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仲嚣的脸色露出了短暂的迟疑,半晌,才低语:“皇上多虑了。”
“我没有多虑。”元狩回答得很笃定。“燕长乐的神色有点……勉强,和那目送我拆卸船时的燕长乐不太一样了。”
贝仲嚣怔了怔。
她的勉强、她的不开心,是他造成的,如果她能像一般女子一样,把成为天凤皇朝的皇后视为无上的荣宠,将会兴奋快乐许多。
但,偏偏她却没有这样的野心,所以才会勉强,才会不开心……
“燕长乐的表情跟太傅很像,好像压抑着心情,笑容里总有着淡淡的愁绪。”
元狩的低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跟他很像?贝仲嚣露出苦笑。
看来他和燕长乐都是一样的人,他因为元狩而身不由己,燕长乐为了他而身不由己,两人都是被迫牺牲自己的人生。
“皇上,燕长乐此时或许感到迷茫,过些时日也就坦然了。大婚之后,有皇上敬她、爱她,她自然就不会犯愁了。”
贝仲嚣低劝,眼前的局势让他无暇去顾及燕长乐的心情。
“可是……她并不喜欢我,我实在不想勉强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当我的皇后。”
元狩为难地耸耸肩。
“燕长乐只要多跟皇上相处,就会喜欢皇上的。”
贝仲嚣开始感到头疼,难道燕长乐对元狩过于冷淡,以至于元狩觉得她并不喜欢他吗?
“也许是因为燕长乐年纪长我太多岁吧,她看我的眼神就是把我当成孩子,而我也觉得她就像个温柔敦厚的大姐姐,要她当我的皇后,感觉总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元狩撑肘支着下颚,露出孩子气的困惑。
“皇上,温柔敦厚的女子最适合中宫后位,你总不会希望最后当上皇后的人是索玉霞吧?”贝仲嚣的脑袋隐隐作痛。
“难道我的皇后就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吗?”
元狩趴在案上,悲哀地一叹。
“皇上,择立燕长乐为后,是给予燕守青这位重臣最高荣宠的笼络措施,也是为了替皇上巩固皇权、安定政局,为皇上将来的亲政铺路。皇上需要帮手对抗索国舅,这已不是皇上能够自己做选择的了。”
就如同他被人暗讽“臣皇”的处境一样,这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人生。
“我明白了,太傅。”
元狩揣摩着贝仲嚣教诲的深意,心悦诚服。
贝仲嚣暗中盘算着,看来必须多安排一些燕长乐和元狩的相处机会,让他们多培养感情,或许能让两人更能接受即将成为夫妻的事实。
第4章(2)
当晚,贝仲嚣只身来到“飞霞宫”,表明要单独见燕长乐。
在端容皇贵妃意味深长的注目下,他和燕长乐一前一后,缓缓走出“飞霞宫”,来到宫前一处荷花池畔。
夜渐凉,一阵清风拂过,带来淡淡的清雅香气,栖在草丛中的寒蛩低切的鸣叫声热闹了静寂的池畔。
贝仲嚣仰首看月,燕长乐低眸望着池中凋零的荷花,一时触动了心思,有感而发。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她喃喃低吟。
贝仲嚣侧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在感叹荷花半凋零的凄凉景象,凝视着她的目光不由得充满了怜惜。
察觉到贝仲嚣温柔的凝视,燕长乐的双颊泛起了浅浅的赧红。
“贝太傅有什么话说吗?”
她庆幸现在是夜里,藏得住她莫名红了的脸。
贝仲嚣略略回神,目光从她脸上迅速移开。
“我来此是想要问你,那日皇上到‘飞霞宫’来,你跟皇上说了什么?”他忆起了此行的目的。
“贝太傅为何有此一问?”燕长乐轻轻蹙眉。
“因为……”他看向她。“皇上回去后对我说,他不想立你为后了。”
“是吗?”燕长乐哑然失笑。“大概是我那天说了什么冒犯皇上的话,所以皇上讨厌我了吧?”
燕长乐不以为意的笑容,让他忍不住低声叹息。
“你先别开心得太早,皇上虽说不想立你为后,但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会成为事实,你仍然必须是天凤皇朝的皇后。”
“既然如此,你何必特地跑来质问我?”燕长乐不悦地反问。
“我不是来质问你的。”贝仲嚣恳切地对她说:“我只是想对你说,虽然皇上仍是个孩子,但是你对皇上说话时,能不能不要用一种大姐姐的态度?”
“皇上现在才多大,我对他的感觉就是像对一个小弟弟,我不懂,你希望我能用什么态度对他?”她愕然不解。
“希望你能明白,将来你和皇上是必须成为夫妻的,如果两人总是以一种姐弟的方式相处,一旦成为习惯,你们之间再要产生男女之情就会相当困难。
对皇上来说,他其实就算有一个皇后姐姐也没有多大差别,因为他将来还会有众多嫔妃,他可以从她们身上得到男女之间的爱情,但是到那个时候,得不到皇上爱情的你该怎么办?”贝仲嚣认真地说道。
“贝太傅这算关心我吗?”燕长乐的眼中带着淡漠的笑意。
贝仲嚣无言,片刻才答道:“是我选你为后的,对你的未来我有责任,我不希望我害得你不幸福。”
燕长乐望着池中残荷,微微一哂。
“贝太傅的好意令我受宠若惊,只是将来的事有谁知道呢?你能替皇上选我为后,但我和皇上之间能不能有爱情,这种事就不是你能安排控制得了吧?”
“燕姑娘,我是真心为你好。”贝仲嚣顿了顿,神色更为郑重。“燕姑娘或许不知道,今日在朝堂之上,令尊与索国舅正面交锋,索国舅说不定会盯准令尊不放。
如今我们已和皇上站在同一条船上了,而令尊正是处于风口浪尖上,如果你能坐稳后位,也才能保住令尊。”
燕长乐深深抽息,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感觉一股极寒的凉意笼罩过来。
为了元狩,贝仲嚣不得不把他们父女俩拖下水,此刻看着她惶然不安的模样,他心中充满了怜惜、愧疚,还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爹他不会有事吧?”燕长乐轻声问。
“此时尚未可知,但是索国舅若为他女儿争夺后位不成,就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了。所以这几日我会尽量想办法安排你到皇上身边去,我要制造些舆论,好刺激索国舅。”贝仲嚣凛然说道。
“刺激他什么?”她眼底有淡淡的无措。
“如今权势倾朝的索国舅十分骄狂,几已目中无人,我要逼得他更加嚣张,到最后连皇太后都不得不防范他。”他字字句句说得清清楚楚。
燕长乐怔怔地看着他俊雅的侧脸,尽管他谈论的是宫廷争斗,但他明澈的眉目却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将她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谧中。
“你要我怎么做?”她下意识地想倚赖他。
贝仲嚣低眸看她,淡笑道:“和皇上相处时,别再把他当成孩子,要把他当成男人。”
燕长乐不禁深深蹙眉。“这太强人所难了,皇上明明就是个孩子呀!”
“我希望你至少能‘假装’把皇上当成男人。”贝仲嚣无奈地笑叹。
“我从来没有和年轻男子相处的经验,也没有为一个男子动心过,要我如何‘假装’?何况皇上那么小,根本也不会懂得男女之间的爱情是怎么回事吧?”
她低声嗫嚅,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羞涩娇怯的眼波。
她白皙肌肤泛起的晕红以及含羞带怯的纤柔模样,令贝仲嚣一阵怦然心动。
“正因为皇上什么都不懂,所以更要你来做。”
再为她心动,让他感到心虚不安了起来。
“男女之情我不懂,皇上也不懂,这里唯有贝太傅娶过妻子,贝太傅娶过妻,一定比我们懂得多,不如贝太傅教教我该怎么‘假装’男女之情吧?”燕长乐一脸等着受教的认真表情。
贝仲嚣失声一笑。“燕姑娘,男女之情是教不来的。”
“那么……贝太傅说说当初是怎么与妻子相处的,让我参考参考,才能学得像样呀!”燕长乐提供意见。
贝仲嚣的唇角挂着轻淡的微笑,望着荷花池,陷入回忆中。
“在新婚之夜以前,我并不知道会娶进一个病西施,直到娶她进门时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
“她美吗?”燕长乐忍不住插口。
“虽不是绝色,但还过得去。”他淡笑,接着说道:“我的妻子很害羞,洞房花烛之后整整三天都还不敢把头抬起来看我,我不想每天在房里只看见妻子的头顶心,所以勉强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你怎么把她的头抬起来?”
她听得有趣,便问。
“就是这样。”贝仲嚣朝她伸出手,用掌心轻轻托高她的脸,让她直视着他的双眼。
燕长乐猝然怔住,与他四目相望,痴痴傻傻地僵愣着。
月光如银,淡薄地落在她绝美的面庞上,愈显得她的肤色温润洁白,他不自觉地深深凝视她,失神迷惘了好半晌。
一声蛙鸣,将迷茫怔忡的两个人惊回神来。
贝仲嚣连忙收回手,掌心仿佛还留有柔嫩肌肤的温软触感。
燕长乐觉得心跳得好厉害,咚咚地有如震耳的擂鼓声,一股火烧般的热气直往脸上冲,直烧向双颊、耳际。
“然后呢?你再多说一些。”她不知道自己的嗓音为何颤抖破碎。
从燕长乐脸红娇羞的反应中,贝仲嚣看得出来她已动了心。
他并不是蓄意要撩拨她,也忘了她根本没有与男子相处的经验,只需轻轻撩拨就容易动情。
他很懊恼不该对她做出轻佻的举止,反倒弄巧成拙。
“只能说到这里了,其他已是我与妻子的闺房之事,不方便再说给你听。”他收敛心神,语气刻意平淡。
燕长乐的神色一瞬间尴尬黯然,她努力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大方得体,但是在她的心底却隐隐泛起了酸涩的妒意,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嫉妒起贝仲嚣的妻子时,不禁感到心慌骇然。
“明日午后,我会派人过来请皇贵妃和你一同到御花园赏菊,到时候,你会见到皇太后和皇上,还有先帝的众嫔妃们。我希望你明日能够好好的表现,尽量与皇上亲近,务必让皇太后深深地把你记住。”
他回复到冷漠淡然的态度,与她隔开一个稳妥的距离。
她怔忡地看着他,良久不语。
“燕姑娘,既然这条路你已非走不可,我希望聪明的你能让自己走得更稳更好。”贝仲嚣意味深长地说道。
燕长乐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许久许久,方才点点头。
第5章(1)
深秋的御花园里,满园名贵繁花都已花落凋零,只有华丽名贵的菊花争奇斗艳地绽放着。
光兴帝驾崩后,这是后宫头一回的“赏菊宴”,由皇太后邀请各宫嫔妃一同赏花消遣。
皇太后端然坐在园中设置的红木椅上,云鬓高髻上垂着长长的珠络,脸上厚着脂粉,几乎遮盖了她所有的皱纹,身上一袭绛紫色云纹缎裳,绣着繁复精致的牡丹花,整个人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
她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一边品茗,一边看着自己的一对侄女索玉霞和索玉露在园中活泼蹦跳着。
蕙妃和琳妃虽然也精心打扮,但和皇太后比起来实在朴素太多了。
蕙妃怀中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公主元堇上前给皇太后请安,元堇一看见皇太后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元堇长胖了些,不过太怕生了点。”
皇太后脸色淡淡的,也没再多看小公主一眼。
“是啊,元堇每天只跟臣妾在一起,很少见外人,所以胆子小了些。”蕙妃急忙把元堇抱到一旁哄骗。
“拿些糕饼给她吃着,免得一见生人就哭,坏了兴致。”
皇太后皱眉说道,明显对孩子没有耐心。
“是。”
蕙妃尴尬地安抚着女儿,和蕙妃感情不错的琳妃也凑过来帮忙哄,好半天才让元蕙止住了哭。
这时,端容皇贵妃带着燕长乐缓缓来到御花园,因她们不在皇太后邀请之列,所以当皇太后一看见端容皇贵妃时,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蕙妃和琳妃看到她也都相当诧异,从前,由于后妃之间的争宠,不但皇后没有给过皇贵妃好脸色,就连蕙妃和琳妃也都暗暗孤立她。
光兴帝死后,皇后成了皇太后,为了在宫里平安活到老,她们在皇太后前面只敢唯唯诺诺,依她脸色行事,对端容皇贵妃只当没她这个人的存在。
光兴帝的嫔妃不多,仅有端容皇贵妃、蕙妃和琳妃,其中最爱宠的只有端容皇贵妃,也因为嫔妃太少,所有仅有皇后生下元狩,端容皇贵妃生下一子夭折,蕙妃生下一女,琳妃无所出。
为了确保儿子的皇位,皇后与皇贵妃之间向来水火不容,而皇贵妃所生的皇子死于非命,皇贵妃怀疑皇后的嫌疑最大,然而因为宫人们全都装聋作哑,所以她始终查不到一丝证据。
“臣妾见过皇太后。”
端容皇贵妃脂粉淡施,一身素净的裙袄,美丽朴素,和皇太后的华贵雍容成了强烈对比。
在皇贵妃向皇太后行礼请安之后,蕙妃和琳妃只淡淡地向皇贵妃问个安,连基本礼数都没有,皇贵妃似乎也懒得计较这些了,在她身上仍是那股傲然的气势,不曾散去。
“臣女燕长乐叩见皇太后。”
燕长乐低首上前,向皇太后端正地行了大礼。
皇太后斜斜瞟燕长乐一眼,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出现,神情也没有动怒,像是对她入宫之事早已知晓。
“把这么大一个人弄进皇宫来,竟然也没来个人询问哀家应不应该?可不可以?这是当后宫无主吗?
皇太后双目逼视着皇贵妃,眼光中暗藏冰冷刀锋。
“是朕私自把长乐接进宫的!”
自回廊处传来清亮的嗓音,随即见到元狩大步走来,贝仲嚣随在他身后。
“儿臣请母后安。”元狩朝皇太后屈膝跪下。
“给皇上看坐。”皇太后淡淡吩咐身后宫婢。
贝仲嚣恭敬行礼后,侧身站到一旁,神色从容地望着燕长乐,燕长乐知道贝仲嚣在看着她,但她不敢回望他一眼。
昨夜,她整晚辗转反侧,他俊雅的容颜、低沉平和的嗓音,总是在她脑中缠绵不去,他的形貌愈清晰,就愈叫她茫然害怕。
她似乎懂得了这是就是所谓的动心动情,然而,她动心动情的对象不该是他呀!
从知道他走过来时,她的心跳就已经急促紊乱了起来,她害怕看着他时,会掩藏不住情绪。
“皇上随便把一个大臣的女儿接进宫里来住,竟不让母后知道?”
宫里遍布着皇太后的眼线,在燕长乐进宫后的第二天,皇太后就已经接到密报了。
她不动分声色隐忍了许久,就是要看元狩和贝仲嚣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母后,儿臣以为这是小事,用不着惊动母后,这件事是儿臣疏忽了,请母后息怒。”元狩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