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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从良 page 9 作者:湛露

  青娥抱过琵琶来,一段叮叮咚咚的弦乐声后,两人搭唱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世间多少不尽事,且在街角巷口闻。当年罗家有一女,才高貌美正青春。唐家有子风华俏,文武双全羡煞人。两家门当户也对,都道该把姻缘成。谁料宫中传圣旨,罗女入宫两相分。难分终有辞别日,只道情断空余恨。

  “转眼春秋过几场,罗女枝头做凤凰。一人之下万人上,午夜梦回思情郎。情郎入朝成重臣,后花园中诉衷肠。皆言别后情未断,不羡神仙羡鸳鸯。情潮脉脉似江水,宫规禁令成飞灰。巫山神女天涯梦,暗通款曲多幽会。皇帝惊闻一病倒,扁鹊再世也难回。万岁身故数月后,太子忽然降世间。若说皇家多奇事,太子身世第一桩。莫非血脉属他人,莫非另有一父王……”

  “住口!”唐世龄勃然大怒,猛然跃起身,一脚踢在那正在唱曲的青娥身上骂道:“你们好大胆,不要命了!竟然敢在这里随口捏造皇家秘闻,将谎话说得跟真的似的!都该拉出去斩了!”

  青娥被他踹倒,哎哟哎哟喊着疼,婵娟丢下手中的琴,急忙出去叫人,方千颜见事态不妙,立刻拉着唐世龄就往外跑。

  外面热闹烘烘的,也没人注意到他们,等到楼内的打手发现他们不见了并追出来时,两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天晚上两人没有立刻回宫,唐世龄的脸色一直很难看,难看到甚至不和方千颜说上一句话。方千颜也知道今夜之事极其严重,她甚至猜测唐世龄会找人封了那座花楼,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两匹马,在夜色中漫无目的的缓缓前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照在地上的那层莹白月色渐渐被乌云遮去,他忽然拉住马头,问道:“千颜,他们为什么要传这种污秽不堪的谣言?”

  她连忙小声回答,“市井之中传的都是越耸动越好,这样才能吸引听客的耳目,您这些年在登封楼听那些说书人说书,不也是越乱编造的听客越多?”

  唐世龄侧目看她,“今日这两人是你安排的?”

  她忙摆手,“奴婢有几个胆子,敢专门安排人在殿下面前说皇后的是非?今日真的纯属巧合。”

  “但她们不知道已经几百次地把这故事唱给那些嫖客听了。”唐世龄狞笑一声,“真是可恶至极!”

  他抬头望着天,过了许久,又说道:“但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

  嗯?方千颜以为他还在生气,可是依稀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翘,似是有笑意?

  “这里既然能编派我母后的故事,也就能编派别人的故事,若是我们也有这样一个地方,就可以把唐川谋朝篡位的故事传得人尽皆知。”

  方千颜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响应,“是,这正是奴婢的意思。只是这百花街上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若建一座花楼,楼中之人也都要是可信之人,所以奴婢希望殿下准我离宫操办这件事。”

  唐世龄的眸光又似黯淡下去,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千颜,我不想你来做这种事……”

  “殿下信不过我?”

  “不是。普天之下,本宫唯一能信的人只有你。”他长吸一口气,“但是这种地方,不是好女人能待的。”

  她怔了怔,微微一笑,“我为了殿下的“大计”,如今人也杀过了,谎话也说了,还算什么好女人?若世间真有阿鼻地狱,日后我就是要掉入其中的,那不妨就让奴婢身上的罪孽再多几重,总好过日后后悔一事无成。”

  “我不要你去什么阿鼻地狱!”他的神色强硬,“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打天下,坐江山!”

  “殿下什么都不肯牺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她盯着他,“说实话吧,如今我在摄政王面前已经是备受瞩目的人物,上次摄政王召我去见,已经明确表示要嘛就我拿命去换那命案的结局,要嘛就要我立刻离宫。纵然他忍下眼前这一口气,不能把殿下怎样,但早晚会对我下手的,殿下若想让我在您身边留得再久一些,真正为殿下效力一生,就请放我出宫吧。”

  唐世龄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坚决、她的冷静、她的条理分明,显然意味着她早已决定了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

  但是放她出宫?他怎么舍得?他早已习惯了一睁眼就看到她,早已习惯了每天和她耳鬓厮磨的日子,若是她走了,他的身边就真的再无一人可以温暖、可以依靠。

  心,会孤独,孤独到最后,活着就像死了一样。

  他有很多的担心是他不愿放她出宫的理由,她很年轻,却很独立;她有主见、有想法、有巧智、有勇气,最重要的是,她是这么的美,美得让人炫目,美得连唐子翼都会一时忘情,为了她中了他的埋伏,如果她离开他的视线,将这份美丽坦坦荡荡的呈献给全天下人看,会有多少男人为她疯狂?

  可是她的谋划、她的设想,却全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大计”,为了两个人的梦想。

  “殿下什么都不肯牺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贫样便宜的买卖?”

  她的话,犀利的戳中他的心事。

  原来他最大的问题是他内心的自私霸道,徒有雄心壮志,却又怯懦胆小,一步都不肯迈出,这样拖下去,他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到登基的那一天?熬到全天下人都相信他其实是摄政王的私生子吗?

  蓦然间,忽然想到唐子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殿下何必着急,虽然殿下未能十四岁亲政,但也许到了十八岁,唐川终究会把朝务交还给您的,坊间不是有传闻说……”

  当时随便一听的话,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深思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今天伴着那青楼女子的弹唱,他才赫然明白,原来唐子翼是在暗示他其实是唐川的私生子,所以这江山由他们“父子”谁来坐、几时坐,都是无所谓的。

  混账!竟被逼得已无退路了!

  他蹙紧双眉,几乎将下唇咬破,手指越握越紧,已经抠得掌心肉生疼。

  “殿下……”方千颜见他神色不对,心下担心。

  他蓦然回首,望定她,艰难说道:“好,本太子答应你离宫。”

  倏然间,她的心中并未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满满都是感伤和失落。

  再不能长伴他左右,给他梳头、替他更衣。他的宠信、他的孤独,都要让与别人去分享了。

  不舍,不舍的滋味竟然是这样心痛,仿佛她这一走,预示着的是再也不能回头,再也不能掌控和预知未来。这未来,也许会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曾经拥有的,和未来将要获得的。

  真希望许多年后的她可以站在已经身着帝服的他面前,欣慰地说——今日一切之牺牲都是值得的。

  第5章(1)

  一年后,在百花街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座新的花楼,名叫绮梦居。

  绮梦居的主人是谁,起先并无人知道,只知道原本这里的拜月宫被人花大笔银子买下,然后楼里楼外重新整修了一番。

  绮梦居开张那日,门外贴了一幅楹联——

  愿枕娇花听流水

  长卧秋叶醉清风

  这楹联写得很风雅,一改别家的艳俗,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绮梦居里的女子,大多也穿得并不像别家那样轻薄到恨不得袒胸露肚的,反而是端庄优雅,看上去都像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反而另有一番风情。

  开张三日,绮梦居就声名大噪,因为此居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而且清秀婉约,是名副其实的温柔乡。

  但是绮梦居的真正主人是谁,依然还是没人知道,因为——方千颜这两日都在皇宫中。

  苦心筹备一年,方千颜却在关键的时候留在皇宫中,因为唐世龄不高兴了。

  越临近绮梦居开张,她就发现唐世龄越不开心,事实上她离开皇宫这一年,也并非走得多远,她只是以重金收买训练了一些死士,并寻找那些自愿在绮梦居中做事的姑娘。她不想做那种逼良为娼的恶人,也不喜欢凡花俗草,所以费了好大一番心力气力,才找到二十名符合她心中样子的歌妓和花娘。

  每次她离开京城,都会先去和唐世龄道别,每次回来,也会到宫中和他见面。她感觉得到,这一年唐世龄越发的不快乐,每次她回来或者要走,他都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有一天,他黯然说道:“千颜,我有些后悔了。”

  她柔声劝道:“殿下马上就要十八岁了,还要做那小孩子的事儿吗?说出去的话就不应再随意更改,君无戏言啊。”

  纵然如此,当方千颜告诉他说绮梦居已经筹备完毕,将要开张接客时,他却忽然强硬表示,“开张可以,但这两日你不许去露面。”

  她哭笑不得,“哪个店铺开张,老板会不到场?没有我坐镇,那里若出了乱子怎么办?”

  “反正就是不许你去!”他的态度又回到两人想识最初的蛮横不讲理。

  方千颜其实也能猜到他的心思,便安抚说:“我只是那里的老板,又不是楼子里的花娘,接客这件事我是不会做的,平日也不过在后面的屋子里待着,殿下不用担心。”

  但唐世龄还是板着脸。

  第三日,方千颜真的必须回绮梦居去了,服侍完唐世龄吃了晚膳之后,她想悄悄离开,唐世龄却拉住她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绮梦居开张三日,在京城中已经博得一些名气,虽然方千颜不在,但她早已将这楼中的姑娘调教得很好,与别家青楼的调教方法不同,她在宫中生活多年,知道宫中女人们为了博得别人的欢心会做哪些功夫,而这功夫必然不能太过轻佻,男人们在外面吃花酒,要的就是情趣两字,若只是贪图一时的欢愉发泄,随便一个便宜的窑馆儿都能解决。

  她开绮梦居的目标本也不是为了伺候那些普通嫖客,而是要招待真正在朝中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大富之家出来的人,眼界自然比一般人要高,想听想看的,也绝非几首淫词艳曲而已。

  她专门聘请了教习教得花娘们能唱百首诗词歌赋,其中一大半人也可以吟诗对词,来这里销金之人,除了要温言软语的温柔乡之外,还可以觅得一个红尘知己,岂不心满意足?

  方千颜来到绮梦居门前时,只见门口停了数辆马车,还有两顶小轿,她微微一笑,指着那马车说道:“不是四品以上的官,可乘不起这样气派的马车。”

  “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嫖宿青楼,但就是屡禁不止,摄政王就是这么给本太子当家的!”唐世龄冷笑。

  两人下了马车,门口的一位姑娘看到她,笑着迎过来,“方姊姊,您可来了!楼里姑娘几日不见您,都急得慌呢。”

  “急什么?”方千颜拉过唐世龄,“难道有人敢来闹事不成?”

  “倒不是闹事,而是来了几位大人物,姑娘们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其中一位点了挽碧,另一位也要挽碧伺候,两边有点僵持……”

  “什么大人物?总不是摄政王来了吧?”方千颜笑着瞥了唐世龄一眼。

  “一位姓蓝,一位姓胡,两个人应该是认识,见面就打了招呼。”

  她挑挑眉,“我知道了,吏部侍郎蓝尚奇,另一个八成是工部侍郎胡冲。这两人平日在朝上就是死对头,没想到会跑到这里来为了一个花娘争起来,要不我去看看吧。”

  唐世龄拉了她一把,皱眉道:“不许去!”

  “为何?”

  “他们八成认得你。”

  方千颜想了想,“也是。那就这样吧,莺歌,你去把两人拉开,让他们下棋,就说既然都是文人,也不要做粗鲁的事儿,咱们自有风雅的事可做,今日谁下棋赢了,挽碧就跟谁。”

  她拉起唐世龄走上二楼,来到拐角的一扇门前,推开门道:“殿下请吧,这里就是我们的私室,不会有外人闯进来的。”

  唐世龄走进屋内看了看,屋里的布置竟然和他的寝室一样,他不禁怦然心动,回头看着她,“你是故意的?”

  “殿下以后只怕会常来我这里走动,随便带您进一屋,怕您不习惯,故而就先布置好了这一间,也不可能和殿里的完全一样,但总能有个舒服的地方坐一坐吧。”

  唐世龄坐下来,看着她,“像今日之事,你日后还会遇到千百件,你都知道该怎么处置?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有些事会闹到你都收拾不了的地步?”

  方千颜一笑,“男人在这里闹事儿,无非是为了面子和乐子,只要让他们有了面子、得了乐子,就不会有什么事儿了,更何况官员嫖妓这种事本来就是彼此心照不宣,他们能把绮梦居怎么样?”

  唐世龄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仰着脸问:“那……你需要接客吗?”

  她的手指在他脸颊上一抹,笑道:“这要看殿下许不许了。”

  他的眼睑一垂,说:“我想喝杯酒。”

  “酒,我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她拉开旁边的一个柜子,里面赫然放着酒壶和酒杯。“这还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酒,外面的酒口感都比较糙,比不得宫里的甘醇。还有殿下素来喜欢的茶叶,我这里也都有备好,若不是怕殿下留宿宫外会引起摄政王的留意,殿下就算是在我这里睡上一觉都无妨。”

  她举着酒杯走到他面前,靠着他的膝盖将酒杯递上,娇声说道:“到了这里,就像是回家一样。”

  唐世龄握住她的手,也握住那酒杯。他还记得当年唐子翼让她倒酒时,曾经暗中轻薄过她的手,那时候,他砍了唐子翼的手,如今,他握着这只手,不想放开,仿佛只要一松开,她就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走。

  就着她的纤纤玉手,喝下那杯酒,唇齿间的酒香的确和宫中的一样。眼前的人、身边的景、口中的酒,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什么也没有变过,但是在追云殿中,他永远不会听到外面这样聒噪的丝竹之声,听不到男男女女恣意的调笑声,鼻翼前撩动的香风也比宫内的浓郁,纵然这绮梦居走的是高雅之品,但行的依旧是赤裸裸的男女之欲。

  身处这里的方千颜,真的能独善其身吗?真的不会被别人抢走?

  方千颜看他的眉心又紧蹙在一起,不由得像以往一样轻轻抚过那一团纠结,“殿下又在想什么?总是这么不开心。这一年咱们也算是做成了不少事——勤王已经答应借兵,绮梦居总算开了张,殿下钦点的那三甲人选入了朝,都一心向着殿下,连禁军侍卫长都被殿下拈了错贬职,换成了您的人,如今殿下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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