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究是习惯了!
一抹苦涩的浅笑染上她泪湿的瞳眸,从一开始真的吐出来,到现在只需要片刻的平复,就能把那反胃的感觉给忍回去。
终于,她放开了紧掩住嘴唇的纤手,呼吸也慢慢和缓过来,抬起还止不住泪水的瞳眸,盯着雕着凤纹的床顶,在稀薄的光线之中,那花纹深深浅浅,在她盛着泪水的视线里看来,有几分朦胧。
“你是谁?而我又究竟是谁?”
她喃喃自语,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明明知道不会有答案,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一问再问。
她从一开始对于真相的恐惧,到现在只想要有人给她答案,这一年多来,包括律韬与她的义父母在内,没有一个人逼着她恢复记忆,但他们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她就越觉得整件事情里透着悬疑。
珑儿坐起身,掀开锦被,撩开第一层纱帘,侧身双脚落在踏凳上,抬起手背拭掉已经不再淌流的泪痕,这时才觉得喉咙干渴。
“小满……”
话甫出喉,她就改变了心意,不想喊人进来伺候,是以最后逸出唇间的音量极轻悄,大概就连歇在外间的奴才都听不到声响。
她站起身,一双莲足仅着抹袜,踩过柔软的地毯,在一旁的架上取过锦袍披在肩上,然后撩开另外几层帘子,走向南畔的长榻。
她走过大幅地毯,双脚在踩上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时,因为烧着地龙,仍觉得温暖,暖得教她觉得有些闷热,让她想要开窗吹吹屋外的冷风。
珑儿走到榻前,一脚踩在脚凳上,另一只腿则曲膝上榻,伸手以极轻缓的力道推开边窗,不发出一点声响。
随着窗户渐开,屋外明亮的月色及灯火,也细细密密地迤逦进来,在她的身后,拉开一道长长的影子。
推开窗之后,她不自觉地回眸,没听见外间有任何动静,知道没人察觉她醒了,才安下心来,扬起一抹浅笑,动作轻巧地上榻。
她斜倚着云锦引枕,将头轻靠在窗畔,注视着院子里被灯火拂映得另有一番风情的各色菊花。
这时,若有人见到她,肯定会被她眸间那片宁静悠远,淡然却又一维容矜贵的神韵给吸引折服。
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只是静凝着菊花随着寒冷的夜风摇曳。
这些日子,天愈见冷了,但那些花朵绽放的姿态,却越是冰冷,越见不容亵渎的高贵。
这时,一阵寒沁骨子的风拂上她的娇颜,吹动了她颊畔的发丝,她将披在肩上的袍子拉拢了些许,蜷起双足,像个初生的孩儿般,缩成了一团。
她虽觉得凉了,却舍不得离了眼前这片静瑟的美景,以及难得一个人独处的寂静,但看着看着,思绪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些清冷却绝美的花儿上头,飘散了开去。
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对于皇室的仪制与规矩,却是出奇的明了,所以,她不奇怪世人们都在议论以她的出身,怎么有资格稳占皇后的凤座,她名义上是华家的千金,但是并非亲生,而是收养的义女。
一般官家富户,尚且都忌讳婚配的对象来历下明,更何况是富有天下的帝王之家呢?
但是,律韬却独排众议,不顾王公大臣的反对,把御史的话当成耳边风,就是坚持要迎她为后。
想及了自己的天子夫君,珑儿说不上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感觉,她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无论他待她再好,自己总还是不愿意他亲近,总有一种抗拒他的心情,却分不清是怕他怨他,抑或是恨他。
她不懂这恨意从何而来,因为,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她的一生,仿佛在一睁开眼时,已经被准备妥当,要嫁他为后了!
而对于她的出身家世,在出嫁之前,义父曾经对她说过,要她只管放心理直气壮,绝对不要畏怕流言蜚语。
因为她真正的出身绝对不会辱没皇后凤位,他说,在这天底下,没有人的出身能比得上她尊贵,哪怕是皇帝亦然。
在进宫之前,她曾经在华家生活了半年,深知她的义父华延龄虽然是华家的堂亲,但不曾因此自大骄满过。
在前朝,华家一门,因着先帝宠爱华皇后,再加上能人辈出,在朝堂上可谓是满门荣显,到了皇室宗亲都要为之忌惮的地步。
但她义父为人是极谨言慎行的,所以,她不懂一向总是小心谨慎的义父,怎敢对她扯下如此漫天大谎,因为,在这天底下,唯有一个人的出身能及得上皇帝。
那人就是已故华皇后的嫡子,人称睿王爷的四皇子容若,但,这人已经殁了,两年过去,尸骨已寒。
拂进窗内的风,似乎又冷了几分,但搭上屋子里地龙的热气,反倒让她觉得有种透了口气的凉爽,让她舒服得美眸半眯了起来。
这时,远方传来了敲过四更的梆子声,她想,今晚律韬是决计不会来了!她其实并不是真心盼着他过来,存的不过是利用的心情而已。
只要是独眠的夜晚,她总是梦魇不断,往往睡下了小半个时辰就会惊醒,但只要有律韬入梦,她就能够不被恶梦侵扰。
虽然,在最初,梦见他时,感觉总是不太单纯……
想到有律韬加入的梦境,珑儿的脸蛋不自主地泛起红晕,滑落身子,将脸蛋埋在引枕上,纤手揪着身上的锦袍,屈起双腿,将自己像颗球似地包裹住,极力想要忽略在双腿之间被挑起来,那股干酸软近疼的濡热。
珑儿闭上眼睛,泛起了苦笑,不以为自己是起了春心,发了春潮,因为,她根本不曾经过人事。
说出来有谁能相信呢?在世人眼里,恩爱相随的帝后,其实成亲至今,尚未圆房呢?
当了一年多的皇后,她仍是干净的身子。
因为她不愿意,所以律韬也不曾勉强过她,只有在这大半年里,会在夜里陪她入眠,只是都和衣躺着,最多抱她入怀,君子得不似正值盛年的男人。
所以,在他们之间,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她利用他对自己的温柔盛宠,婉言劝他大选秀女,好听的说法是懂事不吃醋,其实,是辜负了他,对他的一片真心视而不见。
很多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害怕一个待她如此疼宠,连重话都舍不得对她多说一句的男人?!
而她为什么又要怨他、恨他呢?
为什么……珑儿渐渐觉得头沉昏凉,开始不能想事。
这时,她身子开始泛冷了,想起身添衣,却已经昏沉得无力动弹,合上的眼皮子渐重,终于沉进了黑甜之中。
她睡得不省人事,浑然不觉自己睡在寒风之中的情景,在片刻后落入了一双沉魅的眼里,让那双眼睛的主人燃起了想杀人的冲动……
第2章(1)
在看见她睡在窗的寒风之中时,让歇在“养心殿”里久久无法入眠,终解决定过来一探的律韬,从起初一瞬间的心惊,继之而起的心疼,最后化成了想将“芳菲殿”里怠慢伺候的奴才们杀掉的冲动!
虽然律韬及时将珑儿抱回寝床上,怀抱着她,以长躯的温度暖她,但是,从清晨开始,她的额头还是发烫了起来。
原本一夜静悄,宛如明潭般的“芳菲殿”,还不到一夜的时间,就烧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
帝王的疼惜迁怒,奴才们的胆颤心惊,还有太医们的来回奔波,让珑儿一睡醒来,感觉仿佛换了天地。
律韬下了早朝之后,就直接往“芳菲殿”过来,在朝堂上议事时,他一心悬着她的病情,终于在见到她,听太医说只要按时进药,休养个两天,就没有大碍的时候,悬着的心才终于踏实了。
在太医诊脉之后,又小睡了片刻的珑儿,在他进来之前片刻已经清醒,进了小半碗鸡汤熬成的浓粥之后,枕着两颗软枕,靠在床畔歇息。
“珑儿。”
律韬走进来,一身朝服都还未及换掉,峻挺的脸庞挂着柔情呵护的浅笑,仿佛昨日拂袖而去的怒火不曾存在过一样。
看着他一如往昔的怜惜神情,珑儿却不意外,这一年几个月的相处,让她知道自己在这位帝王的心里,占着极大的份量,而这份特殊的礼遇,除了她之外,还未曾见他在别人身上加持过。
所以,就算他昨日负气离去,但是,在她心里虽没十足把握,却还是隐约能够笃定,他便是真的生她气了,最迟隔日,他还是会舍不得冷落她,还是会过来探望她。
只是,没料到还在夜里,他就已经沉不住气,先过来了,更没料到她一时的疏忽大意,差点害得小满他们今早要被送至内务府领罚,她想要是自己真的有个差池,说不定今天暴室里就要多上几个遭大刑款待的罪人了。
“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坦,需要再让太医过来会诊一下吗?”律韬坐在床畔,伸出大掌,以拇指腹心轻揉着她还泛着一丝微热的粉颊。
“珑儿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几个太医年纪都不小了,让他们回去歇歇腿,喘口气吧!”
“你这家伙真是让朕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律韬轻叹了声,语气里却是一点责怪的意味也没有,“昨晚,可是又做恶梦了?”
珑儿略顿了下,知道瞒不过他,只能点头,“嗯。”
见她低敛眼睫,掩住了眼里真实的情绪,淡然的回应似乎在说明她已经习惯了,平静的接受,也没出言怨怼他昨晚负气不过来“陪睡”。
这一刻,相较于她这位当事人的风轻云淡,律韬深沉的眼眸之中,添了几许黯然,以及教人费解的幽光。
她终究还是忘不掉吗?
他想,那些伤痛,并不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是刻进了她的灵魂里,所以才会就连失去记忆了,都仍萦于梦中。
“别怕,无论是谁,都再也伤不了你。”说着,他按着她的后脑勺,俯唇在她的额心印上一吻,吻得轻浅,却贪恋着不肯离开。
珑儿没有回应,只是轻抬起眼眸,注视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感觉他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就在她呼吸之间,挠得她额心滑细的肌肤有些微痒。
蓦然,一个念头滑过她的心上,才略一迟疑,她已经放松身子的力道,顺势靠上他的胸膛。
就当作是昨天气了他,又惹他担心了一个早晨的补偿吧!
果然一如她的预料,律韬对于她主动投怀送抱的举动,感到受宠若惊,咧开了笑,一双修长的臂膀已经将她给搂在胸怀之间。
珑儿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既没有柔情似水,也没有甜蜜依偎,一双翦眸之中,有的只是不兴波澜的淡然。
律韬很快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儿除了柔顺以外,没有更多的反应,他不需要亲眼目睹,也能猜想她此刻的表情,但他还是趁机将她紧抱在怀里,即使,刚才那一瞬惊喜的心情,已经添了些许无能为力的苦涩。
“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娘娘。”小满端着汤药,来到了外间,没得到主子允许不敢跨进内槛。
平时她家主子待人极和气,此刻会如此谨慎,主要是因为皇上也在里面,就算教她再生第二颗胆子,也不敢去回想清晨时帝王带着杀意的森冷神情,让她有种阎罗殿前逛了一遭的重生之感。
“娘娘,该进药了。”小满没得到回应,又说道。
律韬没让小满进来,是在等珑儿自己发话,但见小满话才说完,他很明显地感觉到眼前人儿的表情略僵硬了一下,见她很努力地克制,才没让那清秀的眉心拧上浅痕,但不自觉紧抿的嫩唇,看起来也够十分苦恼了。
“怎么了?”律韬坏心,明知故问。
珑儿自然也知道他的坏心眼,这人虽然疼她宠她,可是,却也经常故意说话噎得她哑口无言,仿佛见到她困扰的表情,能令他开心似的。
“药很苦。”她知道他就在等自己说这句话,果然话才说完,他就很不客气地笑了。
珑儿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站在外间的小满,就像是最后抵抗一样,硬是不肯发话让小满端药进来。
“朕知道,但是良药苦口。”律韬看穿她的挣扎,唇畔的笑意更炽,心想这人的喜恶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怕吃苦药,不过比起从前……她现在的态度可是乖顺太多了。
他转过头,给了小满一个示意,让她把药端过来。
小满得了令,低着头把药端到两位主子面前,看着帝王伸手端起盛药的玉碗,以勺舀动着药汁,一阵苦味随苦药汤的翻动而飘扬窜出。
珑儿闻着那呛人的苦味,倚在枕上退无可退的她,只能把脸往里头一撇,柔软的嗓音难得的楚楚可怜,“药汤看来还很烫,晚点再喝。”
“朕喂你,吹吹就不烫了。”
律韬必须很努力,才能让噙在唇畔的笑意别太张扬,惹她刺目,虽然忍得极痛苦就是;他把调羹搁回碗里,空出一只手扳回她的脸蛋,让她正视着他,以及这碗必须喝掉的汤药。
“今天早上的事情,朕没罚你宫里的奴才们,那是因为朕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越俎代庖,朕知道你的性子,就算要打杀,也该由你来发话,所以朕不碰他们,由你自个儿决定。
律韬一勺勺缓慢地为她舀凉汤药,浑厚的嗓音也是不疾不徐,但细听之下,却是软言之中,带着一丝森凉,又道:
“但是,如果你真有个不好,朕肯定不会如此轻易饶人,这丑话,朕要跟你说在前头,珑儿,你该明白吧?”
珑儿的心口一颤,直直地望进他墨黑的眼眸之中,这时,他舀了小半勺微凉的汤药凑在她的唇前,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张唇含进,她不是个蠢笨的人,知道有他的恩宠,她当然能够拂逆他的意出心而不怕,但是,要是她真有个“不好”,只怕小满等人就要因她而遭罪。
所以,她不能不吃药,必须要快点让自己平安无事才行。
律韬见她肯乖乖进药,脸上露出一抹宽心的笑,总是细心为她吹凉了汤药,才喂她喝下。
一口接着一口的药汁,苦得她心口发闷,就算心里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这场风寒是她自找的,但是,当她一勺勺地饮下他亲喂的苦药时,抬望着他的美眸之中,还是泛出了一丝幽怨。
律韬对她明摆在眼神之间的埋怨,忍不住又气又笑,见她那表情仿佛不太服气被他恐吓,也不服气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乖乖吃药?!
明明见着的是一副不服不甘的神情,但是,律韬唇畔却勾起了更加疼溺的笑容,直至喂进了最后一勺药汤,才将玉碗交给一旁的小满,取过备在一旁的小碟蜜糖卷,捻起一块喂珑儿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