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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花 page 12 作者:决明

  白绮绣目光远眺窗外,意识漫游飘离,宛蓉方才的话,教她内心翻腾,她可以想像,赫连瑶华发狂的模样、赫连瑶华失控的模样、赫连瑶华伤心的模样、赫连瑶华抱紧失去气息的她,嘶吼着她姓名的痛苦模样,她甚至仿佛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听见他茫然无助地求她别死、听见他明明是孤独一人,却仍搂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诉说情话的自欺欺人……

  她并没有心思去注意到赫连瑶华进了房,接手宛蓉的梳发工作,手脚轻柔地将她及腰青丝一绺一绺梳顺,他没出声扰她,不想破坏此时的静美安详,自从她醒来,待他的态度冰冷无比,应该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分,她也毋需再隐藏恨意,她不再对他笑,不再给予他往昔的温柔。

  “宛蓉,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去一个地方?”她以为宛蓉仍在身后:“青龙街十巷最末,有户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五年了,她娘亲及兄弟……变得如何?平安吗?

  “他们在青龙街的小市集里,搭起小小粥摊,卖起三五样粥品,生意不差,还算过得小康。”开口的是赫连瑶华。

  白绮绣倏然回头,秀眉一蹙,抿着唇,又撇头不理他。

  这些日子,她待他的态度便是如此,赫连瑶华兴许已是习惯了,毫不以为意。

  “自从你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你娘亲似乎颇受打击,她自责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让她失去女儿,她无法再承受亲人离世之痛,宁愿舍弃仇恨,也只希望保全仅存的白家两子。现在卖粥生活虽平淡,至少你兄长愿意振作帮忙,即便双腿不良于行,双手已逐日恢复气力,舀粥熬粥不成问题。”由她口中得知“白书亭”这姓名时,他便展开探查,将关于白书亭家眷的下落查个清楚。他知道,她会非常渴望听见关于白家人的现况,果然,她默默听着,没作声,没有打断他。

  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们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静静,无怨无忮了吗?

  娘亲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像蕴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听见娘亲愤懑抓紧她的手臂,要她尽快杀掉赫连瑶华,清晰震耳,她无法将赫连瑶华的话信以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烟消云散?

  五年里,变化太大,大得她无法适应。

  “你若想见他们,我带你回去。”赫连瑶华拢顺她绸缎一般的细发,玉蓖搁回小几,他声软如絮,轻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会乐于见到你。”她逼自己无情回应。

  “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他叹息,要与她好好谈开疙瘩。

  “我爹并非你亲手所杀,你却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权重的‘官’们,悠哉品茗,谈笑风生,戏谑商讨着如何踢除挡路石,说着白书亭不懂礼数、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后快……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白绮绣本想冰冷回他,却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颤抖。

  搁在膝上的双手没有足够力量能抡握起拳头,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风落叶,颤动着……

  “你敢说,你不曾动口附和过他们一句?你敢说,你心里曾有抱持一丝丝与他们相反的善良念头?你敢说,你发自内心同情可怜过白书亭这名势微的无辜清官?你敢说,你夜里后悔过害他死于非命吗?!”她咬牙,泪水淌满双腮。

  他不敢说。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没有任何一句是强扣上的诬诋。

  他曾经,与一群企图杀尽白家人的“官”,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轻佻地决定了她爹亲的生死。

  挡路的石,一脚踢开便是,何必浪费时间去搬动它。

  脱口的话,犹如覆水,再难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义,是夺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条,他没有补救机会,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着他……她不会原谅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连瑶华,竟也辞穷,辩无可辩。

  “后悔救活我了吗?”她嘲讽一笑,泪水却让她的笑,变得苦涩。她曾留给他无知的幸福,是他的执着,撕破了幸福假象,才会挖掘出丑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这个秘密便能永远陪伴她,而他,就不会面临今日无言的窘境,不会知道,他的爱情,给得分毫不值。

  “我不后悔。”

  “你为什么不后悔?!”白绮绣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气力,倾身扑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举双臂都带来扯紧的剧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方筋脉都疼,仍远远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该要后悔自己的冷血无情!要后悔自己的助纣为虐!要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错事!”

  “绮绣!”他制止她,怕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钳进双臂里的白绮绣依旧在挣扎蠕动,她想逃离他远远的,身子却背叛她的意识,无法动弹,只能软瘫于他怀中,浑身所有力量仅能用于吐纳吸气,她喘吁吁哭喃:“你让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连瑶华,放过我,不要对我好……不要爱我……我不想杀你,不要给我机会……不要给我再一次的机会……”

  末了几句,含糊不清,连她都快听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赫连瑶华因为将她按于肩窝,又低首深埋在她发间,轻而易举地,把字里行间的挣扎听得仔仔细细。

  “只要你重回我身边,就算你想杀我,我也愿意。”这再一次的机会,是他千求万求才得来,他谢天,感激得无以复加,即便他知道了她曾是为何而来,他亦不改初衷,她因仇恨才接近他,那么,她的仇恨,他甘之如怡。

  白绮绣哭泣颤抖,更因恐惧而颤抖。

  她想起了那一回……唯一的一回,她下毒杀他的记忆,会再重演吗?

  会吗?

  她好怕……她好怕那个自己。

  那个明明成为他的妻,允诺与他相互扶持,牵手共度的白绮绣,竟亲手在他的参茶里,添入致命毒粉,再扬起虚假笑靥,将参茶端至他面前,吴侬软语地哄他饮下

  她是心如蛇蝎的女人,连她自己都胆寒无比。

  他待她如此之好,她仍旧下得了手,她指控他冷血无情,实际上真正冷血无情的人,是她。

  蝼蚁尚懂感恩,禽鸟亦明结草衔环,她倍受他的宠爱与善待,非但没给他同等回应,反而铁石心肠伤害他……

  她不要当那样的白绮绣,她想逃,带着可怕的“白绮绣”从他身旁逃掉,逃到一个远得无法伤他的地方……

  那一回,他饮下她端捧至唇间的茶杯,毫不防备,大口喝下,然后,在她面前吐血倒下,是她最深最深的梦魇——

  第8章(2)

  白绮绣成为人人称羡的赫连夫人,已过数月,本以为赫连瑶华的宠溺仅像昙花一现,来得快,去得更快,等他腻了,便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美人儿身上,加上她并不懂博取丈夫欢心,撒娇、情话呢喃、小鸟依人这类手段她一窍不通,她认为自己像一杯索然无昧的淡水,较她味香润喉的饮品比比皆是,他不会独钟于她。

  她错了。

  赫连瑶华不仅没腻,对她的倾慕眷宠更是与日俱增。

  他很喜爱与她说话。

  对,说话。

  她不像他身旁虚与委蛇的佞人,忌惮赫连瑶华的官威及强硬后台势力,无不挑些动听悦耳的谄言来说,可白绮绣不同,她虽不伶牙俐齿,却有自己的坚持,遇上与她观念违反的讨论,不善辩的她,仍会努力争个“理”字,赫连瑶华享受她的“有话直说”,像上回她的“清官论”,说来头头是道,企图教训他这位早早认清官场险恶的识途老马,她让他见识到世上仍有她这般单纯天真的傻姑娘,以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没有模糊地带。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满心热忱,立下宏愿,想剔除掉所有罪恶,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因果报应,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报。

  笨得好无知,笨得好可爱。

  而他也很喜欢不与她说话的时候。

  她文文静静地,为他研墨,眉眼间神色放松,眸子专注随着他的笔移动,那时的她,像个认真好学的孩子,当他另外蘸了一支笔,递给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余白纸上随心落笔,她会双眼晶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然后又抿嘴说“我会弄坏你的墨宝……”,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叠握她软软玉荑,率先在纸上挥毫几笔,她才会慢慢玩开,自个儿兴奋地东画一块西涂一些。

  老实说……她的画功,惨不忍睹,他五岁时的画作,都比她美上好几成。不过瞧她画得好认真、好开心,他一点都不在意纸上成品会变成怎样,他享受的是过程中她银铃清脆般的笑声,及两人间共度的甜蜜时光。

  白绮绣有时会为他所做的事而动容,打从心中感受到他的体贴和浓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无法无视他的真心,正因为无法无视,他的疼爱,反而变成一块石,沉沉压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没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来复仇的,为她爹亲,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讨个公道——

  只是,她告诉自己,明天……明天她一定动手。

  到了明天,她又给自己另一个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她在逃避,她自己清楚知道,这是逃避的借口。

  她不只一次想过,若两人的相遇,不带仇恨,没有目的,就是单单纯纯地,或许是街头偶遇,或许是媒妁之言,或许又或许……那么,她便能发自内心对他展露笑颜;她便能对于他的感情有所回应;她便能满足于依偎在他身边,当个最温驯的妻,为他生儿育女——

  命运终究残酷,她这只藏在壳里的龟,缩着头,就以为壳外世界的天空晴朗美丽,殊不知风云变色的暴雨,正逐步逼近……

  这日清晨,她陪赫连瑶华用完早膳,并送他出府,赫连瑶华不似一般古板文人,视房外亲热为畏途,他从不在意旁人眼光,上马车之前,他将她捞近胸口,低首便是热辣辣吻住她微开小嘴,这种惊世骇俗的豪放大胆,无论来上几回,她永远都无法像他习惯,她羞赧欲走,他却不放,加深了对她的探索,鲜红云朵飘上她双腮,几乎快占满她巴掌大的脸蛋,教她脑门沸腾,理智、思绪全下锅煮糊了一样。

  他真恶劣,诱惑着她、迷眩着她、勾引着她、教坏了她,这个吻,绝不是只有单方面的享受。

  直至他的深凿转为浅啄,薄唇恋恋不舍地磨蹭她被吻得红肿湿润的丰盈芳嫩,她目光迷蒙氤氲,模样茫然可爱。

  “乖乖等我回来。”他轻拍她粉色面颊,将她唤醒。

  “嗯……”她的脸要烧起来了就连早晨的凉沁微风,也吹拂不散浑身热意。

  “快回府里去,外头风大。”赫连瑶华进了马车,俊颜在车厢小窗后叮咛,她仍坚持要目送他马车离开才进府。

  马车缓慢走远,白绮绣便在身旁宛蓉的恭敬催促下,旋身欲入府邸内,眼尾余光瞥见对街街角伫足的人影,不由全身一僵。

  娘亲?

  白夫人立于不远处,白绮绣不知道她在哪儿等了多久、看见了多少……更不知道娘亲怎会守在赫连府外。

  “宛、宛蓉……我想去前头买些东西,你先进去吧。”白绮绣想支开她,去见娘亲。

  “咦?少夫人要买什么,吩咐宛蓉去就好了呀。”

  “我自己去才不会买错,你进去,先替我热一壶茶。”白绮绣这回不给宛蓉多嘴的机会,便一迳往娘亲所在的街角步去。

  白夫人先行一步往更隐密的小巷走,母女俩保持约莫十来步距离,一前一后,白绮绣忐忑不安极了,不时回首瞧有没有人跟随而来。

  早晨的街,静谧安详,只有两道鞋履声相随,终于,白夫人在僻巷一处矮墙旁停下脚步。

  “娘……”

  白绮绣怯怯喊。娘亲应该是来责备她,她成为赫连瑶华妻子一事,并没有知会娘亲,这桩婚事,没有洋洋喜气,也不会有善终,她总有一天会亲手结束掉它,可她不敢让娘亲知道,即便它短暂,她都想珍惜它破灭之前的每一时、每一刻。

  “绮绣。”白夫人脸上不见愠怒,甚至对她露齿微笑,脸上刀伤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明显,她温柔挽起白绮绣的手,母女俩并肩坐在矮墙旁突起的石阶上。“你嫁给赫连瑶华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先跟娘讨论?娘还是从旁人口中听见赫连瑶华迎娶府上婢女,但没想到那婢女是你。”

  白夫人口气不像质问,倒是陈述罢了,而她也没给白绮绣解释或说明的机会,又开口,这回是夸奖了:“做得好,你已经成功接近他,真的太好了……告诉娘,他待你好吗?信任你吗?”

  白绮绣坚定点头,没有半丝迟疑。“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白夫人满意微笑,突地塞了一包东西到她手心,白绮绣低头看去,是个小小纸包。“那么,现在就是你动手的好时机!”

  白绮绣豁然明了那纸包里竟是毒.

  “娘——”白绮绣险些要甩开那仿佛会烫人的玩意儿,若不是她娘亲握得这般牢,她真的会。连白绮绣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时发出哀求声音的人,竟会是她,她在替赫连瑶华求情,求取一条生路。“娘,您听我说,赫连瑶华他他并非如外传万恶不赦,他虽不是善人,也不会恶意去欺凌人,爹的那件事,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完全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利益,他——”

  白夫人慢慢转头望向她,慢慢敛去笑容,慢慢地,问她:“你被他……感动了?”

  “我……”

  “所以刚刚在赫连府邸门口演的鹣蝶情深,不是作戏骗他?而是真的想与他当一对恩爱夫妻?”白夫人语调无比冰冷,方才的慈爱软笑消失无踪。“……你爱上他了?”

  “不!我……”“没有”两字,如鱼刺梗住喉间,无法吐出,尖锐地教她咽喉一紧。

  我没有吗?她自问。

  我没有。她否定了。

  我没有……她在心里重喃了一遍。真的真的没有……又一遍。

  她的反驳却迟迟没能化为言语,从嘴里坚定说出来。

  “我是叫你来报仇,结果你心思全放在谈情说爱上?你忘记你爹是如何惨死吗?你竟还替仇家说话?!枉费你爹那般疼你!”白夫人痛心疾首,虽没动手打她,然而森冷若冰的目光,比狠掴白绮绣一巴掌更教她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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