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要的不过是尊重,为什么自己从未给他过?
“咱要与天打冤家,吃人香火做了啥?路边堆放冻死骨,朱门酒肉吃不垮,只放炸雷击老牛,不见恶虎遭雷打,怎怪爹娘卖奶娃,不卖孩儿死一家……”
柳逸才十五岁呀!
一跳进湖里,才发现湖水不若表面上看起来的澄清,长孙宇治只凭一股痛爱,在水面下盲目的搜索着,直到了受不了的时候才浮出水面,才浮出来喘气就被舟上的家丁拎住手臂。
“大少爷快上船!”
“放开我!我要找柳逸!”
家丁硬是不放手,最后另一个人跳下湖,硬把长孙宇治架上小舟,“大少爷请珍惜千金之躯呀!为那娼妓送命值得吗?”
“谁说他是娼!放手!放手!他是我的爱人!”
几个家丁最后干脆压着他,“大少爷冷静些,他落水多久啦?就算找到也没气啦!”
“不!”长孙宇治疯狂的挣扎着,“柳逸~~”
“大少爷失心疯呀!绑了!快绑了送上岸!”
“没有疯!我没有疯!我只是要去找我爱人!”
“他淹死啦!”
“不!不不不!柳逸!柳逸!”长孙宇治狂喊着:“柳逸我爱你!回来~”
“大少爷……我在梦里听到有人说喜欢我。”
“您爱我吗?像戏里张生爱着崔莺莺那样的?”
“柳逸~~”
曾经,有那样一个美丽的人: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曾经,有那样优雅的一个人: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含辞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人忘餐。
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曾经。
***
长孙家易主了,“万象园”那块百年不坏的匾额给取了下来,换上另外三个字——“至善园”。
园口威武的守卫依旧,却放下身段,每日清晨便敲着大口锅“放饭”。长孙家的几个药铺药庄,也每天放出一张桌子在门外”义诊”。不过现在没有长孙家的人了,偶尔过去巡视的人,姓柳。
他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没有人知道是他怎么拿下长孙家的钱与权,不过也没有人在意。他人很和气,人人都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即使是乞儿脏汉。他们唤他为柳大爷,但这是背着他才这么叫的,在他面前,他要人家称呼他“之颜先生”。
柳之颜很勤奋,也过着非常简朴的日子,他在赎罪,因为柳逸落水,因为长孙宇治发疯。他并不想要得到这样子的结果!
一年了,长孙宇治不曾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除了三个字——柳逸呢?
长孙鸣凤刚开始是吓坏了,少不更事的他只管拉着长孙宇治哭,如果柳逸的离开算死别的话,长孙宇治的失心疯对他而言就算是生离了。
生离死别,人生大事也。
长孙鸣凤似乎在这场遽变中瞬间长大了,他能照顾着长孙宇治的起居,能体贴柳之颜的辛劳,甚至还能支派家丁四周搜索柳逸的尸骸。
而谁跟长孙宇治都说不上话,只有一管老旧的竹萧日夜陪伴他。
“——‘之颜鸣凤’原来是这样子,我是天涯孤零人,注定要一世孤单。”
曾经有个人是这么对他说的,曾经,有个孤单、盼爱的小人儿,失望了、绝望了,心碎了、心死了……死了……
就连柳之颜当着长孙宇治的面亲吻长孙鸣凤,都没能让他生气,没能让他从旧梦里回到现实中来,长孙宇治只能听到箫声如那人盈盈的的笑声回荡。
“哥哥,吃饭罗!”长孙鸣凤带着手中捧着俸盘的丫鬟进到长孙宇治房内。
长孙宇治坐在窗边,还是低头玩弄着那只直箫,完全不在乎谁来了。
长孙鸣凤命人放好俸盘,自己走到长孙宇治面前蹲下来,“哥哥,过来陪我吃饭好不好?我好饿喔!”
长孙宇治停下手里的动作,忧郁的看着长孙鸣凤,“柳逸呢?”
“他马上过来了,你先吃饭,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柳逸会难过的呦。”长孙鸣凤耐心的牵起长孙宇治走到桌前。
长孙宇治动了动筷子,耳边似乎响起一阵轻柔的笑声,他放下碗筷站起来,往窗外的回廊探视着,“柳逸?”
回廊外桃花朵朵盛开,嫣红的色彩像煞那熟悉的身影,曾经那么温顺的倚在自己怀里的温暖身躯到哪去了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长孙宇治回头看看长孙鸣凤,皱着眉问:“柳逸呢?”
他还来不及告诉他,真的好爱他……
长孙宇治的失心疯严重影响到柳之颜和长孙鸣凤的感情,柳之颜可以不理会良心的谴责,把长孙宇治交给下人服侍,但鸣凤怎么可能让亲哥哥过这种无人问津的生活?他当然要费尽心思照顾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长孙鸣凤和柳之颜各自过着忙碌的生活,种种的心结带来的是磨擦时零星的火花,及偶尔的熊熊大火。
“太元院”的翠玉姨娘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们打交道了,可是坐看“万象园”被摘了区额,又看柳之颜拿着长孙家的钱济贫,让她满腹火光,三天两头就闹上“穹苍院”。
“我要分家!”翠玉姨娘拍着长孙宇治的桌子。
长孙宇治睨了她一眼,“柳逸呢?”
翠玉姨娘气极败坏的破口大骂,“你装傻呀?那戏子都死一年了,你就眼见太祖传下来的家业给别人拿去散财?”
长孙宇治沉默了。
“我可是长孙文公的爱妾,你要败家可以,把我该得到的家产先分给我!”
长孙鸣凤还没进正房,就听到翠玉姨娘的叫骂声,他连忙走过去问安,“姨娘好,姨娘怎么有空上‘穹苍院’?”
翠玉姨娘毕竟带过长孙鸣凤,也偏疼他些,一看到他,声音也放软了,“凤儿呀~你看你哥这样子,长孙家都给他败坏了。柳之颜还留下一点产业没动,你知道,姨娘是没个后生能照顾我,将来你也要娶媳妇的,这家产不分的话,姨娘可要凄凄惨惨的老死了。”
长孙鸣凤为难的说:“不是不分给姨娘,这剩下来的产业都是一个圈儿的,那庄园怎么分呐?也不能让佃户缴两头租吧?”
翠玉姨娘看长孙鸣凤话中有缝,忙说:“‘万象园’可值不少银两,不如卖了‘万象园’,光死守个园子干什么?咱们家也没那么多人去住这上百间房。”
“姨娘说得很是。”长孙鸣凤先同意了翠玉的话。
“可是就算要卖,谁买得起呢?光说正院‘太元院’好了,人家连价都不敢出呢!难不成要贱卖祖宅?长孙家就从这儿发的,真卖了就要一败涂地了,姨娘忍心吗?”
翠玉姨娘这才发现长孙鸣凤已经不是之前懦弱胆小的小孩子了,“那……那我要农庄子,你跟长孙宇治来分这‘万象园’。”
农庄能生财,“万象园”却要花银两照顾,翠玉姨娘当然不肯要这花钱的地方。
长孙鸣凤考虑了一下,“我不是不给姨娘,只是农庄子各项进款都要个会理帐的人打理才行,姨娘没经过帐务,怕是要累着了。”
翠玉姨娘只差没接话说,“数钱还怕累吗?”
当然,她还是顾及不使场面难堪,圆滑地说道:“凡事起头难,这田庄子好歹也是文公留下来的,我一定费心管照,也算是替长孙家留点家产,别叫那柳之颜全都骗走了。”
长孙鸣凤忙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之颜很会理家的,也用这些钱财做了许多善事,他取走长孙家的家产,也算替无法理家的哥哥善后。”
“得了!”翠玉姨娘烦躁的挥挥手,“谁不知道你跟他……唉~家丑不可外扬,姨娘疼你就像自己儿子一样的,你要听劝,离柳之颜远一点。他从小就精,这人一精明过头了就有问题,你得当心点,他不知打着什么心思呢!”
长孙鸣凤知道若他再替柳之颜辩解,只会让人更无法原谅柳之颜,只好讷讷地点头说:“姨娘放心,今后我会更注意的。”
翠玉姨娘听他软化了,忙说:“你知道姨娘跟容家姨太太走得近,她的闺女儿都十四啦,你也十五了,我看……姨娘帮你去讲这门亲事好吗?”
长孙鸣凤吓—跳,连忙推说:“我没这心思!”
翠玉姨娘又道:“你哥算是废人一个了,难道你也要绝后吗?长孙家的香火要往哪儿传?你嫌那姑娘不是正室庶出的是吗?你要知道,咱们家可不比从前,要娶大户人家的闺秀可娶不到正出的呢!还嫌?”
“不是这样。”长孙鸣凤知道翠玉对正室偏房的话题特别敏感,忙说:“姨娘知道哥哥患上这癫狂之症,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我不想办喜事,横竖将来领养个男孩也能继承香火。”
“随你,你非得要等柳之颜玩腻了你也随你,只不过,你得先帮我把庄子过到我名下,一办好我就要搬出‘万象园’,这园子大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人住也孤单,我宁可搬到个小宅子去。”
“好的,姨娘……”长孙鸣凤回答得有点迟钝。
“你非得要等柳之颜玩腻了你也随你……”翠玉姨娘的话,一直盈绕在长孙鸣凤的耳旁。
之颜跟自己有三天没说话了吧?
忙得连架也没时间吵。
之颜把他爹接进京城里,他忙着陪伴他爹、忙着帐务、忙着赈灾济贫、忙着打理官僚,真是把长孙家整顿的有声有色。
而他自己要忙着照顾长孙宇治,哄他吃饭、骗他柳逸要回来了,应付翠玉姨娘不时的哭闹,同样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连碰面都难,一有时间亲热,话都来不及说上儿句,赤裸裸的欲望毫不掩饰的袭卷两人,这还是他们能同床共枕时。
三天前两人又为了琐事大吵一架,所有不该说的话都说了,长孙鸣凤明知道之颜因为长孙宇治的痴傻而自责,却忍不住拿话去刺他,激得柳之颜夺门而出。
然后就是三天的冷战。
是柳之颜已经腻了?是他们缘份尽了吗?
为什么他们会落得这般凄凉?为什么他们会有无言以对的这一天?
唉~长孙鸣凤回头去看他哥哥,长孙宇治手上还是那管直箫,这萧上不是刻着他和之颜的名字吗?
怎么会他们竟不能长相厮守?
长孙宇治拿起箫来吹起《梅花操》。
第一段酿雪争春,长孙宇治吹不出那份春意盎然,倒觉一番残花败柳的景象;第二段临风研笑,长孙宇治倒吹出梅花迎风摇曳的丰姿,或许他想起了柳逸;第三段点水流香,是琵琶为主旋的伴奏,长孙宇治轻点似的箫声更显孤单凄凉;第四段联珠破萼,长孙宇治不但没吹出万花齐放的繁华,反而稀稀落落的,像要断了气……这是什么心境呀?这还是那个名满京城的名士长孙宇治吗?
“哥哥~”长孙鸣凤忍不住蹲在他膝前,“你醒醒,你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吗?”
长孙宇治放下箫,凝视着长孙鸣凤,“鸣凤……”
“是我!是我!”长孙鸣凤惊喜的抬起头来“你认得我啦?”
长孙宇治又看着箫,“柳逸……柳逸呢?他上哪儿去啦?我引箫他应该要配合吟唱的,你替我找他过来。”
一年来,长孙宇治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虽然还是懵懂,可是长孙鸣凤已经很高兴了,他忙劝道:“你安养好身子我才好找他过来呢!哥……你知道我是谁吧?”
“鸣凤……我想柳逸,柳逸呢?我把他丢在竹林里了,你快去找他!他要遭蛇咬了!”长孙宇治突然站起来。
“没事的,哥哥,我已经把他找回来了,他正休息着,你也休息好吗?”
长孙宇治茫然地坐了下来,又低头玩弄箫身,而长孙鸣凤已经疲惫地无话可说了。
孽缘……长孙鸣凤只能想出这两个字。
第九章
柳之颜最近也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他把爹爹接进京来,爹爹自是欢天喜地、不能自己,娘早已过身了,他当然应该多抽空陪伴老爹。
望子成龙啊!柳师傅看着自己儿子成了大器,自是欣慰当初好在是卖了他,现在柳之颜都十九了,该娶媳妇啦!他只要一看到之颜就问:“看上哪家姑娘啦?”
——哪家姑娘?他眼中只有长孙鸣凤啊!
偏是鸣凤不懂事,不知怎么了,最近鸣凤的心情烦躁不安,老是跟他过不去,还老爱哪壶不开提哪壶,硬说是他逼疯长孙宇治的……
这真是他的错吗?他是不是应该早点保护柳逸的?是不是应该让那两人早点承认对彼此的感情?
即使再一次回到过去,他也还是不知该怎么办呐!
鸣凤怎么可以怪他呢?烦!
“颜颜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呀~爹给你提亲去。”
柳师傅饭吃到一半,看柳之颜心不在焉的样子,马上断定他一定是得了相思病,年轻人嘛。
柳之颜勉为其难的掌着笑,“爹,我都多大了,别老叫我小名,我还没有要娶媳妇,您别催嘛!”
“看你说的!”柳师傅笑呵呵的说:“你还是爹的乖儿,到你七、八十岁时,爹还是叫你颜颜,你中意哪家姑娘,仅管告诉爹爹,爹无论如何都赞成你的,你长的俊,一定有姑娘喜欢你。”
——可是……鸣凤偏偏不是姑娘呀!
柳之颜勉强笑着支开话题,“爹,我上次请您做的之颜鸣凤箫呢?现在怎么样了?”
柳师傅高兴的拉着他走到后院,“刚提了字,正吃日光呢!你看看爹找的好竹子,这箫可以传家,我大费周章的找来它,你一定满意。”
这是柳之颜想送长孙鸣凤的礼物,柳师傅想要他拿来传家?
真是讽刺,他们是不可能有儿子的。
走到后院,箫架上放了两管箫,柳师傅走过去指着其中一支,“看看,爹的技艺可不是吹牛的,人称‘鬼斧神工’是也。”
柳之颜低头细看箫身,转头称赞道:“果然好功夫。”
“小心你头发!”柳师傅忙把他往后拉,“这还有一支客人订的呢!”
柳之颜忙往后退,“有人订箫?哪个戏班子?”
“嘿~爹的箫现在不是戏班子能用得起的,尤其是这管,跟你那管‘之颜鸣凤’箫是同个竹母出来的,也是爹的得意之作呦~”
柳之颜忍不住笑着说:“我不知道爹这么不谦逊的呢!”
柳师傅笑答:“你爹只有一个优点——老实。”
“哈哈哈~”
柳之颜倾着头看看另一管箫,“也题字了?……
“泣血莺啼”?什么人取着这么丧气的名字?”
柳师傅笑着说:“这是容家大老爷订的,听说要送给他宠爱的歌妓,字里合着他的名字呢!”
“哼!无聊!”柳之颜一听到有人狎优寻妓就讨厌,“这箫卖他太浪费,干脆也给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