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情深。”唐世龄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他手中的纸,“王爷手中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听王爷刚才念念有词的,是祭文?”
“只是我们少时一起读过的诗文罢了。”他说着,随手将那纸丢进火盆,然后对那位为他挑灯的宫中老嬷嬷说道:“今夜有劳你为我开宫门,打扰了。”
那老嬷嬷连忙说道:“奴婢不敢当,奴婢送王爷出宫。”
唐川向唐世龄行了礼告辞,由老嬷嬷领着出了长春殿。
唐世龄冷冷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开,忽然一甩袖子,那火盆被他的袖风带翻,他上前踢了一脚,将被唐川烧得还剩一角的纸片捡起,上面依稀可辨的原来是一句残诗,“……应悔偷灵……夜夜心。”
他的血液都像是逆流了似的,眼前反反覆覆闪动这句残诗的原文——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诗的前两句,他在青楼中听花娘唱过,而这诗的后两句,却在这里出现。
是巧合吗?还是……另有玄机?
徐嬷嬷是宫里的老宫女,五十年前入宫,一直做到现在。她伺候过几代皇帝,见证着每朝每代的人与事,简直就是一部活着的诏河宫史。
在她服侍过的历代主子中,先帝是脾气最好的,至今宫中的人提起先帝的品行都无不称赞,都说见到先帝都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如今站在太子唐世龄的面前,她能感觉到的却是一阵阵的萧瑟寒风扑面而来。
“徐嬷嬷,既然您是宫里的老宫女,宫中的掌故你一定知道不少,本太子今日找你前来,只为了证实一件事,希望你务必说实话。”冷厉的眸子无论盯在谁身上,都会让人如芒刺在背。
徐嬷嬷跪在唐世龄面前,颤声道:“殿下有问,奴婢岂敢隐瞒?只是不知道殿下要问什么,奴婢未必知情。”
唐世龄慢条斯理地说:“本太子想这件事大概你是知情的,否则你今日也不会专门去给摄政王掌灯。”
徐嬷嬷似是颤抖了一下,身子更加佝偻下去,“奴婢负责看守长春殿,所以才会为摄政王掌灯。”
唐世龄哼了一声,“本太子还没有问,你却想躲了?好,那我们开门见山,既然你专门负责看守长春殿,我就问你,摄政王是每年先帝忌日时都会来拜祭先帝吗?”
“是。”
“为何本太子之前一直不知道?”
“王爷不想惊动任何人。”
“所以连本太子都不告知?”唐世龄怒而拍了一下桌子,“怎么?他唐川在外面当诏河的主,在皇宫中还要当本太子的主?你们这群奴才知不知道这皇宫里真正的太子是谁?”
徐嬷嬷连忙叩首,“殿下息怒,实在是王爷每次都再三嘱咐,说只是想为先帝尽一分心意,但又怕殿下误会……”
“误会?”他冷笑,“他也知道本太子会误会?怕我误会什么?误会他为先帝祭拜祝祷,是源自于他心中有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在徐嬷嬷的身上,敏锐地捕捉到徐嬷嬷的脸色古怪,便逼问一句,“他和先帝……甚至是我母后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
徐嬷嬷惊呼,“殿下为何要这样问?殿下是不是听了外面那些见不得人的……”
“你也知道那些话是见不得人的,说明你知道本太子在指什么。”唐世龄的脸色更加难看,“所以别让我一直问下去,直接给本太子答案。唐川和我父皇和母后到底有什么故事?”
“奴婢真的不知道……”
唐世龄蓦然抬手,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抵在几乎吓瘫的徐嬷嬷脖子上,幽冷说道:“好吧,你再和本太子这样吞吞吐吐,本太子就干脆割了你的脖子,让你这辈子都说不了话!”
徐嬷嬷声音发颤,浑身发抖,“殿下饶命……奴婢真的只是宫里的一个老奴,主子做什么,怎么会让奴婢这样的下等人知道,纵然是听过一些传闻,但总是皇家秘事,未曾证实,奴婢从不敢相信,更不敢胡乱散播。
“若殿下一定要问,奴婢只能说……王爷对先帝很忠诚,对先皇……也很关照。先帝去世后,摄政王曾有一度时常入宫看望皇后,所以外人才有了些见不得人的谣言。”
“仅仅于此吗?”唐世龄并不相信这是全部的真相。“如果是先帝去世之后才有的传闻,为何连本太子的身世都成了市井之中、青楼之内被人传唱的笑话?”
徐嬷嬷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但是颈部锋利刀刃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开口,“据说……据说当年先帝出征,摄政王因留京辅政而时常出入后宫,然后数月后殿下出世,宫中因此有了些闲言碎语……”
“证据!”唐世龄的声音更加凄厉,“本太子问的是证据!有人能拿出任何的证据吗?”
“没有!没有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所以殿下不必把他们说的话当真……”
“没有证据,不必当真……”唐世龄看向摆在桌面的那一片烈火残片,喃喃念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谁是嫦娥?应悔什么?若非没有古怪,世人如何捕风捉影?他年年在长春殿祭拜,祭拜的是谁?祭拜的是他自己的羞愧之心!可凭什么这份屈辱要由我来承担?!”
突然间,他跃身而起,冲出房间,冲出追云殿,冲入夜色中……
第6章(1)
细雨纷纷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唯有百花街中依然是热热闹闹的,而百花街中,最热闹的当属绮梦居。
走进大门,正堂内只见众女子正说笑着往屋中的高台上扔着彩色的毽子。
今日众人正在玩一个游戏,谁能用毽子打中高台上的靶心,谁就可以自行挑选客人。
花娘们玩得开心,客人们也看得高兴,拍着手指挥,喊着,“左边左边,右边右边,这边这边,力气再大些!”
方千颜举着靶子站在台子上,已经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说道:“你们再扔不中,今天姑奶奶就亲自给你们指定你们每个人的客人是谁了。”
此时台下有人喊道:“若我今日要选姑奶奶,不知道要多少银子?”
方千颜早已听惯了这种要求,媚眼一抛笑道:“要我陪宿?那可是千金难求!本姑奶奶要的人需得文武双全,还要识情知趣,你们哪个人做得到?”
“我!”自有不怕死的在台下举着手。
方千颜美目流盼,笑道:“原来是孙公子,好啊,那我就出个题目考考你。”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在空中写了个字,问道:“这个字念做什么?”
那位孙公子一愣,看她比比划划一大堆,具体写了什么却完全没看清楚。
方千颜噗吓一笑,“是个“蠢”字!”
全场轰然大笑,有两个花娘笑得跌坐在客人的怀里,揉着肚子还在笑。
方千颜用手指着一个花娘说道:“莺歌,我知道你心仪周公子,但是你们俩若私相授受,可就坏了今日的规矩!说,刚才你给他塞什么纸条?”
莺歌红着脸,“没什么。”
方千颜对众人问!“是不是该让他们把纸条交出来?”
众人也起着哄拍手说道:“是!是!”
周公子也不好意思了,站起身说:“不过是一首诗罢了。”说着,将手掌摊开。
方千颜从台子上弯下腰,将那纸条接过,展开一看,笑着念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哟,我们莺歌真是多才艺,以诗传情也算雅致,只是让秦少游给你们传情达意,你们两人也未免太偷懒了。好吧,既然郎有情妹有意,我若今晚强行拆了你们,倒显得是我不通人情了,这样吧,我们罚他们两人一人三杯酒,如何?”
众人在台下鼓噪,“不公不公!怎么他们就可以喝三杯酒便领人走?”
方千颜再笑,“你们以为我这三杯酒是好喝的吗?”
她招了招手,挽碧捧来一套杯子,这杯子从小到大一共三个,最小的一个也比普通酒杯大三倍,最大的一个足有平时十杯酒的量了。
众人见了,这才拍手笑道:“好!就喝这三杯!”
莺歌见了花容失色,忙说道:“姑奶奶您饶了我们吧,这三杯要是喝下去,会醉死的。”
“你要是心疼你的情郎,就替他喝一杯。”方千颜将几个杯子都分别斟满酒,挑着眉毛递到周公子面前,“你妹妹心疼你呢,怎么样,周公子,是男人你就替她喝了这一杯?”
周公子有些尴尬,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不喝,皱着眉头将这一大杯酒努力喝下。
方千颜带头鼓掌叫好,“好气魄!真是英雄救美人!再来第二杯!”
莺歌跑过来,拦着抢下第二杯,“我替周公子喝这一杯。”她将那拳头大的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方千颜笑得花枝乱颤,“这就是美人救英雄了!”
此时外面正在下雨,雷声雨声一起响彻,突然一道闪电亮起,绮梦居大开的屋门内静静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儿。
方千颜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惊见唐世龄一身湿,神色幽寒地站在那儿,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瞧。
她心头一震,怕左右人回头注意到他,毕竟来这里的人难免有在朝中做官之人,可能会认出他来,便悄悄在台上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上楼上厢房去等她。
她在台上对众人笑道:“闹了这么半天,大家也累了,待他们喝完这三杯酒,咱们去给他们闹洞房去,如何?”
“好!”众人又拍手喊着,人人都最爱看热闹,方千颜为了吸引众人注意力,便跳下高台,又倒了一杯酒,扶着莺歌就往她口中灌。
莺歌躲又躲不开,一杯酒喝了一半,倒洒了一半,众人看她们闹在一起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千颜灌完一杯酒,抬头再去看唐世龄,却见他竟然转身走出了大门,她心知事情不妙,唐世龄突然冒雨来找她,身边不带人也不打伞,像幽魂一样的来了又走,可见是出了大事。
她不敢迟疑,连忙丢下众人,借口说自己的衣服也脏了,要去换身衣服,然后假装上楼去更衣,却拿了一把伞就从窗口一跃而下,沿着街道一路去追他。
唐世龄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走着,他今日来找方千颜,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当他站在绮梦居中,却忽然发现他来错了。
他一直最怕看到的就是她现在这副样子——在千万人中犹如牡丹傲世,颠倒众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却安之若素,谈笑风生。
她不再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方千颜了,她是绮梦居的老板娘,是艳名远播的赛妲己。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是专属于他了,他还是那样孤独一人……
缓步前行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油纸伞挡在他的头上,纷飞细雨立刻被遮挡住,方千颜的柔媚之音随之响起,“殿下怎么走了?”
他拨开她撑伞的手,走得更快。
方千颜讶异地紧随其后,连声叫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别跟着我!”唐世龄怒喝,“回去陪你的客人!过你那醉生梦死的日子去!”他纵身而起,施展轻功,拚死往皇宫狂奔。
一路奔至皇宫门口,因为已经关了宫门,守门的侍卫只看到一人从雨中直冲而来,举长枪喝道:“皇家禁地!何人擅闯?”
他喝道:“滚开!”双袖一摆,连门都不等了,腾身而起,越过宫墙。
那两名侍卫一眼认出他的身份,忙道:“是太子殿下!”落枪跪倒之时,已不见他的踪影。
唐世龄一路狂奔,没有回追云殿,而是再度冲向了长春殿。
他知道方千颜必定会回追云殿找他,可他今天心中全是失落、气恼和苦楚,根本不想和她说话。
迎面有一个宫女迎来,差点和他撞到,那宫女讶异地喊,“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那声音似是灵儿,他也不理不睬,冲到长春殿门前“殿门已经关上了,他抽出随身的匕首,这匕首削金断玉易如反掌,一挥,铜锁应声而落。一脚踹开殿门,他冲进殿内,直奔父皇当年的寝宫。
漆黑空旷的寝宫,除了他自己再无一个人影,他一头冲进内室,扑倒在床上,十指紧紧抓着床上的锦被,放声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宫殿中响彻,让追进这里的方千颜顿时愣住。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唐世龄哭,但是这两年他几乎已经不会再哭了。最后一次看他如此肝肠寸断的大哭是在先皇后去世的次日,而最后一次哭,其实是在勤王面前演戏,她知道唐世龄心中虽然有个孩子气的灵魂,但骨子里很是要强,绝不会随意哭泣。
今夜他突然造访绮梦居,又勃然大怒地离开,独自一人在长春殿内痛哭,一切必有根源可循。
她静静走入,来到床边跪下来,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部,也不说话。
他猛然止了哭声,抬起上身,转脸看她。
黑暗中,清晰可见她的眼——温柔而明亮,清澈似水,含情脉脉。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一定要告诉奴婢。天下间,除了奴婢,还有谁会为殿下分忧解难?若是有人欺负了殿下,要让那人是生是死,只要殿下一句话,奴婢都会为殿下去办。”
唐世龄怔怔地看着她,“千颜,我们会不会没有结局?”
他问得没头没脑,方千颜愣了一下,笑道:“殿下怎么这样没自信?”
他哑声说道:“今晚唐川在长春殿里祭拜我父皇,烧了一张纸,纸上有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宫内宫外,人人都怀疑我才是他的儿子,本太子如果嫡位真的有疑,我纵然赢了唐川,又如何能坐得江山?!”
方千颜静默片刻,说道:“终究只是传闻,是流言蜚语,如今只有唐川一人在世,其余两位都已去世,纵然是真,唐川会真的站出来对天下公布说,其实殿下是他的私生子?”
“那他为何一直霸占着皇位不肯还政于我?”他激动地问,“难道……难道是要把本太子这个位置一直留给他那个儿子来坐吗?”
“怎么可能?”方千颜笑着帮他擦去眼角的泪痕,“殿下就是殿下,是官家名文记载,皇家玉牒上清清楚楚写着的太子,是唯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除非唐川真的准备孤注一掷,篡权夺位,否则他有什么本事让他儿子来坐皇位?”
唐世龄深深凝视着她,看着她眉心上画的梅花妆,眼底流露出的妩媚动人,闷声问道:“你,会不会有朝一日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