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才大惊,“夫人,爷要是怪罪下来……”
“我担着!”
“小姐,你要想清楚啊,才跟姑爷的关系缓和了些,又逆他的意……”瑞儿好心提醒,“我怕……”
“放心好了,他若问起,我自有道理。”紫虞依然微笑。
下人无奈地对望一眼,只得照办。
半日之后,她的新房被焕然一“旧”。
她坐在散发出沉香的空间里,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高处不胜寒的月宫,而是在真真实实的人间。
平日里,她常看一些闲书,作者每每写到大户人家必是金碧辉煌,屋里件件家什簇新无尘,仿佛没人用过一般。
每次看到这些描写,她便想笑,因为一看就知道是胡编乱造。
算来她家也是大户人家,可家里哪件东西像书里描写的那样一尘不染?就连灯上也常沾着灰,两三月才清理一次。
可自从进了龙府,再看从前那些闲书,她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龙府便像那些胡编乱造的小说上描写的一样,一尘不染,件件簇新。
因为这府里太冷清,东西没人用过,所以簇新,下人又没别的事可忙,无聊地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所以一尘不染。
住在这里的人,一看便知,是一个孤独的人。
她不要自己的丈夫再像从前那样孤独冷清,更不要自己的新家,像胡编乱造的小说上所写的一样“假”。
她要的,是一个热闹真实的所在。所以,她要换上库房里的这些东西,添点人气。
靠垫裂了一道口子,她拿起丝线,绵密地缝着,就像所有平凡妻子所做的那样。
“小姐!小姐!”瑞儿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快、快……姑爷传话说,他今晚要到你屋里来用膳!”
他要来吗?是专程来看她布置的成绩?还是弥补新婚错失的时光?
总之,他要来了,没去苏桃颖那儿,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咱们该给姑爷备什么菜?”瑞儿问。
“家常小炒就行,清淡点的。”紫虞吩咐。
“小姐……爷是第一次跟您一起用晚膳啊,怎么能这样敷衍他?”
“你去吧,我自有想法。”她坚持。
瑞儿狐疑着,却只得照办。不一会儿,厨房便按她的吩咐,摆上了几样清淡小菜,再配以薄酒、清汤,摆在她的案上。
龙震扬来的时候,月亮正挂在柳梢之上,玄色的披肩像一阵风,拂过她的门槛。
本来还算和颜悦色的他,一进门,整个人就僵住了。
怒气顿时爬上他的脸庞,炯炯的双目似要迸出火来。
“你在搞什么鬼?!”他大喝。
呵呵,她就知道他会生气。
“我不过在库房挑了几样东西。”
“旺才没告诉过你吗?”龙震扬怒道:“这些东西不能碰!”
“他说了。”
“那你还敢拿?”他的语气似要杀人,“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你母亲的。”
“哼,你搬出我母亲的东西,居心何在?”他怒吼,“想讨好我吗?你觉得我看到这些,会觉得你体贴入微?风紫虞,你错了,错得离谱!我只会觉得你别有用心,拿死人的遗物当你的工具!”
“我并没有这样想,”她轻声道出她的想法,“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合适。”
“合适?堂堂龙府少奶奶,用这些旧得发霉的东西,合适?”
“堂堂龙府少奶奶,不是广寒宫里的仙子,也不是金殿之上的皇后,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妻子,”紫虞镇定地回答,“她看到这些东西,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用过的,她觉得居家过日子,就该有这些东西。”
龙震扬愣住,她不要金碧辉煌,反而要这些?
“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婆婆的遗物,即使知道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因为,我只凭真心办事。”她希望摆脱不实的外在,夫妻俩的心能更贴近一步。
迈进一步,盈盈烛光映入她的眼,同时,也投映在他的双眸里。
“震扬,我今天晚上很高兴。”
高兴?他如此喝斥她,她竟会高兴?
“因为,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实话。”紫虞莞尔,“虽然你对我怒吼,可这是你真正的情绪,我很高兴,你终于没有再骗我。”
是吗?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改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叫人备了一些小菜,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她率先坐下,拿起筷子,“再不吃,菜就凉了。”
他的怒火仿佛消匿了一大半,居然听她的摆布,静静地坐到案边。
眼前的菜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甚至寻常百姓人家也未必会这样简朴,只有鲜嫩的小炒,清淡的热汤,稍微加一点点香肉,却搅动着他的胃口。
夹起一点尝了尝,仿佛闻到山野气息,是深门大院里久违的味道。
“好吃吗?”紫虞看着他。
他从来不会说什么赞美之词,只点了点头,就代表他最高的夸奖。
“我自幼多病,大夫说不能吃过多的油腻之物,所以对这些清淡小炒,我最在行了。”她笑道。
原来如此。这个多病的女子,被病魔折磨着,反倒养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与品味,在庸俗的尘世间,宛如一朵白莲。
“你放心,”龙震扬忍不住开口,“我会请遍天下名医,替你治病。”
“治得了病,也治不了命。倘若我果真是短命之人,那也认了。”她心平气和地道:“反正我在这世上已经快快乐乐过了这么多年,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多少女子或许健康长寿,却不及我幸福。”
如此乐观的心境,让龙震扬又是一怔。
“我还备了些宵夜,一会儿送到苏班主房里吧。”她忽然道。
龙震扬微蹙眉。
“你今晚不是要在她那儿歇息吗?”她若无其事地说。
所以,她备了宵夜,特意送到情敌的房中?
龙震扬猛然心中微酸,这世上,多少女子为了他委曲求全,他都不屑一顾,只认为那是耍弄心计的手段,但此刻……他真有些感动了。
“你不要误会,”他听见自己说:“我去桃颖那里……只是因为……你的身体不太好。”
“我明白,”她笑容里添了一丝涩意,“没人喜欢我这样瘦骨如柴的女子。”
“不是这个意思!”他忍不住发火,不过,却是因为她的看轻自己而发火,“我只不过顾及你的健康……”
其实,这也算是撒谎吧?他与桃颖鱼水交融,何曾是因为这个?但他知道,这时候需要一点善意的谎言。
既然已经决定好好待她,拿她当自己真正的妻子,那么,就从今晚开始吧。
“你不用解释。”紫虞起身,“瑞儿,把爷的披风拿来,爷要走了!”
“谁说我要走了?”龙震扬却道:“今晚……我要在这里歇着。”他改变心意了。
什么?!紫虞诧异地睁大双眸。
“怎么,做丈夫的留在妻子房中很奇怪吗?”他突然笑了。难得看到她吃惊的表情,心中一喜,原来和她在一起,一点也不枯燥无味。
那笑容中,有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让她更为怔愣,不知所措。
第四章
“桃颖,你在龙震扬身边待了这么久,那件东西拿到了吗?”
“尊主恕罪,事情还没有进展。”
“为何?”
“因为……那件东西似乎连龙震扬自己都还没有拿到。”
“桃颖,你该不会忘了自己到龙府去的目的吧?”
“怎么会?尊主所说,桃颖一字一句都深刻心底。”
“那我问你,你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得到龙震扬的宠爱,还是得到那件东西?”
“当然是那件东西。”语气似乎不是那么肯定。
“哼,可我看你过于沉溺于他的宠爱!你可知道,那件东西如今在风紫虞手中,因为你,风紫虞与龙震扬大闹一场,试问,她又怎么会把东西交给龙震扬?她不交给龙震扬,你又怎能得到?”
“尊主教训得是。”
“所以,你该先让他们夫妻两人感情和睦,待龙震扬得了那东西,你才方便下手。”
“婢子牢记在心。”
“你不要忘了,当年你流落街头时,是丞相收留子你,还找专人调教你舞技,你才有今天。如今丞相落难,要你办点事,你都不答应?”
“婢子怎会忘了丞相的大恩,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只是……”
“你还有什么疑虑?”
“婢子害怕……龙震扬对风紫虞果真动了心,到时候,他就不会把东西给婢子了。”
“哼,桃颖,我还不知道你吗?若论舞技,你可能算不得天下第一;可若论阴谋诡计,你排第二,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敢排第一。风紫虞怎会是你的对手,就连一向精明的龙震扬,不也着了你的道?等他拿了图,你再施个法儿,让他回心转意,不就成了?”
“是。”
桃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可才过了一夜,她就后悔了。
八岁那年,无父无母的她,流落街头与乞丐为伍,当时还在朝为相的李德裕收留了她,把她调教成舞技一流的婷婷女子。然而,宣宗登基之后,铲除先皇亲信,把李德裕贬到崖州,她因而失去依靠,只能流落乐坊,靠卖艺为生。
不久前的一天,李党忽然派人找到她,要她潜入龙府做内应,碍于从前的情份,她答应了。
但现在,她后悔了。李德裕已日落西山,怎是皇上的对手?而龙震扬,明为商贾,实为皇帝的心腹,她若嫁入龙府为妾,此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何必再替李党卖命?
她此刻操心的,倒不是那幅图,而是风紫虞。
听说龙震扬昨夜留宿风紫虞房里。虽然他们是夫妻,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但她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她无名无份,若龙震扬要抛弃她,如弃草芥。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争得一个小妾的地位,甚至……是正室夫人。
哼!反正世人都说风紫虞活不过二十五岁,不是吗?
她微笑朝庭院中的绿地走去。
据说,风紫虞此刻在绿地上练舞。这个女人还真是意志坚强,明明被龙震扬奚落了一顿,还是不死心。她真以为被胡乱指点一通,就可以学会自己闻名天下的舞姿?简直是作白日梦!
“苏班主,你来了!”紫虞见了她,露出微笑。
这微笑与从前不同,从前再怎么故作轻快,也隐含着一丝忧郁;可今天,竟如泉水般舒展明亮……难道,昨晚她与龙震扬已经琴瑟合鸣?
“桃颖拜见夫人。”她盈盈一跪,故作真诚。
“苏班主,这是?”忽然行此大礼,让紫虞十分意外。
“希望夫人不要听信府中的流言,以为桃颖刻意与夫人争宠,那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我明白。”其实她从未责怪过任何人,不论是震扬的冷淡,还是眼前女子夺走应属于她的宠爱。她知道自己对于整个龙府来说,还是一个陌生人,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事。
“夫人宽宏大量,真让桃颖感激,”桃花一般娇媚的脸庞流露出阿谀的浅笑,“夫人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怎么?”紫虞一怔,“今天……没什么特别的啊。”
“听说,是震扬父亲的五十大寿。”
“我没听震扬提起啊。”紫虞大惊。
“震扬与他父视似有嫌隙,各居一处,从不往来。可我知道,震扬心里其实很牵挂父亲,只是碍于面子,不愿低头。夫人不如就趁此机会,撮合他父子二人和好?”
这个建议,让她霎时心动。
的确,如果她真能促成此事,才算是真正的龙家少奶奶──他真正的妻子。
她已经忘了今天要学什么舞步,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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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辘辘,窗外的繁华景色如同皮影戏般一一掠过。
紫虞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梦一样,哪怕是两天以前,她都不敢想象。
昨夜,他歇在她房中,一个男子躺在她床上,让她尴尬无比。
整个晚上她都全身紧绷,难以入眠。虽说成亲的时候,喜婆教了她一些闺房之道,还给了她一些戏秘图刺绣,藏在鞋里,可她就是难以面对这一刻。
她没睡,他似乎也醒着。
过了许久,他忽然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张。”
她这才稍稍放松,但仍沉默无语。
他伸出双臂,搂她入怀,但只限于此,并没有做更多让她不知所措的事。
“好好睡吧。”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般,他轻声道。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解脱,她蜷在他怀中,终于微笑地闭上双眼。
“我们这是去哪儿?”一句话让她从昨夜的回忆中回到现实。
紫虞抬头看着身边的男子,神秘一笑。“到了就知道。”
龙震扬有些诧异,却也不再多问。
他听了宣宗的话,奉了圣旨,要好好对待妻子。虽然与她之间仍旧像陌生人,但他觉得自己可以很疼她,像宠爱孩子那样,却绝不是男女之情。
她的身子瘦小单薄,本应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但不知为何,昨夜拥抱她的时候却不讨厌,反而有种异常的感觉在他心中七上八下。
“到了!”车子在一间茶楼前停稳,紫虞高兴地道。
“急着拉我出来,就是为了喝茶?”龙震扬的嘴角微微上扬。
“绝非喝茶那么简单!”她调皮地向他眨个眼。
两人步下车,一同拾阶步上茶楼。
忽然,龙震扬停下步子,怀疑自己看错了。
然而他知道,没有错,那个背影,从他出生起就熟悉的背影,他不会认错。
“我们换个地方吧。”他绷着脸。
“怎么了?我还约了人前来呢。”紫虞笑道。
正说话间,那道背影缓缓转过身,龙震扬看清了那人的脸。
一张与他极为酷似的脸,却明显大了二十多岁,饱经风霜,花白的头发……那是他这辈子最恨的人!
“震扬──”龙曲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不禁有些激动,声音微颤。
“我们走!”龙震扬握住妻子的手,欲强行带她离开。
紫虞却将手一缩,朝龙曲走过去,盈盈一拜,“儿媳见过公公!”
什么?她知道?
刹那间,龙震扬什么都懂了。原来,她故意带他到这儿喝茶,就是为了见这个人。
他侧眸,瞪着紫虞。
她怎么可以自作主张?亏了他打算从此以后要好好对待她,就算不似妻子,也像妹妹,可她……太令人失望了。
“震扬,既然来了,就坐下喝杯茶吧。”龙曲颤巍巍的手亲自沏了茶,递到儿子面前。
龙震扬一语不发,忽然手一扬,将那茶水彻底打翻。
“喝你泡的茶?”他冷笑,“不如毒死我算了!”
“震扬……”紫虞惊愕,“你怎么这样跟公公说话?”
“我怎么说话不要你管!”怒火烧了他的理智,“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