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分开的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匀,方千颜垂着眼睑,不敢看他,“我先去刑部了。”
他死死拽着她的手,双眸像是着了火一般,“千颜,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一定要像我喜欢你这样也喜欢我,否则……我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被他的话震撼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千颜坐的马车并没有驶去刑部,一路上她走神恍惚地想着唐世龄的那个强吻,想着唐世龄的那句告白,心乱如麻却理不出头绪,她甚至希望今天都不要回东宫,暂时躲开那个小魔头,让彼此都冷静几天。
马车一停,她走下马车,一眼看到的匾额却不是刑部,而是唐王府。唐王府即为摄政王唐川的府邸。唐姓在诏河是国姓,但是能以国姓做为王号的荣耀却不是随便就能获得,唐川和先帝是近亲同宗的兄弟,先帝对他甚为器重,故而便以姓氏赐了王号。
她现在被带到唐王府,显然今日要审问她的人是唐川。
门前已经有人在等候,是唐王府的管家,对她很是恭敬,“方姑娘,王爷在府内等您。”
她默默跟着管家走入王府的书房,唐川正在书房中会客,书房外站着五、六个人,都是朝中的文武大臣,这其中有人认得方千颜,便主动走过来问候。
“方姑娘,今日您怎么会到王府来?”
方千颜只好微笑搪塞,也不好说出来意,此时管家已经通报唐川,唐川便让她进书房。
一走入书房,方千颜即对着唐川屈膝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你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人,本王免你的大礼。本王知道殿下身边一时片刻也少不得你,所以本王只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说明白了,就可以走了。”唐川开门见山,并不兜圈子。
方千颜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殿下为何要杀唐子翼?”
惊雷般的第一个问题,令她面露惊诧,“王爷在说什么?奴婢完全听不懂,杀害世子的凶手那天就跑了,殿下也受了伤,怎么会是殿下……”
“方千颜,本王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不想和你绕圈子,你最好也痛快说实话。”
唐川的语调平和,却是有着说不出的威严,方千颜感觉得到他的气势扑面而来,却仍迎着他的冷面抬起眼睑,镇定自若地说:“奴婢不知道王爷是否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还是刑部办案不力,就把罪责推到殿下身上,殿下年纪轻轻,不擅人情世故,但却是最要强的,若是殿下知道王爷这样怀疑他,不知道会有多生气。
“王爷今日之言和奴婢说说就好,千万不要去和殿下说,否则奴婢怕殿下震怒之下会做出什么错事。”
她说得义正词严,唐川注视着她的眼,注视了许久,似是要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破绽。
良久之后,唐川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子殿下身边有你,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主子身边伺候,不但要了解主子的喜怒哀乐,还要让主子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太子现在还年轻,如你所说,他不擅人情世故,但最要命的是他喜欢独断专行,你跟着他这么多年,若他做得不对,你应当劝谏,而不是附和逢迎,那是害了他,而不是帮他。”
“奴婢才疏学浅,见识更是浅薄,不敢说劝谏主子,只是如果有人对太子不利,奴婢一定会以命相拼。”
唐川望着她那张神情坚定的脸,悠悠一笑,“好个忠实的奴才,为了忠字,连善恶大概都不分了,要你留在太子殿下身边,还真让本王不放心。”
方千颜的眼波泛起涟漪,心湖激荡,“王爷此言何意?”
“你今年多大了?本王提前要你外放出宫,你可愿意?”
方千颜冷笑一声,“王爷真是“摄”得好“政”,内宫中一个小小宫女的去留还要王爷操心。若奴婢不肯呢?”
唐川凝视着她,慢声说道:“那你可知,这次命案本王是一定要给勤王一个交代,当日在场三人,一人已死,太子又不能是凶手,本王有众多证据可以证明,当日并无任何嫌疑人从窗口跃出逃走,除非这人是个鬼。勤王震怒伤心之下,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本王为了平息事端,势必要交个凶手出去,你说,本王该去哪里寻这么一个合适的“凶手”呢?”
方千颜自心底窜起一股寒意,唐川话语背后之意她已经明了,他是要让她去做这个替死鬼,平息此次事端,这样既可以保住太子,又可让勤王满意,同时还能将她这个太子心腹从太子身边铲除。
这一石三鸟之计果然狠毒!唐川真不愧是摄政多年的老狐狸,遇到这样的对手,她和唐世龄还能有斡旋招架的余地吗?
第4章(1)
这天离开唐王府之后,方千颜并没有回宫,她放弃了来时乘坐的马车,在街上游荡了好一阵子。
她想让自己的心沉淀下来,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唐川今天已经明确给了她两个选择——
其一,立刻离宫,远离唐世龄,让她与唐世龄相忘于此生,再无交集。
其二,把她当作杀害唐子翼的凶手,交给勤王,等待她的将是身首异处。
如果她够聪明,知道人活在世间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那她应该毫无犹豫的选择第一个安排。
事实上,对于现在陷于和唐世龄感情纠葛的她来说,离宫不是最好的安排吗?让唐川堂而皇之地把她赶出宫,起码唐世龄不会怨恨她,可为何事到眼前,她竟然会从心底涌现出一种强烈的不舍和不甘?
他们的力量这样微薄,不足以抵挡任何外来风雨的侵袭,她只是唐世龄身边一片小小的花叶,遮不住自己,更遮不住他。她本来就是这场宫斗的旁观者,无意中被牵扯进来,全身而退是唯一可以预见的最好的结局,为何要让自己义无反顾地陷落进去?
离开、离开……远远地离开他,这江山由谁来坐重要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色昏黄之时,方千颜才缓缓回到宫门口。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守门的侍卫旁老早就有太监在那待着,太监如释重负般地跑过来,“方姑姑,您可回来了,殿下已经震怒了,派人去刑部和摄政王府问了您的下落好几回,摄政王说您早早就走了,可是殿下不见您回来,简直急疯了,又派了几批人去找,这会儿殿下正闹着要出宫去寻您呢。”
她来不及多寒暄,匆忙入宫,一路上众多宫女太监都忙不迭地说:“方姑姑可回来了!殿下急坏了!”
这位太子爷到底有多急,不用亲眼看,只要看这些旁人的反应就知道了。
一路到了追云殿,远远地,看到几盏宫灯在殿门前的花径上闪烁,其中一盏六角宫灯被簇拥其间,宫灯后面的人还未看清,却听到一声呼唤远远传来——
“千颜!”
这一声,似是多少年未曾听到,又像是听了几百年一般。
方千颜微微闭上眼,默默对自己说:“方千颜,你离得开他吗?”
还未睁眼,手腕已经被牢牢抓住,手腕上传来的热度、温度,和着满是欣喜和担忧的语气笼罩住她的全身。
“唐川那家伙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我就知道不是刑部找你,一定是他找你去问话!可你怎么去这么久?让我急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逼着宫内所有近侍出去找你了!吃晚膳了吗?我还没吃呢,就为了等你回来一起用膳。灵儿,叫御膳房立刻送晚膳过来,慢一点本太子要他们的脑袋!”
方千颜被他拖着走进内殿,一进门,他就将她牢牢抱住,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下方,低声说:“我以为唐川扣下你了,或者对你用刑,叫人去找你,他说你早就走了,依你的性子,若是早走了应该马上就回宫了才是,怎么一去这么久?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唐川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他要是威胁你、吓唬你,你不用怕,有我在呢!”
打从认识唐世龄以来,方千颜从未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着这些飞快充斥在耳朵里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只是心里激荡个不停,如波澜壮阔、山崩海啸一般。
无意中一抬眼,透过窗纸看到刚才被他提在手中的那盏宫灯就挂在窗外,记忆突然回到两年前皇后病逝的那一夜——
皇后的病逝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一个意外,毕竟皇后才三十岁出头,风华正盛,偶尔的感染风寒并未让她在意,甚至连太医都没传,以为熬过两天就好了,结果接下来几天之内,病情却急转直下,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等到太医再施针用药,已药石罔效了。
皇后缠绵病榻的最后两日,她一直陪着唐世龄守候病榻前,当皇后去世,旁边的宫女和太监都哭着说“娘娘薨了,殿下节哀”时,人人都以为唐世龄会大哭大闹、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但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显得极其平静。
他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像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他坚持亲自为皇后擦脸、梳头,待宫女们为皇后换好衣服后,他剪下一段皇后的秀发,贴身放在怀中的香囊里,然后长跪于鸾凤宫内的青石板上,任谁劝说都不肯走。
他说:“母后去世,儿子当为母后守灵一夜,以免母后的魂魄在宫内游荡,情殇难离。”
那一夜,当宫内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悲伤和慌乱之时,只有她安静地取来一盏六角宫灯提在手中,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殿下为皇后守灵,奴婢为皇后引路。”
那一夜,一盏小小的宫灯中散发出昏黄、微弱的灯光,成为他们眼前唯一的光亮,取代了月光,照亮着他们眼前的路,照亮着他们心中的眼。
那一夜,他长跪鸾凤宫,她陪跪一夜。
那一夜,天地悠悠,苍穹渺渺,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第二天天明之时,已经双膝僵硬得动不了分毫的两人被太监宫女们架回了东宫追云殿。
唐世龄闭门谢客,所有前来吊唁的朝臣、皇亲,都被他挡在追云殿外。
当她捧着早膳去殿内看他时,发现一夜没有掉过泪的他却抱着那个香囊放声大哭,他当然有他的悲痛,但是他也有他的坚强,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掉泪,只在她一个人面前痛哭。
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将她紧紧抱住,抽噎着说:“千颜,从今以后,我就是孤独一人了!”
她用双臂抱着他,柔声说:“怎么会?殿下还有我啊。”
那年说出那一句话时,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一句事关一生一世的承诺。
而今,乌云压山,风雨将临,她却要反悔食言,退出他这场极致重要的战争?
那盏六角宫灯的光影投影在窗纸上,暖暖的黄色、微弱的光亮,像是此刻的两人,弱小,却彼此温暖。
她决定了,她下定决心了,她不会再彷徨顾盼、犹豫退缩了。
伸出双手,将他抱在怀中,方千颜坚定地说:“殿下,唐川威胁不到我,因为我是殿下的人!但是我们两人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让我们不但可以度过眼前的难关,让勤王倒向我们,让摄政王哑口无言,还要让我们有反败为胜的能力!”
他讶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间神情大变,从失魂落魄变成神采奕奕。但是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喜欢这种即将迎接战斗的激动和兴奋。
揽紧她的腰,他急问道:“你有什么妙计?”
她的美眸轻睐,檀口微张,“舍车保帅,瞒天过海。”
两日后,在唐王府的门前出现一具尸首,那人横尸在王府门前,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和一卷细若发丝的银线,那银线其实是生铁炼就,坚而韧,极难折断,却可揉搓成团。
这具尸首的出现再度轰动京城,因为是清晨打更者先发现这具尸体,消息很快便传到九城提督和刑部,立刻有人来把尸首运走,但是城内依旧有很多人看到尸首,于是有人传言,这尸首有可能就是前日登封楼命案的元凶,畏罪自杀,也有人猜测说这不过是移花接木,用来掩盖真相的替死鬼。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在尸首出现三日后,九城提督和刑部同时宣布登封楼命案结案,此人乃是自杀,手中所握的那条生铁铸造的银线,正是登封楼杀人时的作案工具。
两起命案轰轰烈烈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两名死者的身份究竟是谁,外人并无从知晓。
不过有人亲眼见摄政王去了敬德轩和勤王会面,应该是谈及此案内情,但是摄政王离开时却面色凝重,可见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有人猜测,这一案,可能让勤王和摄政王结了梁子。
皇宫之中,东宫追云殿内,唐世龄正在吃晚膳,方千颜为他布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天,此时殿门外有人轻声说道:“殿下,奴婢回来了。”
“是灵儿。”方千颜起身去开门,殿门外灵儿一身黑衣,刚刚摘掉面纱,笑容可掬地走进来,“不出殿下所料,勤王果然和摄政王翻脸了,刚刚奴婢听到勤王正在说无论如何要为世子报仇。”
唐世龄的嘴角向上翘起,“勤王就这么一个儿子,向来爱如珍宝,如今儿子遭逢不测,自然是又悲又怒。一个莫名其妙死了的人就说是凶手,要我,我也不信。”
方千颜看着他,“事情闹到现在,殿下也该出马去看一看勤王了。”
唐世龄用手帕擦着嘴角,“不急,勤王应该会来看本太子的。”
果然,到了次日,勤王进宫求见太子,在追云殿内,勤王形容憔悴,刚刚要给太子见礼,唐世龄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勤王突然放声大哭。
“叔父,是我不好,连累堂哥殒命!那个杀手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堂哥当日是为了救我才不幸遇害……”他一边说,一边抽噎。
随着他的哭声,勤王也已老泪纵横,早已哭得双眼红肿,此时更是几乎哭干了双眼。
方千颜扶着勤王坐下,也流着泪说:“王爷这几日一定心力交瘁,先坐下来再说。”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勤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才开口问道。“我本来想当日就来问内情,但是听说殿下受伤,想是不便打扰,才一直忍到今天。”他看着唐世龄被厚厚白布缠裹的伤口,显然伤势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