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你明知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正是因为被你一救钟情、二救倾心,认定非你不娶,我才会——”
“无论什么理由,说谎就是不对。何况我根本无意婚嫁,请你别再苦苦纠缠。”她不想听他任何解释,直觉该趁此机会将他赶走,才能回复原先的平静生活。“请离开,否则休怪我去报请官府撵人。”
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放弃继续和她争辩。“好,我出去。”
见他如此干脆,常相思的心莫名一扯,却倔强地抿唇不语,甚至转过身,连目送他离去都不肯。
“不过,我不会离开。”左永璇拉闩开门,背对着她说:“经过十多日的相处,我对你绝不仅是一见钟情的冲动,无论你怎么看我,我想娶你为妻的心意永不改变,在赢得你的心、让你再度露出和当年一样的笑容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常相思听见门开了又关上,这才幽幽转身。
她想起来了。
九岁那年,娘带着她上京为外公祝寿,顺便沿路打采爹和哥哥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当时,外公劝不了坚持留在家中等爹和哥哥归来的娘亲留下,又不舍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便决定将百年药堂交由大舅继承,随她们一起回到城郊的小村庄开起药铺。
途中,她在山上救了一名落水少年,却没搁在心上,而他,竟从此将她放在心里,甚至在重逢时便认出她来。
要说心中没有一丝感动,绝对是假话。
可如同自己当初直觉,一旦解开这些谜题,只会无端增添心乱。
这些时日,她仔细留意过左永璇的谈吐、举止,此人见闻广博,又通射、御、书、数,绝非普通的市井小民,显然出身非富即贵,这样的人物对于只想平淡度过余生的她,是个不想沾、更不能沾的麻烦。
偏偏,这麻烦如影随形。人已出了门外,身影却还在脑中流连下去。
“唉……”
褪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常相思靠着紧闭的门板,幽幽浅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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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第一场雪,在夜半无人时悄悄飘落。
起床为翔儿盖好被,常相思手执油灯在院里望着落雪纷飞,不禁想起父亲离去的当天,也是这样一个细雪霏霏的夜晚。
那是哥哥失踪不久后的某晚,她因内急而起床,发现大门半掩,撞见父亲正在和一名蒙面女子谈话,她没多想便跑到父亲身边,担心地扯住父亲的衣摆。那时,父亲摸摸她的脸,说他有了哥哥的消息,必须出门一趟,要她乖乖留在娘亲身边,帮他照顾娘亲,等着他带哥哥回来。
可是他跟那名女子离开后再也不曾返家,明明勾过指头、做过约定的,父亲却一去不回头,就这么抛下她们母女不管。
他是和那女人双宿双飞了吧?什么去找哥哥,根本是借口!就像外公说的,找不着人也该回来,分明就是负心薄幸,存心抛妻弃女,但娘死心眼,认定他一定有苦衷,深情至死不移。
是她取错了名吧?相思,伴了娘亲一生,也折磨了她一生。
为了盼不回的人、挽不回的心,娘等了一生、盼了一生,终究仍是抱憾下黄泉。
那些为爱痴狂的苦,她亲眼见过,唯有不动心才能确保不伤心,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将天下男子当成毒蛇猛兽,再多甜言蜜语、殷勤呵护,也不曾动摇过自己绝不重蹈娘亲覆辙的心志,再多谣言、笑骂她也不在乎,打定主意不婚终老。天下男子多薄幸,富者更是三妻四妾犹嫌不足,像左永璇那样才貌出色的男子,将来肯定也是妻妾成群,跟他纠缠不休是傻子,为他心动更是多余,尽早撵他出门才是真知灼见。
她明知自己没错,却又心乱如麻,无法成眠,脑子里净是他今天说过的每字每句……
别人不懂知恩图报足别人的事,可是常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她的,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
虽然我不在乎那些闲言闲语,再难听的传闻也无法动摇我对你的情意,可是我就是不准别人出言侮辱你!你被悔婚,足因为月老一时糊涂牵错了红线,那个秦仁恭算什么、老姑娘又怎样?我爱到刻骨铭心,要你生生世世!三生石上刻的是我和你的名,你常相思注定定我左永璇的妻子!无论你怎么看我,我想娶你为妻的心意永不改变,在赢得你的心、让你再度露出和当年一样的笑容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
她轻咬唇,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通往药铺的漆黑入口。
有没有可能,他还在屋外?她摇摇头,又否决了这可能。
晚上七巧送翔儿回来时,他虽然还在外头杵着,可是她不予理会,也不因七巧和翔儿为他求情而心软,不准七巧收留他,随即将门闩上。
话都说绝了,他理当因她的无情死心离开才是,何况入夜天候骤变,又湿又冷,他身上又没暖裘厚袍,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懂得找地方取暖过夜……
万一,他就那么傻呢?她恨恨地咬牙,厌恶这种管不住心的烦乱,无法相信向来冷情的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难以安眠。
想狠下心肠回房不管,脚却像生了根,动也不动,就是不听使唤。
也罢,开门确认他是否离开不就成了?决定了,她转身走进药铺,打开门,拎着油灯步出屋外——“相思……”
她措不及防地迎上一张冻僵的笑脸,听见那声低哑的轻唤,心蓦然一缩,像被什么硬生生撞得发痛。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左永璇没离开,就站在她屋前五尺处,像生了根的大树般杵在那儿任风吹雪掩,脸色苍白得不成人样。
“你折磨自己想让谁难受?”她凝眉快步到他身旁,连忙拂去他发上、脸上、肩上堆积的白雪,心里又急又气。“堂堂男子汉竟为了男女私情做出这等蠢事,就不怕冻死在这儿成笑话?你——”
“你舍下得我?”
她被问住了。
舍不得?这又慌又乱、又气又急,心头还隐隐作痛的戚觉,就是舍不得?“没错,你舍下得我,所以才会出来看我,对吧?”左永璇握住她暖呼呼的小手,这一夜的煎熬全因她的出现而消逝。“这就是我死守在这儿想得到的答案。相思,你即使还没爱上我,也已经将我搁在心上。既然如此,我更不可能放弃你,我……一定……要和你白……白首到……”
“喂,你撑着点!”常相思赶紧抛下油灯,撑住往前倾倒的他。
“清醒些!别睡着!”怕他真的昏睡过去,她连喊了几声,总算瞧见他快合上的眼皮又睁开了些。“你还能走吧?快跟我进——”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突然抱住,惊愕之余正想将他推开,她又立即察觉他浑身上下冻得几无人气,搁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顿时僵住。
“相思、相思、相思……”
那附在耳旁的轻唤,就像根喂了迷药的银针,一寸一寸旋进她骨血里,蚕食鲸吞了她的神智,却缓缓暖了一颗心。
雪,依然无声无息飘落,夜,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声。
为什么还不推开他?真是为了帮他取暖?或是也贪恋起这份温暖?常相思轻叹、闭上眼,什么也不想,放任自己停留在他的怀抱里。
答案,等过了今夜再说吧!
第4章
“哈瞅!”
左永璇揉揉鼻,赶紧把飘着淡淡霉味、衣角破洞的褪色旧棉袄穿上,含笑走出房外。
虽然这棉袄相对他的身形来说是短了些,看来有些可笑,不过这可是相思送他的第一件衣服,还是她父亲穿过的,穿上身的感觉就是不同,让他从心里暖到骨里,比穿什么羽氅、狐裘还暖和。
从雪夜至今,又过了五日。
那晚他真的冻得脑子都快结成冰,最后的印象是自己好像抱住了相思,但她有没有推开他、痛骂他、踢他个几脚再补上几拳?老实说他全无印象,连怎么回到客房的都不清楚。
清醒之后,相思对他依旧是冷淡得可以,他说上十句她也下一定会回应一句,有时还皱眉露出嫌他吵的表情,上门求诊的病患好奇地问起,她也很不给面子地说他是在这儿打杂混饭吃的闲人。
虽然两人的关系看来像是还在原地踏步,毫无改善。不过他心里明白,相思没再开口撵他离开,愿意留他在身边,恐怕已是她有生以来的最大让步。
接下来,全看他如何努力赢得美人心、抱得贤妻归!“呵呵呵,常姑娘,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真是好福气……”好姻缘?左永璇正要掀起门帘走进药铺帮忙,一听见那三个字,步伐顿时停滞,轻扬剑眉。
药铺里,常相思正用石钵研磨药粉,任李媒婆在她跟前叨絮不休,两人都没发现帘后的左永璇。
“人家刘员外在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光是米店就开了三家,嫁过去一辈子下愁吃穿——”
“我没愁过吃穿。”
常相思应她一句,将石钵内的药粉装入罐内,又忙着切起白芷根,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是,我当然知道你医术高超,能养活自己,不愁吃穿。”刘媒婆堆起一脸笑。“不过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吃穿,指的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
“我喜欢粗茶淡饭、棉布麻衣。”
“呵呵,你真是爱说笑。”李媒婆干笑两声,背着她偷偷翻了个白眼。“总之,刘员外托我来说媒,想迎娶你做三夫人。”
“多谢抬举,无福消受。”
“常姑娘,你再多考虑、考虑——”
常相思也被缠得有些不耐烦了,总算抬头瞧了她一眼。
“您说的刘员外我记得,去年刘二夫人患了痨病,他不顾多年夫妻情分,立刻休了她送回娘家,还不准儿女探望,二夫人因此含恨而终,死后也只得一口薄棺。至于刘员外,他不到两个月后就另迎一位唱曲的小姑娘顶了二夫人的位置。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却被您说成万中选一的乘龙快婿?李大婶,有些红包钱是赚不得的,赚饱了荷包却亏了阴德,你良心能安?”
“你、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李媒婆被她说得恼羞成怒,立刻反唇相稽。“一个被人退婚的老姑娘还自命清高,想嫁多好人家?还没嫁人就替人养了个儿子已经够可疑,听说你最近还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孤男寡女共居,说清白谁信?刘员外想娶你我还劝他三思哩!跟我摆谱?哼!我倒要睁大眼瞧瞧你推了这门亲又能嫁得多好!不是续弦就是妾,要能嫁人大户人家做正妻,我就摆桌宴客叫你一声祖奶奶!”
“好,这声祖奶奶你可是叫定了。”
左永璇掀帘进铺,装作没瞧见常相思示意他别多嘴的眼神。
“回去告诉那个狼心狗肺的刘员外,要穿喜服还不如早早缝制寿衣,他亡妻在地府过得孤单,拉他下黄泉作伴指日可期。至于你呢,真该感谢自己身为女子,否则早被我一脚踢出门外!”
他稍顿,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表情错愕的媒人婆。“牢牢记住自己今日所说的话,尽管睁大眼等着瞧常姑娘会嫁入何等人家,保证会让你悔不当初!至于现在——”
他伸手指向大门,敛起笑,黑眸跃动着强忍的怒气。“出去!从今以后不准再踏入这里一步,否则休怪我见你一次、撵你一次。”
“你——”
“滚!”
刘媒婆被他一声狮吼吓得全身一缩,连忙拔腿就溜,再也不敢多言。
“怎么会有这种没天良的媒人婆……”
左永璇没好气地瞪着仓皇逃离的人影嘀咕,回头只见常相思一脸平静地继续处理她的药材,放入药柜,仿佛刚刚被媒人婆冷嘲热讽、说得一文不值的人不是她。
“你的脾气会不会太好了些?”他有些莫可奈何地趴在柜台上看着她。“被说成那样,难道你都不生气?如果我不出来撵人,你还让她继续在这里耀武扬威?”
“听多了,已经无动于衷。”她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倒是你,焦躁易怒,该熬帖黄连解毒汤喝喝。”
他听了真是啼笑皆非。“我可是为你出气,还调侃我?”
“嗯,看你撵人时还真是气势十足,就像是这里的主子。”她马上又补了句。“或许我该学学,才能把赖住不走的某人也撵走,耳根也落得清静一些。”
闻言,左永璇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却又厚着脸皮说:“我决定从今以后都把你那些冷言冷语当成甜言蜜语,反正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我,否则那夜你就不会出来看我走了没,也不会再让我住回屋里。”
“谁舍不得你?我不过是不想有人冻死在我屋前,坏了我的医名,别自作多情。”
她神情和言语一样冷淡,心却不似表面如此无情。
那夜她若真能狠下心不理他,或许他早在冻昏前死心离开,偏偏她一时心软,还晕了头任他搂抱……
莫非,她真的舍不得他?“你怎么说都好。自作多情也无妨,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终有一天会和我两情相悦。”
他带笑瞅着她耳根不自然的红彩,明白自己已经多少能影响她心绪,只是她心防仍深,想获得她的认同、赢得美人芳心,恐怕还得费上不少功夫。
常相思望着眼前俊朗男子,柳眉微蹙。既然冷语冰颜都无法让他死心,她只好换个方式软言相劝。
“我早说过终身不嫁,你一味痴缠又是何苦?从你谈吐、举止看来必定出身富贵,婚配对象该去找门当户对的千金闺秀,不应再为我多费心思。何况父母在、不远游,你离家多时,家人肯定十分担心,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但他立刻见招拆招。“你放心,我早就托人送家书报平安。至于婚配对象,我爹娘十分开明,并不讲求门当户对,只要我钟意即可,何况他们早知我念念不忘当年救我一命的小女娃,若我能顺利让你点头允婚,他们只会为我开心,绝不会有任何阻挠。”
他一顿,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说明身分,而她也不曾提问。“相思,既然你猜想我出身富贵,为何至今不曾问我出身来历?为何被人追杀?难道你就不怕我一身锦衣,其实是当赏金杀手换取钜富?”
他故意不提定远王世子的身分,一则是为了装穷继续留在这里,争取和她相处的时间,二则是希望能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即使除去头衔,也能凭己身的条件与能力赢得佳人芳心。
但她不问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会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就像他这些时日努力“巴结”七巧和翔儿,无论能从他们口中知晓任何关于相思的事都如获至宝、一一记牢,反观相思却对他不闻不问,好似对他这人连基本的好奇都没有,想来还真教人有些气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