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是一起办事,但是,几次共事下来,这人眼界高,手段硬,无论是用人或论事上,想法常与他相悖而驰,但真惹恼他了,这人却又时常主动让步,看在大臣们眼里,倒像是他睿王爷蛮不讲理,逼他毅王爷妥协让步了!
但他容若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傻王爷,很快就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这人的思维倒也敏锐,很快就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
“静斋,几个州府行空印之事,确定要一起办吗?”裴慕人问道。
“办!为什么不办?”容若抬起头,噙起浅笑,“那些人不好好敲打一番,是学不了乖的。”
“那好,想必静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大哥不需要替你操心,若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开口,能替你办的,大哥没有二话。”裴慕人心里明白,那些人有为数不少,都是兵部尚书关礼等人的门生党羽,关系错综复杂,只怕这些人想不到睿王爷会想起彻办这件各地官吏与户部都默认的陋习,这事不办便不错,一办起来,却是理由正当,绝不冤了谁。
“嗯。”容若颔首,朝他伸出手,“丹臣过来看看,本王这幅河道图画得如何?那日听你说过之后,这幅图,在本王心里已经琢磨许久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就是如此,你过来指点一二。”
裴慕人被他那只白润修长的手给拉到了身边,与他一起并肩笑评纵贯纸上的河道渠案,但言笑之间,趁机看得更多的,是这位俊美王爷轻佻在唇畔,那抹心悬苍生,教人如沐春风的笑……
过了谷雨,立夏至。
经过一场由吞盗官粮的弊案,铺天盖地办下来的“空印案”,在这一个月里,无论是京中或州府,都宛如被一场惊天巨浪淘洗过。
书房里,律韬坐在案前,翻阅着成迭的供词与卷宗,严峻的脸庞看不出喜怒,只有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人所施加的手笔时,深邃的瞳眸里才有淡淡的笑,温柔得像是正在注视着那人俊美尔雅的容颜。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案子办得如此惊天动地,是针对着他而来,但却也因此,让他心里腾起了难以言喻的喜悦。
依朝廷律例,每年各州、府、县都要派遣官吏到户部报告当地的财政,经由户部审核清楚才算完结,若钱谷数字稍有不合的情况,就必须重新造册填报,实际上,重新造册不难,但帐册上必须有地方衙门的印信,而从京城往返各地旷日费时。
因此,各地进京的官员们习惯带些备用的空白文册,一旦被户部驳回,只需要重新填写就不必往返,由于这种文册上盖的是骑缝印,此印不能用做其他用途,也没有危害,所以这种取巧的办法已经成为一种惯例,户部官员很清楚,长年下来也都默认,无人追究。
但是,无人追究,并不代表这种偷天换日的举动就没有错处,更何况,就在今年开春之后,一件惊天动地的贪渎案,震惊朝野,由地方官吏,牵连到各部官员,由睿王爷领人查抄,发现除宝钞金银之外,还有税粮、鱼、盐等等,折合粮食约两千万石,而主案之人,就曾让人携空白文册进京,见机填写上报户部,藉此与户部官员声通一气,舞弊污行。
所以,此次刑部领皇帝旨意,顺查地方官吏巧用空印文册之事,几位涉贪之官员处死,在朝野官员们心惊胆颤之时,睿王爷向皇帝求一份开恩,说明被办官员之中,不乏勤政爱民的好官,只错在便宜行事,上天有好生之德,请皇帝下令重案轻办,让这些官员们戴罪立功,以报皇恩浩荡。
“坏人是你,好人也是你,真真教人恨不了你。”律韬翻过一页,看着行文之中登载着被处以杖刑,发配充军的官员名单,勾起了一抹浅至微极的笑,薄得掩不过瞳眸里算计的冷冽,“既然你没打算手下留情,本王自然也不必与你客气了,是不?容若。”
这时,在小厮引领之下,进入书房的天官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轻啧笑了声,想这半年来,律韬在朝堂里外的布局,那势在必得的执妄,还真不知道是谁先不客气了!
“王爷。”天官没行参见礼,只是颔首微笑唤道。
“嗯。”律韬习惯了,从文书中抬起目光,看着这些年来,跟在他身边,因擅长观天象,以精通的三式之学,为他在战事之中占尽先机的天官,扬手指着搁在一旁榻几上的楠木匣箱,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天官一听就知道箱里的东西绝对会是宝贝,他忙不迭地打开,霎时间,一双漂亮的眼亮了起来。
“辟寒犀、辟暑犀,还有夜明犀!”天官叫道。
“果然是吗?”律韬轻笑了声,“想要就拿去吧!你既不要赏官封爵,也不要金银珠宝,本王能赏你的,就只有你贪图的那些宝贝了。”
“谢王爷!”天官拿起色泽金黄的辟寒犀,就像是在对待着小心肝似的,“果然,王爷的福泽胜天,在王爷身边,想要什么宝贝都不难。”
“照你这么说来,当初投靠四殿下岂不更好?他是皇后嫡子,身份尊贵,福泽必定比本王这个庶皇子更加绵厚,怎么反倒你投靠了本王呢?”
“四殿下就是样样都太好了,凡人好过了头,都不会长命——?!”蓦然闪过右颈的一记刺痛让天官猛然住口,他碰了下刺痛的地方,沾了满指的鲜血,吃惊地看着律韬,看见那一双眯细的长眸里,有杀意隐隐在跃动着。
“说话当心,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律韬冷道,以他的内力,已经足以驭气成刀,就算是一张小纸片,都能被他使来当杀人的暗器。
“是。”天官小声地回答,若不是被这一记刺痛给震住了嘴,他下一句就怕要说出那位四殿下福虽厚,命却不长的大逆不道之言。
还好,他没说出口。
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虽无从证实,但总觉得这位毅王爷心里的执妄,比起帝位,似乎更心悬那位睿王爷……多一些。
第10章(2)
若不是他最想要的宝贝尚未到手,为了保命,他只怕已经想尽办法要溜之大吉,因为,他昨晚观天象,见到了似是“昏昌”的杂妖星象,此星象出现,预示天下将有战事发生,或政权将有变更。
如今,二子争储,双龙夺嫡之势底定,再加上昨日观得之星象,他很肯定,至少有近两年的时间,这天下,不会有太平了!
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而若是这双方势均力敌,无论是谁输了,赢的那一方,也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年,朝野之间暗潮汹涌,几次兴牢狱,被株连者多不计数,到了这一刻,局势已经不再受律韬与容若的控制,他们的争夺,让雕栏玉彻的华丽宫殿,至高无上的九重之巅,成了他们残酷杀戮,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
在手段上,律韬虽狠,但是容若久居京城宫中,掌握无数“坐探”,以及一手建立的密折制度,让他总是能够先发制人,终于,隔年二月,就连律韬身边最亲近的手下孟朝歌都因为牵扯进当年大皇子谋反的案件,被捉进了刑部大牢,在律韬设法将他救出时,已经是受刑累累,去了半条命。
而就在孟朝歌出牢狱后不久,三月中旬,皇帝在“养心殿”里大发雷霆,拒饮皇后宫中送来的汤药,宫中耳语纷纷,说皇后在药里施了蛊毒,才会让帝王龙体久病不愈,然而帝王仅是拒服汤药,并未发落他心爱的梓童,华皇后仍稳居后宫首位。
四月初,“坤宁宫”传来皇后昏迷的噩耗,虽然经过太医院紧急救治,但从那一天起,皇后缠绵病榻,只肯让太医号脉,拒绝问诊,太医们开了几次药方,皆不见成效,皆是束手无策。
“容哥儿。”
华芙渠让人搬来一张小床,坐在妆镜前,让兰姑姑在身后为她梳发,虚弱得必须靠在儿子肩膀上,才能勉强坐着。
“母后。”容若握住母亲明显消瘦的手腕,在那手腕上的绷条还在,他不信一道月季花所伤的血口子,会到现在仍未痊愈。
“如果母后要你离开京城,你愿意吗?”
“为什么?”
他敛眸看着母亲抬起的目光,看见那双美得惊人的瞳眸里,泛着淡淡苦苦的笑晕,“与母后吃药喂血有关系吗?父皇让人在那汤药里尝出来指为蛊引的血,其实是母后的血,是吗?”
在容若的心里,其实很清楚这蛊毒事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运作,与他的好二哥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这令人激赏的歹毒心思,十有八九出自孟朝歌的算计,虽说兵不厌诈,但是,把心思动到他母后身上,他绝不会轻易宽恕,迟早加倍奉还。
华芙渠楞了一下,忽地嫣然笑了,她的儿子果然是聪明敏锐,“如果他愿意信我,就着我的血再多服几帖药,他体内的毒就可以解尽,要再多活十几年也不是问题,但他不肯信,连我也不肯信……”
“父皇中了毒?!”
容若吃了一惊,若是中毒,太医院等人岂会不知?!
华芙渠默了半晌,扬了扬纤手让兰姑姑退下,放松了全身的力道,偎在儿子的胸膛上,让他以修长的臂膀环抱住,近乎放肆地享受着这份她唯一在这深宫之中能感受到的温暖。
容若的心里亟欲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倘若母后不肯说,自己是绝对无法从她嘴里逼问出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字也好,不过,他心里能够笃定,他的母后可能是这宫里对父皇病情知道最多的人,可能比太医都还清楚,甚至于,他有一种感觉,他母后可能连是谁对父皇下毒都知情。
“容哥儿,如果时光再倒回一次,我不想当这皇后,我不想……”她轻轻地叹息了声,闭上美眸,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心里感激儿子在这一刻的缄默不究,“但我是华家的女儿,我终究还是会选择对不起我所爱,也爱我的男人,我这辈子到死……都得不到他原谅了。”
“母后想见谁,儿臣去替你办到,把人带来。”小时候,是他的母后纵溺他,长大了,便轮到他来疼亲娘了。
这天底下,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母后与父皇之间的貌合神离,宠冠六宫的华皇后,其实从来无心在她的天子夫君身上!
但容若也没对母亲坦诚,那日,在听到她与兰姑姑所说的话之后,他就已经着人去调查,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他已经能够笃定,那个送药之人,与母亲能够得到“药王谷”不外传的医书,有紧密的相关。
华芙渠轻笑,她最知道容若心软的性子,谁被这人端上心,他就无法心如铁石置之不顾,丝毫不见对付敌人的狠毒辣手,“你见不到他的,若他不想见你,你是见不到他的,谁要是罔顾他的意愿,想勉强他,怕是还未近他的身,还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呢,就已经没命了。”
“如此厉害,是何方神圣?”虽是装傻,但他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真心,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容若想知道?”
“母后今天告诉我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人的身份吗?”说完,容若调皮地眨眼,母子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轻松了起来。
“容哥儿啊!母后将你养成自己肚里的蛔虫了,怎么办才好呢?”华芙渠轻喟了声,咧开一抹好满足的笑容,在她人生的最后这段路,她只想在儿子怀里,像曾经的无忧少女,不愿再去想这道殿门之外的悲伤与丑陋,“能生下你,是我进宫以后,感到最快乐的一件事,但是,你让母后有遗憾,没让母后抱到孙儿,母后想最好是个小郡主,像容哥儿孩提时一样漂亮的小郡主……”
五月初八,华皇后四十六岁的生辰,皇帝为了祛除病气,下旨盛大地为皇后庆祝诞辰之喜,五月十七,是华老太君的八十寿诞,皇帝赐宴,命律韬与容若两位皇子到华府陪老太君过寿辰,以示皇宠。
华府里,贺客不断,戏台上,戏子们的身段柔软,嗓音清亮,梆鼓喧天,刚唱过了一折《牡丹亭》的“惊梦”,现在唱的是华皇后在宫里传令出来,让容若所点的《雌木兰》。
他与律韬奉父皇之命连袂而来,在戏台前的位置,就隔着一张几案并排而坐,在他们的身后,有丫鬟在为他们伺候酒食。
“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请父皇为你指婚呢?”律韬沉冷的嗓音,在戏子亢然的唱曲声中,依然是字字清晰可闻。
容若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微楞了下,才笑道:“弟弟今年都已经二十四岁了,难道不该成家立室吗?二哥府里都已经被指进了两位妾室,早晚要娶进一位王妃,弟弟不过是先你一步,好让母后早点抱孙儿,二哥该不会是在介意长幼有序这个原则吧?”
“不是。”律韬听他嗓音里含着笑,实则冷淡异常,自从蛊毒事件之后,这人对待他的态度,像是秋日里的凉风,忽然冷成了腊月里的冰霜,对付毅王党羽的手段,是一次狠过一次,只是表面上,这人绝对不会失了皇子的仪度,这一声又一声的“二哥”,喊得他心寒且……痛,“二哥只是在想,有哪家府上的千金能够匹配得上卓绝不凡的四殿下?”
没想到这人竟会突然赞美起他来,容若轻笑出声,好半晌没歇止的意思,“二哥谬赞了,弟弟有哪里好呢?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因为,本王要娶谁为妃,不关你毅王爷的事。”
话落,他转眸直视着律韬,直直地望进那双如黑曜般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几乎是在这同时,噙在他唇畔的笑痕隐去不见,只剩下秀眸里的森然冷漠,以及如冰刀般的敌意。
律韬没有避开容若的目光,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但是,却也知道孟朝歌设计蛊毒事件,他虽没授意,却不无几分放纵下属的责任。
但若他早能料到在那件事情之后,会得到这人如此决绝的敌视,或许,他的决定会有不同。
不!他心里清楚,若早知道,绝对会有不同。
这时,一道娇婉的嗓音,浅浅淡淡地揉入他们之间,“四殿下,您可是醉了?太君吩咐阿翘过来,伺候殿下进内屋去歇会儿。”
律韬扬起幽寒的眼眸,看着娉婷步至容若身边的紫衣女子,她的五官十分的清秀雅致,净肤丹唇,较之一般女子更加修长的纤细身形,让她在一举一动之间,多了如柳丝迎风般的优雅从容,此刻就这么恬静地站在容若身旁,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