自己衣服下摆和口袋;当然,他今天穿的是和昨天不一样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