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馆子里,用餐前她想先去洗个手,于是到洗手间。餐厅里只有一间男女共用的厕所,仅是要洗手而已,所以她并未关上门,才扭开水龙头,女人也跟着进来了。
梁知夏以为她是要如厕,女人却没等她出去就关门上锁。
来到她身边,女人道:
“知夏,啊,可以这么叫你吗?”
梁知夏轻轻点头,听她续道:
“真的很不好意思,选在这种地方,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梁知夏问。
“是关于你爸爸的事。”
是和父亲交往……或者要再婚之类的?因为担心她不喜欢父亲有新感情,所以想要跟她谈谈?梁知夏在心里猜想着女人要对她说的话。
然而,女人却道:
“你离家两天了是吗?你爸爸因此很担忧,好像没睡好。我知道我很多嘴……”她非常难为情地拜托:“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起码最近不要。他最近的状况并不是很好,已经过度劳累了,上次也是上班上到一半不舒服,来医院回诊,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家,刚好下班,才找借口送他……”
“……呃?”梁知夏一头雾水。“医……医院?”回诊?
女人露出苦笑。
“你果然不知道。你爸爸瞒着你,他一直都在看心理咨询门诊的,在你妈妈过世之后。”
“咦?”梁知夏瞪大眼睛。真的完全不晓得。
“你……认为你爸爸为什么每次都加班不回家?”女人问道,然后缓缓地说:“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面对你。你妈妈刚过世的时候,你们父女都很伤心,在你伤愈出院之后,你们还是没办法恢复过来,日子变得很痛苦,所以……有一次,他是不是带你去观落阴了?”
梁知夏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
那是妈妈刚去世三个月的时候。她出院失眠好几个夜晚后,无助地告诉父亲,她想见妈妈,当时父亲不是安慰她,而是答应说好。
隔天,父亲开车载她到一间庙宇,在师父的仪式开始之前,父亲却又大声说不可以,然后慌忙地带着她离开。
那一天回家后,父亲极其严厉地告诉她,绝对不要再想着这种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就渐渐地不和她说话了。
“虽然并没有真的观成,但足以令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常了,因为你父亲原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啊。”女人有点感伤,柔声道:“对于带你去这件事,他就非常懊悔。你父亲说,他应该是要牵着你一起走出悲伤才对,但他却加深了你的痛苦。”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听着这段叙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清楚明白,父亲会那么讲,是因为车祸的当时她也在场——
女人继续缓慢说道:
“所以那之后,他来我们医院求助。他已经帮不了自己,当然更没办法帮你;看见你就会难受,又感觉愧疚而无法面对……他一直很希望赶快重新站起来,只是那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阵热气涌上心头,梁知夏不禁哽咽。
“你是在说……爸爸他、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努力?”
女人笑了。
“你知道吗?虽然你爸爸老是待在公司超时加班,但其实不管多晚,他每天一定会回家一趟,确定你在不在。不然,你以为他能一直住在公司里都不换衣服吗?”她打趣地说,又赶紧道:“他不是为了要拿换洗衣物才回去的喔,不要想反了。”
她半夜的确都会听到开门声,但她怕自己一走出房间,父亲就会立刻离开,所以,每次都只是躺在床上装睡。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梁知夏抬手,轻轻摸着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痕;她会用头发把脸遮起来,是不想让父亲一看到她,就想起夺去妈妈生命的那场车祸。
女人微微一笑。
“因为你离家出走,你爸爸才觉得事情严重了,他真的很担心呢。今天找我来也是。已经太久没和你好好说话了,所以需要勇气,不想要气氛太尴尬,才请我来助阵的。”
梁知夏定定地望着她。
“你……是故意把爸爸瞒着我的事告诉我的?”故意让自己多嘴,明知这是个不讨好的行为。
“我是你爸爸求诊那间医院的门诊护士。”女人的眼眸温柔地弯着,笑容淡淡的。“他在等门诊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寂寞,所以我才找他讲话。要让他开口,花了我很久的时间呢。”她眨了眨眼。
“咦?”只是这样吗?梁知夏一愣。“你不是……和我爸爸……”
女人顿住,随即会意过来,脸一红,掩嘴笑出声音。
“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基于朋友的立场,所以担心他。如果不把话说出来,你怎么会明白呢?又没有超能力。”她笑说,随即微垂眸,温温地道:“你爸爸还爱着你妈妈,一直到现在都是。他的心里,只有你妈妈和你而已。我认识他以来,他总是说着你们母女,从没跟我提过别人的事。”
梁知夏凝视着她。
“你……”
“而我呢,最重要的也是我的孩子。会让他不幸福的未来,我是不会考虑的。”女人柔声对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梁知夏觉得眼前的女人一定喜欢着父亲。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
女性对她笑眯了眼眸,道:
“我们好像待太久了,要赶快出去才行呢。”
她打开门,外面刚好有人要来上厕所,看到里面走出两个人,还呆傻了一下。回到座位上,点的菜也已经摆上桌了。
女人和上回一样,吃饭时总是找话题聊天,维持气氛。
直到用餐结束,送女人和小男孩上计程车离去,父亲仍然不曾主动对她开口,只是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梁知夏感觉父亲似乎又放慢脚步,走在她身旁。
她不大记得父亲和她完全不说话的日子有多久,只是,当父亲越来越寡言,她也渐渐地变得沉默了;然后等她发现的时候,她与父亲之间就只用电话答录机和手机留言沟通,已经不再交谈了。
也许他们父女两个想的都一样,在不说话之后,更害怕被对方拒绝、被无视,所以,谁也没办法先开口。
回到家,洗完澡要进房前,梁知夏站在自己父亲房门口,许久许久之后,隔着门板低声说了句:
“爸,晚安。”
里面静悄悄的,不久,传来“嗯”的一声回应。
终于,屏住气息的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黑暗世界,老师帮她刺穿一个小小的洞,现在那个洞,被她自己用双手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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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知夏坐在教室里,一直想着口袋里被装在盒中的羽毛。
放学时间,她又来到侧门的大树下。
她忆起那个女生之前说过什么太早的,所以也许晚一点那个女生会来这里。
于是她一直站在大树下。放学的学生都走光了,学校的晚自习也打钟上课了,她还是没走。
忽然一阵强风袭来,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打在脸上的落叶只是让她眨了一下眼,那个女生就突然出现在树后。
女生仿佛生着什么重病,脸色苍白,双颊凹陷,整个人变得比之前更加消瘦,看起来相当憔悴。
“你……”不过是几天没见而已,梁知夏讶异地望着她。
“干嘛那种表情?”女生说道。虽然一张枯槁病容,但双目还算清明。“你又来做什么?来给我抢吗?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你……生病了?”梁知夏困惑地问。
“对啊。”女生抬起自己瘠瘦的手臂,望了望,好像事不关己般,轻描淡写地道:“治不好的,已经快要死了。”
梁知夏错愕地睁大眼。
“咦?为……为什么不去医院?”她不懂。
“去医院也没有用的。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死掉才来找你的。”女生将手放下,说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其实,本来就……”她有点出神,喃喃自语着。
她是真的病得这么重?梁知夏不敢相信道:
“你怎么那么确定会没用?说不定……”
“我就是确定。”女生打断她,大声地说:“而且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明天就要死了。”
“咦?”梁知夏极其震惊地看着她。
“在死之前,你可以把羽毛给我吗?不,其实等我死了也可以,拜托你把这家伙送离开这里吧。”女生抬起手摸着树干,凝睇身旁的树木,专注的视线停留在之前所说的上吊位置。
梁知夏望着她,就是一种感觉而已,她不觉开口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吗?那个……自杀的人。”
女生转回头,看向她。跟着,喉咙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我才不认识他呢。那个白痴,要死,不会去跳楼吃药,跑来树上上吊;明明那么懦弱,却选择了这么痛苦的死法。说到底,他究竟为什么要死啊?我实在是不懂,把自己的生命浪费掉了,笨蛋一个。”
她讲得一副无情的样子,梁知夏注视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你……喜欢那个人吗?”
她问。望见女生停住动作,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这里。
“我……讨厌他。”女生说,跟着疑惑道:“你问我这些事是想怎样?你相信我的话吗?那你要把羽毛给我了吗?”
“……即使我可能根本不会相信,即使我会觉得你说谎,但你还是要告诉我。你是这么想的吧?”因为,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她就是用这种心情跟白恩露说明羽毛的事,就算会被认为在骗人也好,完全不被信任也好,都一定要讲出来。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种心情了,梁知夏放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所以呢?”女生歪着头。“你会把羽毛给我吗?”
梁知夏一愣。
“我、我……”她摸着自己放在裙侧口袋里的盒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心境和以前稍微不一样了,所以内心在动摇;但是——抿了几次嘴,她道:“我……不知道。”真的。
女生望住她,然后有点不明白似的,敲敲自己的头。
“什么嘛,果然还是很狡猾。那好吧,你若是可以抉择了,我是第一优先预约的。”她低声道:“我……明天黄昏的时候也会在这里,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就算我死掉以后也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请你……救他。”虽然语气没有起伏,但她的眼神却无比认真。
说完,她好像很疲倦似,转身走向树后。望见女生要离开,梁知夏虽然想唤住她,却又不晓得自己要讲什么;她十分踌躇,心里想着,学校对面就有一家医院,就算劝她去就医也好,最后还是跨步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只是,来到树后,却没看见人。她张望着四周,也寻不到那个女生是从哪里离去的。
低下头,梁知夏看着自己手里的小盒子,忍不住握紧了它。
第七章
她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即使,明明知道那个愿望不可能会实现。
放学回到家,父亲已经坐在家里:这是不久前从来都没想过的事。梁知夏有点愣住,随即回房间放下书包,换好衣服,然后开始准备晚餐。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她的离家出走的确令父亲相当担心吧,所以父亲也不再用加班当借口不回家了。
这么想着,没多久,门铃响了。她走出厨房打开门,看见父亲的女性友人和她的孩子。
女人相当不好意思地说着希望一起享用晚餐之类的话。她望着面红耳赤的女人,心想一定是父亲叫她带着小男孩来的,因为他们可以缓和气氛。
即使明知跑来别人家里说要一起吃饭这件事很厚脸皮,却还是红着脸按下门铃。她开始相信,女人所说的话是真的,父亲是真的只考虑她的事情,而完全没有去顾虑到别人;而只以朋友身分来帮忙的父亲的女性友人,让她感到相当抱歉,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女人和她在厨房里一起煮晚餐,用餐时,她身旁的小男孩低头认真吃着饭,抬起脸要是看见她就会对她笑。
她不讨厌这对母子,如果父亲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她不会故意赞成或特别反对,只要知道父亲会记住妈妈,这样就好。
今天,在餐桌上父亲说了“好吃”两个字,虽然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光是如此,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到了夜晚,父亲开车载女人和小男孩回去,虽然女人说不用了,但是父亲大概觉得一直麻烦她而有所坚持;女人临走前还当着父亲的面,对她说了要好好待在家里帮父亲开门那种可以令父亲放心的话。
送走他们后,她进浴室洗澡;回到房间,她坐在书桌前,取出装着羽毛的小盒子,拿在手里垂眸观看着。
她在追求不会实现的愿望,所以才希冀在不可思议的东西上,期盼能够获得奇迹。
但是,倘若奇迹永远不会到来,那么她死命紧握着手中的东西,执着在这上面,又有什么用?梁知夏忆起白恩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事物上,最后得到的会是更大的失望。
其实,老师说的话……是为她好。她现在知道了。
可是……她没有办法轻易就放弃。
趴在冰凉的桌面上,她缓缓闭上眼眸,想着自己的愿望,想着那个女生告诉她的事,即使思考了一整个晚上,她依旧无法做出结论。
隔天到学校,她一直想到昨天那个女生在树下说的事,忍不住在意着时间的流逝;但是她却又没办法离开座位去找对方,因为她还迷惘着,不能下定决心。
直到最后一堂自习课快要结束了,她还是凝睇着自己双手中的小盒,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正确。
这种时候,她好想去问白恩露应该要怎么办,说不出什么理由,意外地想要依赖他。
但是不行啊。她知道,一定要自己决定才可以。
一定要自己决定……
“嘿!钟楼怪人!”
肩膀忽然被推了一下,梁知夏下意识地抬起脸,只是一个分神的空隙而已,手里的盒子就在瞬间被人抢夺走。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地从座位站起身,道:“还我。”她瞪着平常就喜欢对她恶作剧的两个男同学。
“嗳。”男同学拉长音,好稀奇地把玩着盒子,道:“真难得,你终于有反应啦?这里面是什么啊?这么不想被拿走?”
她暗吸一口气,重复道:
“还我。”
“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打开来看看好了。”其中一个男生如此说道。
见到他们就要动手开启盒子,梁知夏登时心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