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在今天,连城东的相爷府,也设了一场春宴。想当然尔,由当今丞相爷亲办的品酒宴,能出席的可全是朝中大臣贵爵。但更令相爷府上下惊喜不已的是,得知丞相家办春宴的皇上,竟主动开圣口表明有兴趣参加。
也因为皇上一句话,整个相爷府为了这场迎接君王驾临的春宴,更是费尽心思地自半个月前便开始打点,一直到今天。
而今天一早,相爷府上上下下不但洋溢着异常兴奋的气氛,其中甚至还隐隐有股暗潮汹涌。
没错,那股暗潮汹涌便是来自包括相爷府里几个董蔻年华的姑娘们之间。再稍晚,陆陆续续受邀前来的王公大臣们也全把自己未出阁的千金带来一起出席,那争妍斗艳的意味更是明显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帝王会出现在今天的春宴之中。所以能够有机会一睹俊伟皇帝风采,甚至暗自期待得到圣上青睐、成为未来皇后的女孩子们,莫不使出浑身解术精心打扮自己。
相爷府前车水马龙,宾客更是川流不息、冠盖云集。
巳时,众人引颈期盼的皇族车队,终于浩浩荡荡从皇宫移驾到了相爷府。而即使整条府前街道已被皇宫侍卫堵住、禁止闲杂人等通行,不过来此参与春宴的众人车,还是将半条街淹没了。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跑去前头迎接君王圣驾,但这位在娘亲的好说歹说、慎重叮咛下,总算翻出自己衣箱里最美的衣裳穿上身,安安份份梳了个头的圆脸小姑娘,此刻却急着在屋里屋外、前院后园找着某样东西。
「……快乐……喵喵……你躲哪儿去了?快乐……你出来呀……」嘴里一边轻唤着,争晴一边往「快乐」平常会钻会躲的地方找。
趴在厨子利叔的宝贝厨柜下伸长手往里面捞,她没摸到那团熟悉毛茸茸的身躯,失望地爬起来,随意地拍拍脏灰了的裙,接着走到外面堆了薪柴的竹林下。「喵……快乐……你快出来……」还是没发现。
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她担心再不把那小家伙逮到关起来,若是它像平日在府里一样捣蛋就惨了。
今天不行!今天家里有那么多客人来,最重要最重要的客人还是当今圣上,要是她让「快乐」在酒宴上出现闯祸就惨了。
小家伙已经不只一次被爹、兄嫂们威胁要剥了它的皮、丢进热锅里,这回她若不能确保它乖乖地待在笼子里,恐怕它真的会有成为一道「油炸猫」上桌的危险。
这么一想,争晴就急得更想快快把「快乐」找到。
「……快乐……喵喵……你再不出来,姐姐真的要生气喽……」视线一边四处搜寻可疑的角落,一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子出声。
眼尖地,她瞄到墙角处有条圆圆的长尾巴在晃动,她一喜:「快乐!小乖乖……你溜到这儿玩是不是?」放轻脚步,她若无其事般地朝墙角走过去。
没想到那小家伙竟开始跟她玩起捉迷藏,她才靠近墙边一步,那白尾巴就「咻」地缩不见,她跳上前,却还是慢了一步。不过她仍是提起裙摆,俐落地朝着那跳跃闪开的白色身影追去。
「快乐!别跑了!快停下来!」
它跑、她追,直到她发现,它竟然钻进了园子——那个今天被拿来设置酒宴招待客人的园子。
更惨的是,原本去前头迎接圣上的人群已经回来了,偌大的园子尽是人潮,宾客和府里下人在其中穿梭。她才一踏进园门,差点就被这汹涌的阵仗惊得缩回脚,可一想到「快乐」,她又赶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逃开这里的冲动。
不行,那小家伙闯进这里来了,她必须尽快把它找回来……可是……
楞站在原地瞪着随意在她四周谈笑走动的人群,她开始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可以在它闯祸前找到它。
此时,被众人簇拥在园子中心的,是一名穿着一身玄色镶金大袍、尽显威仪慑人贵气,却也俊美阳刚的高大男子。
而他,便是当今盛朝的君主,耀帝。
丞相丁乔文恭敬地呈上一杯春酿给君王品尝。耀帝接下,轻啜一口,接着颔首微笑表示赞许后,不仅是丁丞相,其他人也全跟着松了口气。
稍后,在耀帝的命令下,众人不再拘谨地各自取了长桌上的各式佳酿佳肴畅欢去。不过在耀帝的身边除了侍卫,也总有几名臣子和他们带来的女眷围绕着他。
「……陛下,这是微臣小女,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微臣自夸,小女的刺绣女红可也得到宫中师傅的赞许呢。」曾尚书不忘把握机会把自己最骄傲的女儿推荐出去。
「倩儿叩见陛下!」娇艳如花般的尚书千金努力抑下如小鹿乱窜的芳心,立即朝眼前俊若天神的耀帝盈盈福身。而且她也因为谨记帝王那与众不同的声音癖好,所以她尽量将自己的嗓音放得娇柔再娇柔、拿出她最美丽自信的声音。
耀帝一掌支颐,另一手悠适地轻转着杯子。他当然明白这些臣子和千金小姐们的用意。俊眸睇向尚书千金脸上娇羞的笑,他仍是气沉神定。
不过他还没开口,一旁的赵学士也不甘示弱地道:「陛下,小女容雁诗画冠京城,不但是众人公认的才女,去年还让太后娘娘召进宫,陛下肯定听过小女『京城赵女诗』之名!」
赵容雁早心仪面前的年轻君王已久,所以即使平日的她自视甚高,此时也不禁在君王眼前微红了脸。但她仍勉强保持落落大方的身态,福身行宫礼,莺声道:「容雁叩见陛下!」收集无数关于皇上的事迹,因此她当然清楚他那些对声音要求古怪又根本毫无标准可循的癖好,而她对自己的声音向来很满意。
几个朝廷重臣见状——除了主人家丞相丁乔文——纷纷抢着把带来的女眷推出去,就怕被其他人比下去。
而耀帝,只带着慵懒笑意,任眼前的臣子、千金们明争暗斗,直到他们终于把自家的女儿、侄女等等女眷们天花乱坠地赞赏过一遍,他也已经啜饮下第二杯春酿。
早习惯应付各种场面的耀帝,没有人发现他正在熟练地运用他一心多用的本事。他既能看似和臣子们对答如流,毫不显错乱;对几个郡主千金们投向他的痴迷眼神、无意义得让他想直接踹开人的智障问题,也都能从容回应,脸色仍维持一贯的优雅自若,不显露内心真正的情绪。但事实上,他有六成以上的专注力,全用在倾听寻找那个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上。就算在这样杂乱喧闹的场子中,只要她出声,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她。
除了他的贴身侍卫,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会来相爷府,绝不是因为兴之所至,而是为了某个人……
一个曾在一年前的乡下小村前,承诺要送他快乐宝物的小姑娘。
耐心地等待、耐心地倾听,直到喝下第二杯春酿,他的浓眉才几不可察地一扬。
半敛眸,轻易掩去眼底的笑意,他淡淡地打断正滔滔不绝和他聊起女儿的刺绣有多得到宫中师傅夸赞的赵尚书话头,漫不经意似地起身。
「听说相爷府里的园子所培植的梅树盛开,是京城一景,朕倒想瞧瞧。」说着,他的脚步已经闲散踱上前。
丞相丁乔文老脸立刻一整,急忙快步跟上。「陛下,那么请容许微臣带您去瞧寒舍几株今年花开得最美的老梅树……」
一群人也跟着移动。
而这时,一会儿混在人群里搜寻着人们脚边有没有可疑猫影跳过、一会儿忍不住拉了几个府里丫头仆役到旁边偷偷问的争晴,总算让她发现了一抹白影正灵巧地在前方窜跃,她又紧张又高兴地赶忙一边闪开人、一边朝它追去。
「……快乐……喵喵……你这只小坏猫,快过来……」不想引起旁人注意,她只能小声地叫唤着仍在前头人们的脚边钻来钻去的猫咪。
也因为她过于专注猫儿的身影,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人群忽然慢慢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她只看到她的猫儿就在前面不远处,且又溜进某人的长袍下摆后消失。
「唉呀!」忍不住跺脚,可惜地叹叫一声,她想也没想地埋头又要追,但就在她很快接近那黑袍主人并且即将擦身而过之际,一只长臂竟意外地伸出、拦住了她,同时——
「晴儿!你你……你在做什么?」一个压不住震撼的惊喝同时在她左侧响起。
争晴先是发觉自己被一只臂膀勾拦住腰,她反应不慢地正要动手推开,可传进耳边的熟悉声音却令她下意识先转过头去——于是,她看见了相爷,也就是她爹正惊愕地瞪着她,一脸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的表情。
她也很惊讶。「……爹?」
不过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仅是她爹,连他身边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咦?不对,他们盯着的目标不止是她,还有……她旁边的人。
某个正拦着她的人!
眨眨眼,知道所有不对劲的根源全都指向这个人,她马上转回头,但她的视线竟只及这个人宽阔的肩头。她一愣,接着仰起下巴,这才终于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庞……
脑子一震,完全没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张脸的争晴,结实呆住了。
他……
玄溟!
这张没人忘得了的脸,记性很好的她当然也没忘。
铁臂仍箍在这显然已经呆掉的少女腰际的耀帝,即使很意外用这种方式与她重逢,即使因为她大张的眼睛和扑入他鼻间的少女幽香立即引发他的心一阵翻腾,可他依然波澜不兴的表情,足以与他的贴身侍卫媲美了。
「好久不见了,争晴。」眸光一闪,他的声音却低柔如清风拂过她耳际。不想让她继续成为众人的焦点,他略带不舍地放开她的腰。
刚才一在人群之中捕捉到她久违的轻快声音,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朝她出声的方向走去,但没料到不是他给了她惊奇,而是她……
他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她竟能将他忽视得如此彻底地擦身而过!本来他以为一年不见,她还真忘了他,不过见到她惊呆的表情,他明白他是多想了。
他一出声,终于让争晴回过神来了,她瞪圆大眼,仔细比对着记忆中这男人的眼睛、表情和神态。看着这比一年前看来更深不可测、也更垣赫的男人,她怎么觉得一年前的他好像比较可亲,而现在在众人面前的他……
猛地一醒,察觉到周旁正紧盯着他们看的人——包括她爹——她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嗯……是好久不见。你……你该不会就是……」从站在他身后的一群王宫护卫,和爹他们的态度,她隐约猜出来他的身分了。
「晴儿,你怎么能对陛下如此放肆!」她的眉头还在打结,她爹已经因为她的无礼而头痛着一步上前。「陛下,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恕罪!」想要带着她告罪退下。
「慢着,相爷。」耀帝不疾不徐地唤住他。而他略一瞟眸,便发现她正用她那双澄澄大眼,满是惊奇又不安地盯着他。他明白她已经很努力在消化他是她的帝王这事实,但他来的目的可不是专程要吓她的。「朕与争晴姑娘虽是旧识,不过争晴姑娘一直没机会知道朕的身分,你可别怪她。」只将两人的关系以「旧识」带过,他对一脸意外的丁丞相温和地道。
就连四周的人们也满是讶异地看着这本该是一身美丽青翠衣裙,如今却已沾上几处脏灰,甚至连发上簪子都已歪斜一边,脸上额际还有抹炭渣,模样尽显狼狈的圆脸少女竟是相爷的千金,还与皇上是旧识?
错愕的不仅是丁丞相,一直努力黏在皇上身边的几位官家小姐也惊讶又嫉妒地直瞪着她瞧。
「是……臣明白了。」既然皇上都开口了,丁丞相自然没有不点头之理。
在玄溟的目光下,他没再急着带走争晴。但他仍对她一身活像从地洞里钻出来的模样皱紧了眉,老脸有些窘困难堪。
这争晴,平日他放任她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没个丞相千金样也就罢了,今天这大日子,他都已经透过她娘告诫过她了,没想到她还是……唉!
玄溟却像一点也没发现争晴身上的狼狈,他直接道:「既然争晴姑娘在此,那么朕就劳烦争晴姑娘带路赏梅,相爷别介意朕,尽管去招呼其他大人吧!」他的语意不带命令却又不容否定。
楞了楞,目光不由得转向争晴,泛过一丝担忧,丁丞相最后还是退了下。
玄溟步至已然回过神的争晴身边。「争晴姑娘,请带路。」偏下头,他的声调温热而慵懒。
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她决定不再理会其他人的视线。「玄……陛下,我以为您是来喝酒的。」及时改口,忽然发现让她在心里惦记了一年的「朋友」,竟然是当今皇上,她一时还无法适应他的新身分。
虽然一年前就清楚他绝非普通人,但……皇上耶!那位即使她不必特地跟人打探,就从她爹啦、古叔啦,和许许多多人口中听过无数关于他各项丰功伟业的英明神武的盛朝皇帝耶!没想到竟然是她遇见的「玄溟」!
忽然想到什么转头朝他身后搜寻——果然,她看到了蓝天云那张熟悉的阎王脸。
「酒我喝过了。」明白她在找什么人,他淡淡一笑,乾脆迈步先行。
「事实上,你才是我这回到相爷府的目的。」他没隐瞒。
他说这话,只有她听到。
蓝天云早有默契地以一圈侍卫将他们和群众隔离开,所以两人才得以有话直说——争晴当然已经注意到了。
她的心一跳,立刻跟上他。
「你是说……呃……陛下是说,你特地来找我?隔了一年之后?」及时改了口,她却不无迷惑和……小小埋怨。
那个时候她还是告诉了他,她是什么人。本来她以为,依他那似乎非从她手中得到宝物的霸道样子,她会很快再见到他,所以她还真认真焦急地为他找宝物。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她的宝物早就找到了,她却一直没等到他上门来索讨。然后一个月又一个月,虽然她也常常忙得几乎快将他慢慢挤出脑中,但是只要「快乐」在她眼前打滚,她就马上又想起他。
现在,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带着他令人惊奇的身分和这句话。
他听出她的情绪了。深深吸了口气,却不期然将身侧少女的幽淡发香一起沁入胸腔,他的心,再次无法抑制地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