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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与花 page 3 作者:决明

  “是不是睡破庙的缘故?还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风寒?……这可不好,我们要快点到下一个城镇,找间有床、有热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标,并且尽力执行,走起路来都多出几分干劲。

  未到中午,师徒俩抵达最近一座村镇,首要之务,自然是直奔客栈。

  即使他再三保证身体无恙,她却不肯信,硬要服侍师尊躺平,添上被子,盖个密实才罢休。

  “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说完,翎花就要开门出去。

  “翎花,师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虽然了无睡意,更无病征,但她照顾得太认真,他找不到拒绝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举。

  “瞧一下比较安心……”

  “别跟师尊顶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儿不累。

  “哦。”她听话,嘴是闭上了,手还是不放心又拢拢被子,只差没拉高到他头顶,把人整个掩埋了。

  照顾好师尊,她才坐到窗边圈椅间,褪下鞋,放十根脚趾出来活动活动,孩子皮细肉嫩,半日赶路下来,脚趾已磨红磨肿,可没听她吭半声。

  “我们在这村镇留个十来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脚趾,话,便脱口而出。

  那双小脚,再走下去,就破皮见血了。

  “好呀好呀,师尊多休息几天,身子养好再走。”她没考虑自己,直觉点头附和。

  傻丫头,他身子哪需要养,倒是她的脚,才得养养。

  翎花透过窗往下瞧,望向客栈外街,村镇不算热闹,人群三三两两,炸物香味弥漫,也有小贩卖些童玩、布料。

  孩子毕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双膝爬跪到椅间,手肘支着窗棂,掌心托腮,受外头街景引诱,脑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当心掉下去。”他出声提醒。

  “欸。”她缩回来一点点,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处二楼,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听见响亮吆喝,才仰首去寻找,声音来自斜对面一户围墙内,十几名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习练木棍,呼哈有声。

  是武馆吗?专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学,以后,便能保护她家文文弱弱的师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为这样看着,便可以偷学些皮毛,跪姿改为站立,只为了看更多、更远——

  “你真的会掉下楼去。”领子被拎紧,翎花身子给抱下圈椅,带离窗边。

  “师尊,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还有脸质问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阵风吹来,你定给吹飞出去。男人默默腹诽,但懒得数落人,只问:“瞧见什么新奇事,这般专注?”连小命都不顾了。

  “师尊,我在瞧人家练棍法,那边。”

  “你想学?”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里想要什么,全写在脸上,她没敢点头,怕师尊觉得她太贪心。

  “想学便去学,师尊带你去报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时间,我们没有要长留,师尊,我没有很想……只有一点点想,不要紧,我可以偷偷爬墙去看就好——”

  “有理,习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么,我们便留到你学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没能反应过来。

  “好巧,隔壁贴了‘吉宅出售’,就买下来吧。”

  师尊的口吻,活似这菜摊上,白菜硕大青翠,就决定是你样稀松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师尊说到做到,一眨眼,掏钱买下武馆隔壁空宅,师徒俩当天由客栈搬入新家。

  有句话,翎花好想大声问——

  师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产离家出走?

  第二章  芳心许(1)

  精五武馆,馆主王精五是名约莫四十岁的汉子,刀枪棍剑拳精通,传授镇里孩子少年武艺,健体兼防身。

  王精五比她师尊矮半个头,但魁梧一倍有余,暴露的膀子纠结累累肌肉,双臂抱胸时气势更惊人,翎花咽咽睡,站在师尊身后,惶恐看着人。

  “我不是谁上门都肯收,资贸驾钝不收,品德劣等不收,好吃懒做不收,心浮气躁不收,小丫头站过来点我瞧瞧!”王精五声嗓洪亮,不像师尊句句温文。

  师尊若是春风,王精五就是午后雷阵雨,轰隆隆个不停。

  “翎花,别怕。”师尊将她推向前头,任由王精五审视。

  王精五打量许久,伸手按按她肩胛,脸上未流露满意或嫌恶,简单再问:“为何想学武?”

  这问题,王精五问过每一个入门弟子,若答案暴戾谨横,毫无武德,他是不肯收的。

  “我想保护我师尊。”翎花想也没想,彷佛答案如此理所当然。

  王精五瞥向男人,确实看来弱不经风,破文人一只,居然要个小女娃保护,丢尽男性的脸!

  师尊同样被此回答所震。

  以为她只是一时玩心,看其余孩子耍棍,跟着想试试,未料,原因竟是为他。

  原来她的梦话,并非随口说说,她是真的想保护他。

  “还算尊师重道,行,你合格了,明天开始来上课。”王精五向来偏好乖巧学生,武艺可以慢慢学,天性却不然,能把师尊摆前头,想来以后也会敬他这位师父:“去找师娘付学费,顺便量身形,给你做两件功夫服,记得头发扎紧,别像你师尊披头散发。”

  “……我师尊那样多好看。”王精五走后,翎花才细声嘀咕,师尊牵着她的手,到前堂付款量身。

  回程路上一也就几十步路的距离一师尊低首问她

  “你真的是为了保护我,才想去学武?”

  “嗯,有我在,我不让任何人欺负师尊!”小小壮志,很是雄伟。

  “师尊希望你是自己有兴趣想学,学着玩也行,师尊没有弱小到需要你护卫。”

  话虽这般淡淡说来,男人眸里有笑,伸手轻揉她的发。

  “我有兴趣学!虽然不保证能学得多好,但翎花会加倍努力!以后,换我来保护师尊!”

  况且,师尊身怀不明巨款,活脱脱肥羊一只,怎能不护妥妥的?

  “满口保护保护,真遇上危险,你逃了师尊也不怪你,凡事以自己为优先,舍下谁,并非过错。”

  “我不会,我绝不会措下师尊逃跑!要就一起,逃不掉也要在一起!”

  稚气的蠢话。

  “翎花,有些话……别轻易承诺,尤其,不确定是否真能做到。”他笑靥纵容,一如以往,语调却清冽如冰,较平时森寒许多。

  深潭一般的呢,因微微轻眯而增添阴霾。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子,美好娉婷,巧笑倩兮,声嗓清甜,向他承诺着,不离,不弃,永世相伴,在彼此漫长岁寿中,比翼扶持……

  做不到,再甜美的允诺,不过沦为谎言。

  “师尊,我……”她想强调自己多认真。

  “嘘。”长指抵向她的唇心,制止她说下去。“这种缥缈虚无的誓言,师尊不爱听,别再说了,乖翎花。”

  特别是,区区一个人类小娃,能活多久?陪多久?勇气又能有多大?

  她说要保护他,他想笑,多少带些嘲讽,或许,也有一点点喜悦。

  喜悦太少,嘲讽太多,多想冷冷回她一句:凭你?

  而另外一句,他更想反问她:若你知我是谁,可还会这般坚定相护?

  翎花可以察觉,再说下去,师尊真会动怒,兴许就要拂袖而去,她快速合紧嘴,不敢多言。

  可小小心灵内,志向丝毫没动摇,既然不许说,那她默默做,定要教师尊刮目相看,她薛翎花,是条女汉子,言出必行!

  本以为师尊生她气,结果隔日带她去精五武馆报到,师尊一贯温笑,拍拍她的脑袋:“好好玩,小心别弄伤自己,晚些师尊再来接你,午膳去你喜欢的汤面摊吃。”

  说完,他向王精五颔首致意,先行离去。

  彷佛昨日之事,不曾发生,翎花松口气的同时,也对师尊产生更多想探知的念头。

  笑起来温柔的师尊,对她百般纵容的师尊……她对他的认知,少得可怜,连姓名都不知道。

  不知他何方人氏,不知他家中还有哪些人,不知他为何离家远游,不知怎么师尊的眼里,总觉得有些空空的,每每眺望远方,那双眉,便淡淡蹙起。

  “你爹爹好英俊!”一名扎长辫的女孩挪近翎花,在她耳边悄声说。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师尊。”翎花纠正她,小脸对师尊被夸的骄傲,完全没有减少。“我叫薛翎花,你呢?”

  孩子友谊建立迅速,相视一笑后,便能开始打打闹闹。

  翎花并非武馆最年幼的孩子,但她身形最娇小,与她同龄的程小凤还比她大一倍,加上初学者,完全没有武学根基,无法与师哥师姊一同打拳,被王精五的大女儿拎到一旁,从头教起,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

  休息时,翎花两条细腿直打颤,连坐着都泛开一阵酸痛。

  “还行吗?可别明天就不来啦。”王精五的女儿闺名芙蓉,二八年华,正是女孩儿最美丽的年纪,自小随爹亲习武,晒出一身麦色肌肤,笑起来牙很白,性子也豪爽,颇有乃父之风,每位学徒都称她一声“大师姐”。

  “我一定会来。”翎花志气未死,笃定回应。

  “不错不错,好气魄,明天再多扎半个时辰。”王芙蓉哈哈笑着走了,留下翎花险些喷泪。

  当天师尊来接她,她只差没匍匐爬出武馆大门,短短几步路,最后是师尊抱她回家,给她捏腿。

  他说:“这么辛苦,别学了。”

  她坚决摇头:“要去。”

  他只好由她。

  毕竟是个倔性孩子,加上目标远大,翎花还真的熬下来了。

  才几天功夫,她马步扎得平稳,呼吸不凌乱,重心掌握极好,边打马步,还能跟着王芙蓉舞上几记简单拳法,连王精五也夸她有天赋。

  “听我爹说,你学武是想保护你师尊?”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小燕飞”拳法,说是对付地痞流氓绰绰有余,两人慢动作对招时,王芙蓉闲聊开口。

  “对。”翎花很努力在记拳路。

  “你师尊……确实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他不懂功夫吧?”

  “对。”默念拳法口诀,拨空回答她。

  “有那样的师尊,我也会很想保护他呀。”王芙蓉游刃有余,咭咭笑着:“保护着不让旁人抢走,那么俊俏,姑娘家很中意呐。”

  “……”口诀全乱了,拳路也忘了下一招,翎花被王芙蓉拦手膀手低膀手给拗折成麻花。

  “你没记牢,重新来。”王芙蓉松开两人交缠的手。

  “明明是大师姐你害我分心……”一直一直提她师尊,她脑子里的口诀才被师尊身影取代,当然全盘皆乱呀。

  王芙蓉没理会她的咕哝,仍然笑笑说:“你师尊娶妻没?”

  “没有……吧。”老实说,她不是很确定,听见王芙蓉突如其来一问,原先的肯定句也迟疑了会儿。

  师尊离家出走的原因,会不会是家里为他安排婚事,他不喜爱那姑娘,于是便逃了?

  或者,师尊根本就成过亲,偏偏夫妻感情不睦……不不不,师尊性子好,没脾没气的模样,翎花很难想象他与谁争吵的场面。

  “欸翎花,等你练成武艺,足以捍卫你师尊,实在太浪费时间,不如找个懂武的好师娘,一并保护他和你这小嫩徒,你觉得这主意如何?”王芙蓉靠过来,笑靥如花,压低声,悄悄地讲。

  翎花先是一愣,而后大惊,眸子瞠得园大,看王芙蓉满脸红粉,眼中星芒闪耀,瞳仁里,清晰可见一字闪烁再闪烁——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无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龄少女,芳心正动。

  “我是说正经的呀,你练套拳得花几年?你师尊这段期间难保不遇上危险嘛……你有没有听说,他喜欢怎样的女子?讨厌女子习武不?呀——应该不会吧,他都让你来学了耶。”王芙蓉叽叽喳喳,连珠炮问。

  翎花仍是不说话,逼自己静心背口诀一左脚踏前,转向手裁,千金万土,右脚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还想再继续同一话题,远远听见师父喊下课,翎花连忙抱拳收势,朝王芙蓉一鞠躬,嚷声“谢谢大师姐教导”,一溜烟便要跑。

  师尊时间拿捏极巧,瘦颀身影出现在武馆大门,缓步走来,黑袂飘飘,一手轻负身后,仙姿飒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见少女含春,双腮红似彤云,望向她的师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师尊奔去,一把拉着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师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种眼神……看她的师尊。

  爱慕的眼神。

  “怎么了,走得这般急?”师尊被她扯着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门才停步。

  “……”翎花说不上来,自己行径古怪是为哪桩,总之……心里不痛快,卡卡的,闷闷的。

  “挨王师父骂了?”

  “师尊,我……有师娘吗?”翎花一脱口,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蠢话,明明该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个恍神,居然全说出来了。

  师尊脸上表情平平,波澜不兴,听见她的问题时,眉不过微微挑扬了下。

  “曾经有。”总是浅然的声音,仍旧不改。

  “曾经?……也就是,现在没了?”

  “死了。”面无表情的脸庞,像说着今日天清气爽般……平淡。

  “师、师尊……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对不起……”揭起师尊的丧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气自己嘴快,问了不该问的话。

  她不断道歉,眼泪滴答直掉。

  泪水晶莹无瑕,颗颗皆是剔透琉璃珠,坠地无声破裂。

  他静默觑着,彷佛止不住的泪泉,滴落她脸颊,在沙地间印成一点点痕迹。

  她哭着,他却想笑。

  当初他都没她哭得惨,不,他未掉半滴泪,心痛的极致,原来,只剩麻木。

  她不识得‘她’,又何必为个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没事的,过去了,别哭。”他笑她孩子气反应,蹲低身,与她平视。

  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过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尝过,曾不只一次告诉自己,翎花,没关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总在夜深人静、总在寂寞无助时,强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师尊也有那样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皱了脸,哭红了鼻,涕泪纵横。

  “你这是连我的分也一块哭上吗?”他笑叹,帮她抹泪,她无法回话,嘴里只有号啕。

  她好想问,师、师娘是个怎样的女子,能教师尊倾心,又是为何香消玉殒……可是她不敢,怕师尊难过,更怕答案也会令她难过。

  翎花不记得哭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师尊身上,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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