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这件事,又让我困扰了数天,但我不敢再去问爹,怕又捧数间铺子回来,我桌上的账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后就在这天,我去父亲房里请安时,应父亲之邀陪他下了盘棋。
“听你爹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应该说,有点小小的困扰。”
父亲挪了“车”,含笑问:“什么困扰?要不要说来听听?”
“呃……”那种压来压去的问题,总觉得在天人一般清华高雅的父亲面前提,是一种天大的亵渎,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较婉转的方式问:“您当初——是怎么决定,就是爹了,未来绝不会后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们家意同长大了。”
早就长大了好吗?十八岁那年,爹就把我丢进娼馆,见识男女之间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风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为,身为爹的儿子,或许我也一样是爱男人的,才会对萧眠产生迷乱情思,可是——那回后我知道,我对女人柔软的身子是喜爱的。
这让我迷惘困惑极了,到底我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将军。”一个不留神,输了一局。
重新摆好棋盘,父亲又道:“感情这种事,问人是不准的,你得问问自己的心。别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个人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心会为他悸动、难受、疼惜——种种对别人没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独占?”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只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心而欲,就不会后悔。”
就……这么简单?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当然,附带连输三盘棋。心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对手,他下起来根本一点挑战也无,真正能让他棋逢敌手、淋漓畅快的,就只有爹。
我识相地起身离开,将那个位置还给爹。
从心而欲吗……
听起来不难,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说什么——这一刻,我就有很想拥抱某人的冲动。
在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萧家。
自从萧大掌柜去世后,萧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萧眠一力撑起,那坚强又固执的小家伙,想来就让人心疼……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萧眠是萧家唯一的支柱与希望,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寡母,是众所皆知的孝顺贴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长的认同,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当然啦,我知道这种事一时间很难让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萧大娘张大嘴巴吓傻了的反应,她没拿扫帚轰我出来我就很感激了。
无妨,来日方长,我是很有决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个躬,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善待萧眠,永远不会抛弃他、让他伤心,请她安心将萧眠交给我后,我才离开萧家去找萧眠。
“跟我来。”一进到铺子里,萧眠正在对客人解说布疋的特色,被我没来由地拉往内堂,急忙扬声交代了伙计几句。
“你搞什么鬼?我在招呼客——”
一站定,我张手便将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欢你。”
“……也?”
“是你先说的,别耍赖。”把我情绪搞得乱七八糟后就想不认账吗?没那么便宜的事!
“……”他突然脸红了,结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来试试手感好了。
贴在后背的掌心顺势滑至腰臀,以前看着他纤细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线,常常会走神,然后拼命骂自己禽兽,这下顺理成章了,怎么能不快快一圆夙愿、满足想象——
唔!好疼!萧眠一拐子顶上来,顶得我胸口痛死了,没防到会被暗算,整个人往后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进我的臂膀间,让我抱了个满怀,跌成一团后,才意识到现在的姿势——
完了,居然是我被压。
而我竟然还觉得,被他压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接受,至少抱起来……挺舒服的。
“混账!谁准你手脚不规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随随便便要亲就亲,我摸两下就要被揍?!”不公平!这是谁订的规矩?
我突然想到……萧眠是自小习武的,有时店里遇到麻烦,也得会些拳脚功夫,真要动起手来,我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是他的对手。
完了,往后我大概要被压到地老天荒,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无言地默默注视我半晌,忽而笑出声来。“笨蛋少爷。”
喂喂喂,说话凭良心!我哪儿笨了?虽然玩垮过几家店铺子,可那是我十岁以前的耻辱了,十二岁就掌理家业且有盈余,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张口想抗议,他却突然低下头,堵住我的嘴。
“唔……”其实,他嘴还满软的,亲起来的感觉……很不错。
只可惜往后要放弃喜爱的软玉温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销魂啊,唉……
不过也无妨啦,我会努力调适,并且开发不同乐趣的。
我似乎有一点点懂得,父亲说“从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选择了他,虽然很难想象自己爱男人的样子,可是他亲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反感、排斥,只是满脑子担心不想被压的问题。
不过现在觉得……罢了,被压就被压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萧眠,非关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够了……
其实……还是不太够啦。
我承认我话说得太满了。
大半年来,就只是牵牵手,过分一点再抱一抱,顺便摸两下,真的真的很不够啊……
我是不知道萧眠怎么想的,大概我比较肉欲吧!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亲密、再更亲密,感受对方的一切。
以往没接触过,实在不晓得男人与男人之间……“那回事”该如何开始,又该怎么做?为此,我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间的男风书籍,结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横流,我要敢那么对他,萧眠会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这本,我完全无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时喊“好哥哥”、“亲哥哥”,或逼着对方喊,这到底是有什么情趣,光想就一阵恶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轩请安。以往这时早已端坐外室的父亲,今儿个晏起了,我正担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适,尚未踏进内室,便听闻异样声响——
“别闹,让我起来。”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是爹倦懒的声嗓。
“那你睡……别手来脚来……唔……”
我慢了好几步,才领悟里头是在进行什么好事。
相隔于内外室的布幔半掩,隐约只见纱帐内,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别压着我……”
“又不是没压过。”然后是暧昧的啾啾声。
果然!我其实有偷偷猜想过,父亲看起来文弱秀气,八成被强势又霸气的爹压得死死的,比较适合“坐享其成”的那种吧……
“严知恩!”父亲似是怒了,一个翻身,反压住对方。
不、不会吧?!
事情其实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叫你别乱来,听不懂吗?”
“……”
爹也不晓得咕哝了什么,便听父亲半是无奈地叹息,低头安抚地吻了吻。“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担心你。更早那几年,你酒色财气哪样少沾了?别以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几年,不好吗?”
“别担心,我会比你多活几天……”
“你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又是一阵体息交缠、以及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再偷窥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赶紧往门外退,掩妥房门前,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声飘来。
“哥……”
我脑海麻了一下。
这就是那本书册里形容的……我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韵吗?
轻轻的、很缠绵,带着柔软地、化不开的浓浓情感,丝丝缕缕,黏腻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红了,不难想象,父亲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还是晚点再来请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圆满、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亲、还有我心爱的萧眠,都陪在我身边,往后,就算再如何幸福,总觉得还是缺了那么一小角,无法圆满,偶然想起,仍会涌现淡淡的悲伤。
我和萧眠依然停在牵牵手、亲亲抱抱的纯情阶段,没有再进一步,不过单是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日,我记得是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父亲取出两坛酒,爹当时颇惊喜。
“你还留着?”
“嗯。”父亲向我解释,这是许多年前他与爹一同酿制的。“你曾说,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时才开封。我成亲那日,见你一人在月下怆然独饮,我心里……很是难受。”
爹挪挪椅,靠坐过去,在父亲耳畔笑谑。“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亲横他一眼。“我现在想拿出来,与最亲爱的人共饮。”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乐?”
“嗯。对我而言,人生至乐,莫过于此,我很满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对这答案挺满意,干脆地开了坛口,为我们三人斟上满满一大杯。
酒过三巡后,我们都有些许薄醉,爹闹开来了,借由几分醉意缠着要喂父亲酒,而且是那种很情色的喂法。
“别闹,意同在这儿。”
“他不是孩子了,说不定他与萧眠玩得比我还疯。”
我立刻识相地接口。“请随意,不必理会我的存在。”
为了让他们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醒酒,不想坏了此刻的好气氛,毕竟,父亲内敛的性情,向来极少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是这一晚,他真的很开心,眼眉净是掩不住的笑意,连爹失了分寸的缠闹行止,都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他去。
我人都还没走到门口,爹已经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对方的唇,几许酒液沿着交缠的唇际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热烈,我脸都红了,赶紧目不斜视,加快脚步退出门外。
其实我也没去哪儿,不过就是站在铜雕护栏边赏赏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让爹和父亲独处,说说体己话。
“这是……原来在你这儿,难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
里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父亲不知拿出什么,让爹很惊喜。
“你走后,我去拾了回来。”
“……池水很冷,难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还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当然要自己找,你何必为了我的任性,病上这一场?”
“你啊……”父亲没辙地叹息。“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却每每为了激我而意气用事,事后才来懊悔,损人又伤己,这种个性真要改改。”
“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那是你,我闹不成熟的孩子脾气,也只对你。”
父亲悠悠叹了一声。“一眨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接下来,大概得替儿子筹办婚事了。”
这是什么老夫老妻对话?因为提到我,也就顺势侧首,往偏厅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侧躺在长榻上,枕着父亲的腿,闲适地半眯着眼;父亲长指灵巧地游移在脑际几个穴位,力道适中地替爹揉按着,那画面是说不出的和谐、宁馨。
“还疼吗?你近来似乎常闹头疼。”
“一时开心,有点喝多了。”
静默了下,父亲再度开口。“你真不打算告诉意同,萧大掌柜根本没有儿子的事?”
“说来做啥?他要会因为这种事就决定要或不要萧眠,那这种薄弱感情,不提也罢。”爹理所当然回应。
什、什、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萧家没有儿子?那萧眠哪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我脑袋一阵打结,爹说的“这种事”,到底是哪种事?莫非——
一道惊雷劈上脑门,萧眠——原来是领养的,并非萧掌柜的亲生儿子吗?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会因为身世这种事就嫌弃萧眠,成为弃儿又不是他愿意的,而且他对养母孝恭至极,这多难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他?
唉——这事应该早让我知道的嘛,这样我一定会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说得好理所当然,真不是为了整儿子?”
“当然不是。难不成——你在意这种事?”爹眯眼,朝父亲瞧去。
“……你其实是拐着弯在问我,后不后悔吧?”
“也是。你顺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问父亲,与你在一起后不后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弯,又刻意表现出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起来很惺惺作态耶。
“我不后悔,小恩。来生我还是希望遇上你,但是这回,我会贪心地渴求能以更适合的身分与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说到底,你还是在意的!”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子孙满堂,让世人认同我们。”
“一点也不,我们还有意同,他是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强过别人不肖子孙满堂,败尽家产。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还不如求个平安康泰的身体,少受些折磨,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无论我们身分如何不妥?”
“当然。只要你还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这一世。”
“嗯,约好了,谁也不能悔?”
“不悔。”
那时我只觉得,这两个人也太未雨绸缪了些,今生都还没走完,就急着商议来生之事,日子都还长着呢!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以为还长长的人生,一转眼就到了尽头,那夜琐碎的家常话,竟成了诀别语,音容笑貌走入回忆,人间从此绝响。
此后,只能在梦里,低回思忆,年复一年。
之三、魂梦相随
中秋过后不久,父亲走了。
明明,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没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痛,走得极为安详,也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至今仍无法接受。
爹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起父亲的身后事。
看着布置好的灵堂,我的泪水再也无法自抑,汹涌成河。
“哭什么?没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旧镇定地指示着婢仆打点里外。
父亲头七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让爹最后再单独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父亲会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关爱的两个人都能陪在他身边?
然后,爹便开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个知他、懂他、也爱他的人,陪我谈谈他。”
于是,我留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折纸莲花。
过了大半夜,他才缓缓开口,告诉我说:“严老爷当年请高人批过命,说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九岁。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约而同地断言,四九是他的命数,谁也更改不得。所以严老爷即便想借尽我的阳寿来为他延命,也不敢真与天争。这些年来,我早有心理准备,能陪着他走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