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竹林,筛落一地竹影。
随着微风轻扬在郁郁葱葱之间,如浪般的竹叶娑舞绵延不绝,呈现一股宁静之美。
在茂密的竹林中,几抹童稚笑嗓回荡在林间。
“刚哥哥、婵姐姐,等等洢儿啊……”一名穿着粉红色襦裙、梳着双鬟望仙髻发样的小姑娘在竹林中奔跑着。
迎风奔向前,小姑娘髻上粉红色的发带在风中轻舞着,远看就像只美丽的小粉蝶。
走在前头的湛刚闻声,忍不住定下脚步,回头看着小女孩像小粉蝶一般轻盈的身影,蹙起眉。
站在湛刚身旁的江允婵也回头看着小姑娘,很不客气地嚷着。“洢儿,湛刚要帮我画画,你别再跟着我们了!”
“可是洢儿也想去,我也想请刚哥哥帮我画画。”好不容易跟上两人,楚寒洢微张小嘴,轻轻喘着气,带笑的小脸有着期待。
湛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竹林,隐在竹林后的小道是一片枫林与栗子树林。
秋天一到,枫红放肆地渲染了整个山头,满地的红黄落枫、栗子和不时出现的松鼠、小鹿,让此地成了风景诱人的好地方。
每当爹娘带她到湛家作客,楚寒洢便喜欢往后山跑。
今儿个更热闹了,湛、楚、江三家人聚在一起,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自然凑在一块玩耍。
从小就爱画画的湛刚,一瞧见两个可爱的小姑娘,抵不过想作画的冲动,直接就带着她们来到后山,让他一展画技。
“不行!湛刚说好了要先画我的!”十岁的江允婵勾着同年纪的湛刚,对楚寒洢死缠他们的行为,厌烦至极。
“没关系,洢儿可以等。”无视江允婵脸上的厌恶,楚寒洢睁着圆溜溜的灵动双眸,天真地开口。
“不行!湛刚只可以画我一个人!”江允婵霸道地宣布。
“为什么?”楚寒洢皱着小脸,不懂江允婵为什么老是对她凶巴巴的。
湛刚瞧着两人,冷冷地撇唇。“不要再吵了!把我的兴致吵走,就什么都画不成了!”
听到湛刚的话,楚寒洢乖乖的席地而坐。“洢儿会乖乖,等刚哥哥画画。”
江允婵见状,不服气地跺了跺脚。“湛刚你说,你到底要画谁嘛!”
“两个都画。”他微勾唇,炯炯的单凤眼在那张极为清俊的相貌下,有着不相符的成熟。
虽然他今年不过十岁,但眼里向来只容纳得下美的人事物,在绘画这方面更是执着,出自他手下的仕女图更有超龄的表现。
因此长安城里的百姓把他这个天才小画师取了个“小画怪”的封号。
而此刻,江允婵为湛刚的回答忿忿不平地猛跺莲足。“湛刚!”
“画不画随你!”湛刚不以为意地开口,瞬间铺好纸、备好墨,动手画着眼前甜美沉静、乖乖席地而坐的楚寒洢。
楚寒洢有一张清秀的鹅蛋脸,清亮的眼、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唇红齿白,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一笑,红扑扑的水嫩颊边,那两个甜美的小酒窝,甜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湛刚看着她,无法抗拒这样一张笑脸。
她是他指腹为婚的小妻子——当他这样想时,心头总不由自主扬起一股宠溺的冲动。
没想到一个闪神,笔上一滴洋红落在纸上已勾勒好的脸部轮廓。
画纸上怵目惊心的瑕疵让他拧起眉,他直觉要将这失败的作品揉掉。
“不要!”楚寒洢发觉湛刚要撕掉画作,伸手就要制止他。
他紧拧眉,无法容忍自己的作品出现瑕疵。“画坏了,我要毁了它。”
楚寒洢年纪小,个儿也小,为了抢救即将被他毁掉的画,拚了命的往上跳。
湛刚人高手长,即使小不点在他身旁抗议,也不为所动的将画纸撕成对半。
风一扬,被撕成对半的画纸随风飘落山坳。
“洢儿讨厌刚哥哥!”她努起唇,娇俏的小鼻头因为强忍泪水,变得红通通。
那幅画无论好或不好,都是她的刚哥哥帮她画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哥哥要把画丢掉!
湛刚冷着脸,不明白她的执着,只淡淡回道:“我不要丑东西!”
“那不是丑东西,那是洢儿!”楚寒洢说完,看着画纸愈飘愈远,不顾一切地紧追在后嚷着。“不要飞、不要飞!那是刚哥哥画的洢儿啊——”
湛刚看着她执着的身影,深怕她会跌下山坡。
“笨蛋,不要追了!”他死命迈开脚步,恨不得自己的手臂可以立刻捉住她。
楚寒洢一心专注在画上,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处在多危险的地方,突地脚步一个踉跄,她小小的身躯顺着山势,往满是落枫、栗子的地方滚去。
“洢儿!”湛刚见状,胸口猛然一窒,随即跑向她。
突地一抹呜咽的嗓音轻轻传来。“刚哥哥……洢儿好痛……”
视线一片模糊、脸上热热痛痛的,楚寒洢抬头,浑然不知泪与血已在她白皙的脸蛋上蜿蜒成溪。
湛刚看到遍布在楚寒洢脸上的血痕时,简直吓傻了。
她随坡滚时,身子幸运地被一棵朽木挡住,不幸的是,半朽的枯树直接画伤小女孩嫩白的左颊。
湛刚握紧拳头,心痛地无法言语。
他为她画的肖像成了瑕疵品,而她也因此毁了一张清灵秀雅的脸庞。
当一滴滴血色珍珠沿着她柔美的下颚滑落,将粉红色襦裙染上一朵朵血花时,湛刚抱起她,双手微微打颤。
因为他,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脸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因为这道疤,他的新娘成为全京城最丑的姑娘……
第一章
十年后
初春瑞雪消融,大地苏醒,位在长安城外东南隅的“点梅园”内,梅花竞相开放,玉蕊琼花缀满枝桠,在凉风微拂下,满园暗香浮动。
默林里,文人雅士群聚饮酒、赋诗作画,为将临的新春舞文弄墨一番。
湛刚与义弟阎昭凌贵为当今圣上之御用画师,自然也不想错过这文人汇集的热闹场面。
看着眼前一株株梅树亭亭玉立,宛若一个个冰清玉洁、超脱凡尘的美女,湛刚不由得出了神。“玩玩如何?”
阎昭凌挑眉,想起两人初识的经过。“如‘九美游春图’一样?”
阎昭凌与湛刚两人是在前些年一场画赛中结识的。
画赛的主办者是长安城的高官贵人,延揽各地画师参加画赛,并规定画师们得在一个时辰内画出一幅“九美图”。
湛刚当时以精湛的画技技压群雄,而初抵长安城的阎昭凌则因一时技痒,几笔勾勒,便为湛刚的“九美图”添画为“九美游春图”。
赛后两人因志同道合、性情相近,没多久便结拜为异姓兄弟。
而湛刚擅画仕女的画技,加上阎昭凌细密而劲健的画风,突显当朝繁华富丽的风格,未多时便被皇帝延揽为御用画师。
“有何不可?”湛刚唇微扬,信手取来竹藤架上的笔墨,准备抒发心中蠢动的作画欲念。
他率然执笔沾墨,以着风神生动、用笔超逸的“写意”方式,挥洒出一幅美人赏梅图。
在他笔下,浓纤疏淡,水墨讲究笔情墨趣的意境,有着恰如其分的表现。
画方完成,湛刚再以一手清丽俊逸的好字写着——骚人落笔争春妍。
他一搁下画笔,阎昭凌顺势接过,随即以着行云流水的笔法,在美人赏梅图后添一山景。
阎昭凌紧接着在义兄的题字旁以着劲健的笔法写下——疏影横斜逊梅香。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合绘的“美人赏梅图”便已完成。
“好一幅‘美人赏梅图’!神笔仙墨,写意潇洒,果然名不虚传。”一名已显福态的儒雅老者见状,叹为观止地抚掌频赞。
老者德高望重,乃是长安城里御用画院的吏官,在画坛被尊称为老师。
看着两人精彩的表现,他抚胡畅笑,命人取来两杯酒。“二位出神入化的画技让老夫不得不认老呀!”
在人才辈出的当朝画坛,湛刚与阎昭凌皆被视为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秀,两人的出现,为这新春咏梅的场合增添了可期的精彩。
“老师言重了!”湛刚朝老者抱拳,满是书卷气的清俊脸庞尽是谦和的神情。
相较于湛刚的沉敛温文,阎昭凌则显得率性不羁。“献丑、献丑了!”
将酒饮尽,老者突如其来地开口问道:“对了,听闻湛画师即将大喜,不知娶的是哪户闺女?”
听到老者的话,湛刚猛地一凛,脸色陡沉,蹙紧了浓眉。
娶的是哪户闺女?
千愁万绪掠过心头,湛刚黠黑若墨般的眸荡过浓浓的自嘲,他要娶的正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疤面姑娘!
老者误会他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是不想太早娶妻生子,而懊恼着。他以过来人的姿态道:“哈!男大当婚呀!无须懊恼,来,大伙恭贺一下准新郎官。”
老者豪爽海派地命人再取出酒,举杯向湛刚贺道。
湛刚浅勾唇,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盼将心头的苦涩一同咽下腹、不再有任何感觉!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阎昭凌僵笑,握在手中的酒迟迟未饮下。
“小老弟不用羡,或许转眼明春就该你当新郎官了!哈、哈!”老者豪迈万分地拍了拍他的肩。
老者虽非习武之人,但因执写书法入木三分,而练就非常人的气劲,被他这一拍,阎昭凌险些没吐血。
“呵、呵……”阎昭凌暗暗在心底咒骂了千百遍,拉着在一旁猛灌酒的义兄向众人道:“我们还得回家筹备婚事,各位请尽兴、尽兴啊!”
“且慢、且慢,这赏梅吟咏还没结束……”老者失望地道。
“结束、结束了!哈哈!骚人落笔争春妍、疏影横斜逊梅香……”他装疯卖傻地吟着方才写下的诗句,扯着义兄往默林外走,暗暗念道:“老头死缠猛不放、未见小怪面已僵……”
“好呀!好诗!”老者抚掌叫好。
阎昭凌闻言差点没笑翻在地,显然老者只听到前两句,后两句已因两人愈走愈远而几不可闻。
随着冷香不断扑鼻,湛刚抑郁的心情稍缓了些。“你胆子可真不小,敢笑话他老人家?”
“呿!也不想想我这是为了谁呀?”阎昭凌嚷着,神情颇不以为意。
自从湛、楚两家确定将小辈的亲事订下后,义兄就是像这样处在摆荡不定的低潮情绪里。
湛刚冷着嗓,神情阴郁地道:“无妨,既是为兄错在先,请你喝酒赔罪总成了吧!”
阎昭凌耸肩,话说得坦白。“借酒浇愁愁更愁,这酒我不喝。”
“你不喝我自己喝。”湛刚面色一沉,作画时的儒雅率性已不再。
“大哥,要是真觉得为难,又何必允了婚事——”
话才到嘴边,一记拳便狠狠迎来,在阎昭凌眼冒金星、脑眼昏花之际,两管鼻血顺势流下。
“你这头蛮不讲理的斯文败类!”阎昭凌扑上前去,回以一记重击,不到片刻两人身上皆挂了彩。
湛刚拧了拧眉,吼道:“没人会愿意娶个丑八怪为妻!”
但肩上太多的责任迫得他不得不同意这门婚事。
再加上长辈们一致认定他得为楚寒洢脸上的疤负责,他就明白,一切的一切早已脱离他的掌控。
也罢!既然最心爱的女子已经离开,他又何必在乎娶的是谁?
霏霏春雨以洒脱从容的姿态连绵落下,将天地万物包裹在颇具诗意的水雾朦胧之中。
雨势不大,不急不缓,植在姑娘闺阁前的青松揉着雨,在微凉的空气里萦回着清冽的气息。
“娘,雨会停吧!”楚寒洢轻蹙着眉,有些懊恼地问。
“当然,咱们家闺女出阁,老天爷绝对赏脸!”临出嫁的前一晚,楚母拿着象牙柄梳心疼地为女儿梳着如瀑般的黑发。
为女儿梳发的同时,楚母嘴中叨叨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娘——”楚寒洢眨着水灵大眼,出声打断娘亲口中的絮语。
“嗯?”楚母温柔地应声,眸底映入闺女铜镜中的娇颜与左颊上的疤,心里掠过一抹淡愁。
转眼间已过了十多年,女儿在六岁那年不小心跌下山所留下的伤疤,至今还留在脸上。
疤不长,但浅粉色的伤痕烙在女儿瑕白若雪的脸上,却怵目惊心得让她这做娘的每看一回心就多疼一回。
“就只能三梳吗?我瞧您都梳了好些下了。”
楚母愣了愣,早已习惯女儿的鬼灵精怪。“都要当人妻子,怎么说话还是没个分寸?”
“是奇怪嘛!”她不以为意地努起水嫩的唇,顺着娘亲的话兀自念着。“四梳疤颜尽褪,五梳青春永驻,六梳……”
楚母听到女儿口中叨念的词句,猛地顿下手中的动作问道:“洢儿,你还介意脸上的疤,是吗?”
即使湛家依约要将女儿娶过门,但楚母心里还是不踏实。
自从女儿受伤后,湛、楚两家为了女儿脸上的疤痕不遗余力,唯独湛刚——自那一次意外后,楚母便再也没瞧见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长辈们猜想,许是因为湛刚伤了未婚妻心有所愧,所以避而不见。
但一年、两年过去,直至提亲今日,楚母免不了猜想,是不是湛刚嫌弃女儿,因此选择以沉默做无言的抗议……
楚寒洢知晓娘亲心里的担忧,不由得转了转黠黑的水眸,皱了皱眉问:“娘,洢儿这样很丑吗?”
虽然上街总不免遭人指指点点,但她心中对这疤痕有种异样的情感——因为那是湛刚留给她的印记,一个成为湛刚新娘的印记。
她坚信湛刚不会因为她脸上的疤痕而嫌弃她。
“傻女儿,当然不丑。”楚母抚着女儿柔顺的黑发,温柔开口。“放心,娶妻但求贤良淑德,湛刚不会嫌弃你的。”
楚寒洢扬手抚了抚脸上的疤,不断审视地叨喃着。“我和刚哥哥好久没见面了,也许明儿个得再多擦些粉才是。”
楚母闻言猛地一惊。“傻孩子,擦太多,你那漂亮的小脸蛋,不就成了猴屁股了?”
楚寒洢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只是不想让刚哥哥被我吓到嘛!”
她落下话,低垂螓首,唇边噙着期待的笑。
在印象里,她的刚哥哥总随身带着画笔与颜彩,画尽全天下最美丽的事物。
她总觉得他的画笔蕴藏着无限的力量,巧妙地将世间最美的景象全画在纸上。
所以当她知道他的刚哥哥在十八岁那年,成为首席御用宫廷画师时,她并不讶异。
只是她对他的思念,却因为离开长安城十年,而愈积愈深。
未受伤前,湛刚待她如珍宝,虽然他们已经很多年未见,但在长安城那些年,长辈们总笑呵呵地同她叙说他后续的事。无形中,她心底已刻划满满的他。
也或许是因为脸上的疤不时提醒着她,这疤是湛刚造成的,所以她才没办法忘记他。
楚寒洢双手下意识地落在胸前的坠饰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楚母看着女儿,心里有无止尽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