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翎花迷迷糊糊苏醒,浑身俱冷,脸颊被风吹得生痛,发丝凌乱拂面:“我好像在飞……”
“你在作梦。”
师尊说的都对,是梦,不然她怎么能离月娘那般近?
近得好似要奔向它而去,
“哦……精五武馆发生的事,也是梦,对不对?”噙泪小脸仰抬,觑向师尊,师尊一头黑色长发,拂得好美,月辉照耀,淡淡金煌,落嵌在他颜面轮廓。
她没有偷爬进武馆看大师姐,没有在师母面前说漏嘴,没有被王家人抓住,全都没有,好像还有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不,是真的,你与我被押至镇长面前,胡乱扣下大堆罪名,之后,遭逐出村镇,永远不许再踏入。”这些,当然是他临时想出的说词,反正娃儿虽醒,意识仍浑沌,口齿也不清,正好操弄,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不这么说,如何解释两人离开那村镇;如何解释,那村镇……一夜之间,笼罩瘟疫侵蚀中。
“师尊,对不起……都是我……是我连累你……”翎花哭着,虽然记忆中找不到他说的驱逐后续,但师尊不会诓人,绝对是她失去意识时发生的。
想到师尊面对众人私审,种种莫须有的责骂,她好自责,泪落得更凶。
“傻话,没有什么连不连累,此村不容你我,我们便找下一处容身,你想习武,便有武馆;爱吃汤面,就有老面摊,下课后的返家途中,烤铺的鸡腿传出香味,买一只边走边吃,天热时,配上一杯凉茶摊的冰镇乌梅汁,冰凉透心。”
他的话,勾勒出一村祥和,鼎沸的市集,食物的香气,贩子的吆喝,仿似正在面前浮现。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地方吗……”明明说来是如此平淡无奇、寻常一般的百姓生活,居然变得难以奢求。
原来,容身之处,得来多么不易。
“有的,翎花想要,就一定会有。”他浅笑,倾身低首,一泓长发轻扬,额心轻抵她的。
“师尊,我想要去这样的地方……我想要……”她抱紧他,蜷在他胸前,嘤咛哭泣。
“好,师尊带翎花去,一个按照你的心愿,你想要的景致、邻人'生活、平稳、安宁——种种围绕之处。”他允诺她。
她泪中带笑,不断在他怀里点头,神智再度远扬,陷入昏厥。
“对一个孩子而言,你接触的分量太多,即便体质异常,也很难不受影响,病个十来天在所难免。”
不至于致命,却无法幸免,人类毕竟太弱小,宛若花儿,耐不住瘟神一碰,便会枯萎凋零。
他未曾停下腾飞速度,一路驰翔,短短须臾已过百里。
他缓缓垂眸,审视脚下土地,发现一处幽林,止下腾势,飘然轻落。
足尖点地,录茵由他所触及那一块开始转黄,周身树木残叶纷纷,一阵沙沙叶雨,他恍若未睹,一步步走,身后曳着点点黑雾,自发梢抖落。
他刻意不收敛吐息,任由此处荒芜,所有的生命,消失无踪。
先毁灭,再重建,半座山谷再无生气盎然,随他扬袖,黑雾漫涌,湮没荒谷,丝缕缭绕,如水波涟漪,扩散着,久久不散。
雾霾中,隐约有屋影成形,一座两座三座……更有人声交谈,逐渐清晰。
他垂眸,望向怀中睡颜。
“睡吧,等你病愈醒来,就能看见你所希冀的天地,为你而造。”
一个如梦似真,能容下他与她的,幻境。
X
翎花这一病,足足五日,等她完全清醒下榻,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环境。
窗棂上,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好似不怕生,黑溜眼儿瞅着她瞧,不时歪脑弹跳,鸣叫两声。
窗外有棚紫藤,绽着淡紫花串,鲜艳漂亮,宛若流瀑,翎花哇了声,冲到窗前,雀儿振翅飞走。
脑袋瓜探出头,马上看见师尊坐在不远石桌,品着茗,读着书,依然长发垂曳,风姿翩翩。
“师尊!”翎花大门不走,直接翻窗,直奔向师尊,这是最快、最短的距离。
“怎由窗户出来,鞋也不穿。”师尊抬眸,语吐轻斥,嗓门却全无严属,甚至眉眼微弯,笑意荡漾。
“师尊,这是哪儿?好美哦!窗外有一大片紫藤花呢!”那是她最喜爱的花卉,以前家乡后院也有一株,每每花开,她和姐姐总赖在藤下不走。
“你途中病了,师尊就近找了落脚处,后来发现,这村落朴实幽静,人口简单,很是喜欢,师尊猜想,翎花定会喜爱——”
“喜爱喜爱,我很喜爱!”她连珠炮点头。
“师尊买下了这村舍。”
……师尊,你真的把家产都搬出来了吗?
这么不省着点用,没问题吗?
暂且不管经济疑虑,翎花满心欢喜:“所以,这是我们的新家?”
“嗯。”他微笑。“你去穿鞋,师尊带你去村里走走瞧瞧,这里有武馆,师尊替你报了名,待你身子好些,随时能去上-翔花,别爬窗,走大门。”
这孩子,心一急,像只野猴似的,话还没喊完,她已消失在窗棂另一端,他只能苦笑作结。
“本以为,女性皆该如‘她’,温柔婉约,知书达礼,原来,也是会有例外……”他喃喃低语,嗓中无遗憾,倒觉新奇。
她很快穿妥鞋、束好发,与师尊连袂上街,她一脸雀跃,眼中每处地方皆新鲜……又熟悉。这村子,与天乐村有些相似,又或者,僻远的离世之村,都有仿似点,很宁静,很安逸,村人动作慵缓,不若大市集的波波碌碌。
草木香气清新,铺有石块的小径旁,开满杂色小花,虽非名贵花种,大群大群绽放,依然美丽。
师尊没骗她,村里有间武馆,名为“动行”,他们行经武馆,馆主正巧站在门前,咧嘴朝他们打招呼,师尊要她喊声
“朱师父”,她乖巧照做,师尊向朱师父说:“翎花病刚好,过几天再来,今日单纯带她出来走走。”
“好好好,养好了再来,慢走,厉先生。”朱师父笑笑送两人走。
“咦?”翎花走没两步,发出惊呼。
“怎了?”
“我今天头一回听见师尊的姓氏,有点吃惊。”翎花挠挠脸,刚才自己反应太大,况且还是在新师父面前,好丢脸。
师尊揉揉她的发,微微一笑。
“师尊的姓是哪个力,气力的力?利益的利?美丽的丽?”她很想知道。
“严厉的厉。”
翎花皱皱鼻头:“跟师尊一点都不搭,师尊才不严厉哩,师尊是最好的师尊。”她说着狗腿话,同时,也是真心话。
师尊好到……她想和师尊在一起,一辈子。
师尊待她那么宽容溺爱,什么都允,这小小心愿,只要说了,师尊不可能不答应,定会如同前几回,俊颜衔笑,说着——只要翎花想,都行。
“师尊严厉之处,你还没瞧过呢。”那个“最好的”赞许,他受不起。
“我才不信师尊能有多严厉,你那副模样,就算凶起来,也成不了夜叉恶鬼,嘿嘿。”连翎花都敢取笑他,不怕他动怒,足见他这师尊,威严不彰。
“夜叉恶鬼你见过吗?拿它们同师尊比,不知辱没了谁。”轻拍她后脑一记,没加诸任何力道。
“是翎花说错了,夜叉怎能比师尊,若世上有神,应该是像师尊这样,清朗温文,慈爱有加……”
“翎花,嘴张开,舌头吐出来。”
“啊?”虽困惑,但她照做。
“明明没偷吃糖,嘴这么甜。”他挑了她的下巴,害她险些来不及收回舌,牙关咬到舌尖。
“翎花句句真诚。”她咧嘴笑,眯得眼儿快瞧不见瞳仁。
师尊是她的神,她的天,在她最孤寂之际,来到她身边,带她离开那处牢,给她新生,给她宠,给她一切她所想要的。
若真有神,也不及师尊一半的美好。
“油嘴滑舌。”他笑眩。
翎花被眼前大大布幔吸引,风一吹,布幔招摇,像在朝她挥手。
“师尊你看,那边真的有凉水摊!冰镇乌梅汁!我想喝!”
“空腹不许喝那个,先吃些面食垫胃。”
“边吃边喝嘛……”她拉他衣袖,左右摇晃。
沉默片刻,还是纵容了:“……去买吧。”
翎花喜欢这个村子,面的滋味好,乌梅汁更是一绝,冰冰凉凉、酸酸甜甜,尤其是硬喂师尊喝一口,师尊眉峰的挑动、神情的变化,让那碗乌梅汁喝来加倍甘美。
师徒俩在这村子住下,细数四季更送。
看村中紫藤落尽、芍药绽放、桂花嗔香,共迎寒梅绽放,一日一日,两人足迹遍布于此,与村人相熟,成为村中一分子。
在这儿,翎花度过了八个生辰。
干扁瘦小的身躯逐渐抽高,奶娃的稚气褪去,多年习武的身姿匀称孅细,翎花由小小娃变成了大女孩。
长发扎成双髻——被师尊戏称两团膨包子,外加一条狗尾巴……明明就是发辫!才不是尾巴哩一翔花一身轻便红劲装刚练完一套拳法,收息止势,胡乱用袖口擦汗。
比起剑术,她箭技更好,百发百中,百步穿杨,朱师父也夸她青出于蓝。
竹篱外,隔壁王大婶朝她吆喝,手提竹蓝高高睾。
“翎花呀,来来来,这些拿进去,给你们午膳加菜!”
“王婶婶,每天都这么麻烦您。”翎花迅速飞奔过来。
“说什么麻烦,笨丫头,趁热吃!”王大婶竹蓝塞来,笑笑走人。
第三章 幻境(2)
这儿的邻居很亲切……应该说,亲切过了头。
他们师徒俩的三餐,从无一日有缺,邻居彷佛约定好一般,今日你送粥明日他送肉后日换成菜,而且还不是单一人送王大婶走后,高爷爷也来了,给她半锅野菇汤和鹿肉妙野菜,午膳摆一桌绰绰有余。
摆妥邻居的爱心餐点,翎花洗净双手,唤师尊出来用膳。
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虽平淡,无风无浪、无起无伏,翎花却知足,她安于现状,一辈子如此,她也甘之如饴。
只要能与师尊作伴。
她喜欢这村子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儿没有急于作媒的热忱村人,无论是对师尊,抑或对她。
村民亲切送东送西,却没有半人打算送媳妇儿上门。
她本以为,师尊这行情,在村里绝对很吃香,谁家有闺女或妹子,还不眼巴巴端到他面前?
加上她年岁渐长,已臻婚嫁,她曾在天乐村见过,芳龄十五的邻人姐姐们,逢人便遭逼问亲事,急乎乎被迫嫁人……可在这儿,就连她,也没村民问过半回,她松了好大好大一□气。
最好永远别有人问,别介绍闺女给师尊,更别上门催促师尊将她嫁出去。
她喜欢这村里不探人隐私的亲切。
她喜欢这种一成不变的安稳。
而最喜欢的,是师尊噙着浅笑,数年来如一日,步向她而来的光景。
八年过去,她变化恁大,师尊却与她初识时一模一样,虽说成长期的孩子本就长得快,衣裳每年须重制一回,成年人则不然,改变最多的无非是胖瘦,可岁月彷佛在师尊周遭停驻,不留半丝痕迹。
他依旧清瞿,依旧风雅,依旧翻翻如仙,再黑黝的衣裳,也暗沉不了他周身的光。
翎花难以克制,目光胶着在师尊身上,凝望着他发愣的次数越多、越长。
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双颊热烫,窜上红晕。
早些年不懂事,只知道自己喜欢待在师尊身边,很喜欢很喜欢,她以为那叫“依赖”,年岁渐长,读的书多了,才逐步明白,原来,那叫“依恋”。
依恋着师尊的好,师尊的陪伴,师尊的纵容,他亦师亦父,虽无血缘,却更胜家人,家人仅仅陪她七年,而与师尊的八
个年头,仍能继续累加上去……
希望一个八年,再一个八年,再再一个八年……永远不分开,多好。
他在翎花面前止步,看徒儿一脸愣呆,表情可爱,像头小鹿似的,近来越常见到她这副傻模样,脸还那么红,是给晒伤了吗?
“净瞧着师尊做什么?师尊脸上脏了?”他出声,翎花小小震了震肩。
“没、没呀,师尊脸上只有干净……”还有,好看。
她越来越觉得师尊好看,总是教她着迷,双眼不由自主往他偷偷瞟去。
“倒是你,晒得脸都红了,练武练到忘了时辰?”
翎花摇头,却不知怎么搪塞,只能双手捂颊,祈求脸上乱七八糟的彩霞快快退散。
不是日光晒红?那倒仅有一次,见过她满脸通红,几日都消退不了。
“……还是月事来了?”师尊云淡风轻脱口,浅然的像在问:今日的汤够不够味?
翎花脑门一炸,理智都糊了。
师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那件事……翎花窘到深处无怨尤,每想起一回,恨不能挖个地洞埋掉自己。
少女初潮来时,措手不及,她娘亲走得早,没教过她这些事,前些年跟着师尊,一个男人自是无此困扰,理所当然忽略她的成长,于是乎,血淋淋的第一天,翎花真心以为自己罹患绝症。
若说死期将至,翎花最舍不得的一定是师尊,要弃下他,留他孤独,翎花很是自责,扑进师尊怀里,抽抽噎噎,涕泪交错,又是道歉又是伤心,说了好多放不下的遗言,号啕着不想离开师尊,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有余——
那时的师徒俩,一个哭得不能自已;另一个,竟也做出反常之举,打横抱起她,直奔出村,在她浑浑噩噩之间,听见贴近耳畔的心跳声,如此响,如此急……
不知师尊要带她往哪儿去,她只记得哭,只记得紧抱师尊不放,若是下一秒就会死去,起码也要珍惜短暂光阴。
隐约听见师尊一脚踢开门,落下一句“快治她!”,她便被放置在一张床上,哭肿的眼儿,无暇去察看身处何处,又有何人靠近,师尊自始至终都抱着她。
“你别碰到她,谁沾上你谁倒霉,拿线来!”师尊如此无礼且严厉的口吻,她头一回听见。要人医治,却又不容人触碰她。
那人咕哝几句,估计不是什么好听话,随即感觉细线绕过手腕。
“……这是来寻我开心,还是找碴?老友,你认真的吗?不要以为我不会抄扫帚赶人。”
“谁有心情与你说笑了。”师尊与那人,冷声应话。
“……你知道女娃儿长大了,本就该来的那玩意儿吧?”陌生声嗓百般无奈,似乎也难以启齿详述,只好将烫手山芋抛给下一人:“徒儿,带下去,好好‘处置处置’。”
翎花遭人给拖走,这一回,师尊没有护她,彷佛明白了她“绝症”为何。
接下来,对小小翎花而言,才是另一种境地的体悟。
陌生声嗓口中的“徒儿”面貌,翎花没有瞧得很清晰,只知是个姑娘,开始“教导”她该有的常识,巨细靡遗到——月事来时,如何以草木灰和布条钽制衬垫;月事期间哪些食物少沾;月事结束后能饮用哪些补血汤药……再到为何女人有月事这玩意儿,它之于传宗接代的重要性,约莫几岁开始几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