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叫说嘴,叫苦口婆心!况且既然你们不惜千里迢迢的找上我,就应该相信我说的,否则找我干嘛?”
望着疤脸大汉的一脸狰狞,戚千里一点也不无奈的故意轻叹了口气,只说着说着,她却好奇地抬起眼,望向茶坊入口处那扇被狂风吹得嘎吱作响的木门。
半响后,她的眼眸眨了眨,眼底似是有股疑惑,可再度将头转向那群杀气腾腾的大汉时,她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笑意。
“你说是不说?再不说我现在立刻就砍下你的脑——”
疤脸大汉口中的“袋”字尚未落下,突然,肩上、靴面全是雪片的高大男子,在众人的讶异目光中徐徐步入店中,迳自找个了无人的角落坐下——
“小二,上壶热茶袪袪寒。”
竹笠下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又醇厚,语气仿若只是寻常时分进驻茶坊的旅人。
只是值此时刻,整座茶坊几乎都被不知由哪里聚集的凶神恶煞占据,再加上那几把亮晃晃的刀剑,店小二又怎敢由柜台下头爬出来倒茶?
“小二现在没空。”所以戚千里自然当仁不让地招呼着来人,“要热茶的话,在你右后方的炎炉上有一壶。”
“谢谢。”对戚千里的方向微一点头后,竹笠男子缓缓起身倒茶。
“你再多嘴我现在就砍了你!”
都这种时候了,见戚千里竟还如此‘不识大体’,疤脸大汉的脸一沉,心中开始揣度竹笠男子与戚千里之间的相识程度。
因为若这两人相识,那么就代表他们也得把刀架在那名男子的脖子上!
“别、别,刀剑无情哪,架我头上我是不介意,可架别人头上就不太好了!”
仿若看出疤脸男子心中所思,戚千里好整以暇的说着,然后又突然转头望向竹笠男子,“今天这雪真大哪。”
“是很大。”坐回角落座位上的竹笠男子应和着。
“别聊天!”
眼见这两人竟就如此闲话家常起来,疤脸大汉向身旁同伴做了个‘吓唬吓唬他’的眼神后,一把长发便忽地飞起、横空飞过众人头上后,插至竹笠男子的桌面上!
只竹笠男子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然低着头继续喝着热茶,彷若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
哎呀,想不到五年不见,他的灵光还是这样美啊……
打量着那名一人独坐的男子,戚千里在心中不断地赞叹着。
因为打上回断桥一别后,至今五年了,她依然未曾碰见过如此通透、澄静、温柔而且坚毅的灵光!
她更佩服的是,五年之后,他的灵光一点也没有污浊,甚至比她曾见的更多了一分稳重!
不容易啊,在这混乱、复杂的世道里,依然能保持着如此美丽的心灵,想见此人对自己的要求与坚持绝非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到底是谁啊,竟然刀都举到面前了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并且似乎这群人也对他有些忌惮……
此时此刻,对竹笠男子好奇的当然不只戚千里一人,而眼见此人那异于常人的镇静,疤脸大汉也有些急了……
“你活得……”
“等一下!”就在疤脸大汉要发作时,突然有人低声打断了他,“先别惹他,他好像是皇甫寄书……”
未待戚千里伤太久的脑筋,便有人为她解答了这个问题。
只当答案终于揭晓之时,她向来晶亮、慵懒的眼眸,竟微微的染上了一抹轻幽。
原来,他就是江湖人称‘千金一诺不可得’的‘潇湘剑’皇甫寄书。
难怪了,难怪那一身灵光能那样澄澈、通透,更难怪他会来到这个地方……
人们说他‘千金一诺不可得’,因为他虽话不多,但说出口的事绝没有做不到的,尽管他的‘一诺’只为知己……
人们说他‘人在江湖中,心在江湖外’,因为他虽无门无派,不结党、不求名,可不仅武功高绝,且用手指数得出来的几位攀交好友,几乎全数位列江湖十大奇侠的名单之中。
人们说他是个‘乐痴’,因为当江湖中人汲汲营营于武林排名与武功心法秘笈时,他却总一个人大光南北的寻找世间最优美的乐声以及乐谱。
人们说他近年来之所以消声匿迹,只为寻找一个名为‘独孤鸿’的男子,兑现一个他承诺一生的‘诺言’……
人们说他……
无论人们如何形容他,如何对他抱以倾慕以及好奇,对此刻的戚千里而言都已不再是重点了。
由知道他真实身分的那一刻起,她终于明白,原来他们的相遇从来不是所谓的偶然,而是因某件事、某个人而堆积成的必然!
是啦,该来的还是要来,但上苍啊,能不能发发善心?
过阵子她还有事要忙呢,忙完再来行不行啊……
“你,跟我们到外头去!”既知来人是谁,疤脸大汉自然不想另生事端,因为转头狠狠对戚千里说道。
“好。”一反先前的散漫与闲适,戚千里二话不说就站起身向茶坊门口走去。
就在戚千里的身子刚站起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谈谈的低沉嗓音……
“外头雪很大。”
“没事,我不怕冷。”戚千里边说边在心里喑自祈祷着……
天,千万别救我,当没看见,没看见……
“我怕冷,你若开了门,冷风会洒进来。”
“没事,我会尽可能的动作快点。”
“其他人动作绝不会有你快。”
“那我……”
正当戚千里边说、手边抚至茶坊木门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衣衫飞动声,继而是几声闷哼及人身倒地声,而后,整个茶坊静得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真的挺怕冷的……”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后,戚千里缓缓转身,望着满屋子被点了睡穴的人喃喃说着。
“琴翁好吗?”将竹笛别回腰间,皇甫寄书坐回座位谈谈问道。
“好得很。”戚千里耸了耸肩,“就是对你这小情人念念不忘的!”
“那日之后我曾回去过,可再没遇见过他老人家。”
“心里遇见就够啦。”突然推开茶坊木门,戚千里望了望天上星斗后,拉高衣领努力地向外走去。“走吧,边走边聊,要不错过了时机,那就可惜了!”
“时机?可惜?”听到戚千里的话,皇甫寄书喝茶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你不是要进野猪林吗?”脚步停也没停地,戚千里边走边说道。
“你为何知……”
“因为我可是八大胡同最著名、专门为人解决疑难杂症,号称能知上下五百年的‘笑问生’啊。”一把打断皇甫寄书的话,戚千里站在雪地中回头呵呵一笑,只是笑容里竟带着一抹谈谈的无奈。“并且,也是亲手将剑刺入独孤鸿心口、并将他埋在野猪林里的始作俑者……”
偌大的旷野中,只剩雪片飘落的声音。
那抹戚千里此生见过最美的灵光,此刻却缓缓染上了一抹谈谈的蓝黑。
拥有那抹绝美灵光的主人,下颚剧烈地抖颤着,而那向来俊明、平静的脸卷绕,微底僵硬、铁青了……
老实说,皇甫寄书并不清楚‘八大胡同最著名’、‘专门为人解决疑难杂症’、‘能知上下五百年’是什么玩意儿。
他之所以会去那间茶坊,只因为他想进入人称‘唯有神魔方可至’的野猪林,寻找一名他就算花尽一生时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找到并保护的男人——独孤鸿。
而野猪林口,是有人见到独孤鸿最后出没的地方。
可花费了无数心力,皇甫寄书竟就是进不了野猪林,而经过他多处询问后,终于得到了一个讯息……
若真想进这野猪林,就必须到猪岗山口的茶坊里,找一名名为‘笑问生’的流浪书生!
若运气好遇上了‘他’,又恰逢此人心情好、或是恰好酒醉之时,或许可以由‘他’口中得知野猪林的入口。
只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笑问生’竟是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琴翁小友!
是的,只有一面,虽仅此一面,他却记住了他……
记住了这名曾在山神庙前那般潇洒、那般随性,那般酒香浓浓、衣袂飘飘的翩翩白衣少年。
那一年,一个偶然,让一人上山吹笛的皇甫寄书听到了断崖那头山神庙中传来的古琴声。
那铮铮琴声那般古老、那般空灵、那般通透,让他像着了迷似地举起竹笛与之应和……
由那日起,他只要有空,便会前去聆听、相和。他从不想叨扰那独自一人的世外高人,所以他向来只是远远的仰望着、倾慕着。
这们的日子,足足过了一年。
而那一年里,他发现很多时候,伴随着那阵琴声的,还有一股浓浓的酒香,而每当那阵酒香出现时,山神庙中总有个翩翩白影或坐、或卧、或饮酒。
而他更发现,在那酒得出现时,庙中的琴声会变得慈蔼、并且更加的欢畅愉悦……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与那世外高人知己如斯?真教人钦羡……
他经常这么想。
而那日,他终于见到了,见到了那个在银光中悄然而降的翩翩身影,见到了‘他’,以及那自己一非子也无法拥有的自在、随性与快意人生……
只他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后的翩翩少年,竟成了一个藏身市井的‘笑问生’,并且还亲手埋葬了他寻找多时的人!
独孤鸿,他那自小爱笑爱闹、爱武成痴的青梅竹马,竟被他一剑刺心,埋在了野猪林中?
自小温柔婉约、外柔内刚,总用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唤他‘师兄’的那名女子——秋樱——所钟情之人,被此人一剑刺心,埋在了野猪林中?
霎时间,他的脑子空白了!
第2章(2)
待终于清醒过来之时,天色已微明,而他身旁的戚千里,一身狼狈的跌坐在雪地上。
‘他’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颊旁,口唇冻得几乎青紫,唇旁还有一缕半干血丝,身上虽没有什么大伤,但明显的因被点住多处独门穴道而跌坐在雪地上的戚千里,皇甫寄书蹦着声音问题。
是的,为什么不跑?
明知他的身手多让人惊讶,却二话不说乖乖任他在无意识中以怒气冲撞、并将周身穴道一一点住……
“干嘛费那个劲啊?”抖落身上的积雪,戚千里低着头呵呵一笑,“就算我跑地狱里,你也一定会追来的,不是吗?”
低头,是因为戚千里不忍抬头望见那片原本如此绝美、澄静的灵光,因她而染上一抹让人心痛的蓝黑……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做那件事?”听着戚千里那依旧气定神闲的嗓音,皇甫寄书又问。
“早知道你会这么问。”由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戚千里将它扔向皇甫寄书,“给你吧。”
望着稳稳落入掌心中、独孤鸿从不离身的玉佩,皇甫寄书的手再忍不住地颤抖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又为什么要如此直言不讳的告诉我?”
“为什么?我比你更想明白到底为什么是我啊……”
远望着前方猪岗山的白雪霭霭,戚千里将僵冷的双手举至唇前轻呵着热气,眼眸中有股谈谈的无奈及自嘲。
雪,依然在下,下得戚千里心眉眼之际会是雪白。
“你……唉……”半响后,感觉着肩上突然多了一件厚厚的大皮袄,戚千里轻叹了口气。“我可是亲手埋了独孤鸿的人。”
“我知道。”皇甫寄书望着远方不远处的破商权僵硬的回答者,“所以我更不能在真相大白前便让你在此冻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大皮袄裹紧僵冷的身子,戚千里一步步向前方那间破庙走去,自顾自的找柴、找枯草、生火。
当一股暖意终于在破庙中四处游动时,望着那个蹲在火堆旁一脸满足的戚千里,皇甫寄书内心充满了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复杂与矛盾。
无庸置疑的,当听到戚千里说出‘将独孤鸿埋在野猪林’这句话时,他的胸口气血翻腾,刹那间几乎失去所有的理智,同样的将剑刺入他的心口中!
但他却没有!
而他明白,这个‘没有’绝不仅仅是理智作崇……
“你唤什么名?”望着眼前这个令人无法依常理再度的清秀男子,皇甫寄书忍不住地开口。
“戚千里。”
“那帮人找你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进野猪林。”
“为何不带他们去?”
若戚千里愿带他前往野猪森,又为何宁可让人用刀架着他的脖子,也不肯带着那帮茶坊里的人同去?
“因为他们看了‘伪’江湖大事记。”戚千里说着,突然提眉望着皇甫寄书,“你没订阅?”
“没有。”
皇甫寄书知道‘江湖大事记’是什么,那是一份发行于单月十五,专门记载江湖中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大事——例如谁又发了师父、谁又发明了新剑术、谁又重出江湖、谁又找到武林秘笈、谁的武功排名上升、哪家的家传暗器最实用——的刊物!
只他从不知道连这种东西都有‘伪’作,并且,还拥有像戚千里这种长期订阅的‘熟客’……
“那难怪你不知道这期‘伪’江湖大事记中记载着野猪林中有宝藏及顶级武功心法的这个愚蠢消息了。”
野猪林中藏有宝藏及顶级武功心法?
这就难怪那群人要把刀架在戚千里的脖子上,而他竟丝毫不反抗了……
但就是这点让皇甫寄书疑惑。
若戚千里连一群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都不肯伤他们半根寒毛,又为何要杀一名素昧平生的男子?
更何况,仅管戚千里的武功相当不错,但向来被江湖人称‘武痴’的独孤鸿却更是高妙,若依常理判断,这两人对战结果,毫无疑问绝对会是独孤鸿占上风!
正因为此,所以他不得不怀疑戚千里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实性?而当初的事实的真相究竟为何?背后,又有什么隐情……
“唷,人总算到齐了……”
正当皇甫寄书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耳中突然传来戚千里的低语声,而后,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轻柔嗓音——
“你累了吧,那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好吗?青丝。”
话声甫落,就见一名女子牵着一匹马缓缓走入破庙,当她发现庙中早已有人时,立即停住了脚步。
只当她定睛一看,那张被掩住在盖头雪袄下的清丽、绝美容颜上突然出现一抹又惊又喜的笑容——
“师兄!”
“樱姑娘?!”当望见来者是谁,再回想方才戚千里的喃喃低语,皇甫寄书霍地站起来头望向戚千里,紧紧蹦住的下颚怒气明显可见,“是你?!”
怒,是因为皇甫寄书怎么也不愿在事实真相尚未理清前,便让与独孤鸿有着最深牵绊的秋樱得知此事!
怒,是因为皇甫寄书这生最不愿看到的事,便是那张永远露出天真烂漫笑容的脸庞上,出现任何一抹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