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眼睛里的哀伤——
凝视着,看得他的脸和眼眸都不自然起来。
你问我三年前为何要离开?
“你不是当上驸马爷了吗?”淡淡地回答。
当我喝下你的毒药,缠绵病榻时,当我在死亡中挣扎时,你在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准备与公主白头偕老。如今,你问我为何离开你?
“原来你那时就知道了。”他轻轻的声音在风里飘着,“我一直不让人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会伤心。但你还是知道了。”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知道。可这么大的事,不是死人都能知道。”我平淡地说。
“可你知道!”他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你!如果你是女人,我早就娶你了!即使你是男人,我也发誓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宠你一辈子!为什么要离开我?你知道我早晚会成亲的!”
定定地看着好似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他,只是看着。
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控,很快便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重新平静下来。看着天空的月亮,良久不语。
“如果我真是女人,你会娶我?”很平静地问他,即使心里早就知道答案。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感动?”他反问,避开我的问题,“你不是一直都那样爱着,好像整个生命中只需要爱情?”
对。
现在的你,才是真的你。
“因为我发现,你配不上我的爱情。”轻轻笑一下。
终于说出来了!好轻松!
“为什么你要回来?”他坐下来,低头看地上黑黑的土地,好像在自言自语,“你永远不回来,我就能永远爱着你,雇用一个又一个更像你的厨子,对着影子保镖只叫影,就像是叫着永远都在我身边的你一样。
“保留你的房间,每天让下人们仔细打扫,定期把我送你的衣裳洗干净晒一晒……”
“其实你不爱我。”比自已想像中更冷静地打断他的话,“你也不爱公主和权势。你甚至不爱你自己。”
今天才发现,或许因为他,我过了好多年悲惨的生活。但事实上,他比我更可怜。
“是吗?”月光照得他的半边脸成了银白色。
他沉默了一会,说:“或许吧。”
“我一直以为你最爱的是权势,才会为了当上驸马而毒死我。可现在看来,得到权势的你却消沉了。在你眼睛里,我看不到曾经的野心勃勃和光芒万丈。”
静默。
风吹着干枯的芒草,发出细碎的声音。
然后,他说:“原来你知道。”
“若不知道,当年的我怎么愿意离开?”我朝着月亮吹了口气,带着热气的白雾升起来,迷茫而美丽。一阵风吹来,发丝飞扬。
隐隐有种莫名的预感,如同涟漪一般散开……不祥的预感……
他站起身,掸了掸沾在衣裳上的草屑。
“你说错了一点。其实我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柳残影。只是爱情之于我,太微小太微小。我以为我需要权势,在得到以后,我发现我并没有因此而快乐。我也不知道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风吹着他的长发,衣摆飞扬。背着光,看到一个寂寞的背影。
心里突然“喀登”!我知道哪里不妥了!
“从来都没人能读懂我。我自己也不能。”他深长地叹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我当然知道。”不着痕迹地挪动着后退,极力保持超然的语气:“我是个大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你可能就因为我失去现在的一切,对不?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活着回去。”
好似时间一下子停顿了下来。他转身,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很奇怪,在这样背光的情况下,我居然看到了那一抹微笑!
光!
一把刀!
在他手上!
风仍旧呼呼吹来,在月桥上被挤散的长发,跟衣裳一起飞扬。
月光如水。
“你亲自动手?”淡淡地问。
“因为是你。”他也淡淡地回答。
我不知这话里的含意——是因为我对他而言太特别,还是我命太大,不亲自动手他会不放心。或许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吧。
慢慢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一眼。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同情。
找不到自己人生意义的人啊……
“救命啊——杀人啦!”突然扯开嗓门用力喊,同时使尽吃奶的力气,朝山下的方向冲去。
冷风吟呆了一下,立刻追了上来。
终于发现减肥的第一个好处了。身体轻,跑起步来也比以前快多了!
一得意,不由得越跑越有兴致地加速起来。结果乐极生悲——
“小心!”耳熟的数声惊呼从后面传来,我就知道!老爷他们会丢阿福我一人出来这么久才怪!但现在,我脑子里只出现两个字:晚了!
感觉脚下踢到一块石头,身体停不下来,阿福我效法滚轮,咕噜噜的滚了下去……
第八章
一觉醒来还没睁开眼,就发现脑袋晕乎乎,全身不舒服。
平时睡不够的时候脑袋也会晕。可这次感觉……差好多……
怎么了?轻轻摇摇脑袋,脑袋里好像有无数的芋艿,骨碌碌滚过来、滚过来,滚得阿福我脑袋更晕了……
用力摇一摇脑袋……好痛!
伴随着刺痛传来的,是漫天金光闪闪、小鸟到处飞舞。
不情愿地正睁开眼睛——有种睁开眼睛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预感——扎扎实实地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好多人!满地都是打瞌睡的,除了陈伯仍很有精神、威风凛凛地站在屋子一角以外,站着的、蹲着的、趴着的,全是人!
嗯……小绿,认识。跳过。
小红,也认识。跳过。
……这个满脸皱纹、长长的雪白胡须和眉毛一起挂下来,像老寿星的公公是谁啊?
小阮,认识。跳过。
章老头,也认识。继续……
咦?又是个不认识的?
仔细打量一番,这个被随意丢弃在一边的家伙,看起来有点眼熟呢!
如果能看清楚那张脸,我想我应该能看出来是不是我认识的,可惜那脸肿得像猪头一样,色彩缤纷的脸上,黑、青、紫、白、红五色俱全。
身上的衣裳……应该是白色的吧?一缕一缕的破破碎碎,红、黑、白什么颜色都有,还有像是草汁染上去的绿色的样子,从颜色和破碎的剌绣上看,这衣裳生前该是挺漂亮的样子……
好可怜!从山上滚下来,也不会可怜成这个样子吧?
……山上?滚下来?
脑袋里闪过一些片段,之前因为头晕而没注意的记忆又回来了——
我知道那个看起来比乞丐更可怜的家伙是谁了!同时也想起来,昨晚阿福我因为在滚下山的过程中,撞到了哪块小石头而晕倒的事情……
用被子蒙住脑袋,阿福我决定永远都不出来了!
好丢脸……
“为什么阿福还没醒过来!你不是说只是小伤,马上就能醒的吗!”
……谁啊?这么凶!好吵!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一角,好象看到老爷揪着那个老寿星公公大喉!
原来我还在做梦啊?
就说永远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老爷,怎么可能做出这等粗鲁的事情嘛!曾经偷偷地猜想过,老爷如果去当杀手,估计也会一脸微笑地下手……
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睡觉睡觉……
“说话呀!你不是御医吗!”老爷口气凶狠地大吼:“阿福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老寿星被揪着的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因为吸不到空气,眼看着就要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你再瞅着他,他就要晕倒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不开口救他,他就真的要晕过去了。可能是睡太久的缘故。
以为说得很重的声音,出口才发现像小猫叫一样轻。
老爷全身僵了一下,原来是听见了——不过这算什么反应?
“你醒了?!”
伴随着激动的声音,一转眼,老爷丢下老寿星,出现在床边。已经晕过去了的老公公软软的滑到地上……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
突然怀疑这一屋子看起来像睡着了的人里,有几个是晕过去的……
见到完全不一样的老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何况昨晚还那么丢脸的从山上滚下来。
“陈伯,去厨房拿粥过来。”老爷吩咐。
等了一会,没听见陈伯的回应、老爷回头,狐疑地看屋角似乎很精神的陈伯!
“陈伯!”老爷突然地大吼一声,不但吓了我一大跳,而且我很清楚地看到陈伯的身体抖了一下!
“啊……王爷有什么事吩咐?”慌乱好象只是错觉,一眨眼陈伯就恢复了正常。
“去厨房拿粥过来。”老爷重新吩咐一遍,回过头来,俊脸上又是熟悉的宠溺和纵容。而阿福我也恍然大悟地发现,陈伯刚才看起来一副很精神的样子,原来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啊!
***
喝粥。
当然不是自己喝,有老爷喂着呢!
第四碗了。
一直没觉着肚子饿,可第一口粥下肚的时候,差点去老爷手里把粥抢过来整碗灌进肚子里——用调羹文诌诌地吃,简直跟喂蚂蚁一样慢!
当然,即使饿得能一口吞下一头牛,阿福我仍旧只能由着老爷一口一口喂着吃粥,如今都第四碗了,还没一点饱足的感觉。
昨晚没来得及吃晚餐就溜出去了,但一路上零食吃得一点都不比正餐少,怎么会这么饿呢?
好奇地问老爷,却换来老爷古怪的瞪视。
半晌大眼瞪小眼。
好吧。阿福我承认自己问了一个超级笨蛋的问题。为什么会这么饿,连阿福我自己都不知道,老爷怎么会知道呢?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你以为你一觉睡了多久?”老爷没好气地反问。仍旧凶凶的瞪着我。
看出老爷眼底的担心和一丝丝来不及隐去的害怕,我装出害怕的样子问:“不会睡了两天吧?”
“两天?”老爷咧开嘴巴做出一个笑的动作。下一时间,那个从没见过的凶狠的老爷又出现了——
“你这家伙,不守夫道到处勾引人家口水也就算了,竟然还去见旧情人,更过分的是一个人偏偏挑夜里出去!即使这些都不说,可你居然呆呆跟人家半夜到山上去,还拼命剌激人家,被人家拿刀子追杀!
“明明聪明的知道有人保护你,竟然自己跑到跌到山下!还一觉睡了整整三天!你……你……”
看出来老爷话里眼里的担心害怕,我立刻紧紧抱住老爷——
唔……好痛!不动不知道,一动才发现,原来身上受了不少皮肉伤。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老爷来得重要!
“老爷,在桥上,我被人吃豆腐了……”软软地撒娇。
“什么!”老爷大吼。
哎呀,对老爷的大吼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呢!
“不过,我有狠狠地抓下那家伙的一层皮。”继续撒娇,“我知道外面好危险,没有老爷在,以后我都不敢出门了呢!”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府里到处都是高手,我这么个不懂武功的人,这么顺利就偷偷溜出府门,一定有鬼!只是真没料到某人一开始就下了杀我的决心而已。
“你以为你以后还有机会出门吗?”老爷恶狠狠地说。
“难道老爷要用链子把我栓起来?”开玩笑的说。然后看到老爷真的拿出一条精致万分的金链子,目瞪口呆——
不会真的想把我拴起来吧?!
看到我的表情,老爷终于得意地笑了。
“原来你也会被吓到?”
老爷在链子中央不知动了什么手脚,链子一分为二成了两段,一条挂在我的右手上,一条挂在老爷自己的左手上。
摸着链子接口精致的机关,是个小小的同心锁。
这么精致的链子,老爷早就在准备了吧?
鼻子一酸,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紧紧地抱住老爷,把所有情绪藏在老爷的衣裳堆里。
“进去一点。”老爷一点都不体谅阿福我感动的心情,轻轻推我。
“怎么了?”不解地朝床里挪挪。
老爷踢掉靴子,躺进被窝里,含糊的声音传来:“几天没睡,好困……”
老爷这几天都没睡吗?
了悟之后是满满的心疼——得老爷如此,是几生修来的福呢?
看看窗外,暖阳清风,白云飘。俯身亲了老爷脸颊一记,幸福地一起睡去。
幸福,就是这样了吧……
***
前言收回。幸福果然只是错觉而已。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们,一点都不知道被困在笼子里的可怜人有多么辛苦!
哎,真是!喜欢看热闹也就罢了,阿福我也想热闹啊!可是用啥暗号不好,偏偏学什么鸟叫!寒冬腊月的,还有鸟儿吗?府里假山多的是,都挤在窗口干嘛?那么多黑乎乎的脑袋晃悠来晃悠去,这不存心让阿福我妒忌不是?
过分哪!该干啥干啥去呀,阿福我可不是珍奇异兽!再看我可要收银子当观赏费。
……讨厌,还看!
看着外面晃来晃去的脑袋,一时间悲从心来,鼻子一酸。
阿福我真是太可怜了!坏老爷!明知人家病入膏盲还欺负人家这病人,连抗议的自由都没有!
老爷跑哪去了?平日里看到不想看,还老在眼前游来荡去。现下里想找他了,偏偏不知道失踪到哪,一整个早上都没见他人影了!
老爷,快出现吧!老爷不出现,阿福我想抗议都找不到地方!
说起来老爷真不愧为君子,都过去那么多天了,还不忘惩罚的事。
……阿福我知错了,把可爱的自由还我吧!放我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嘛!这么厚厚的三床被褥压下来,人没发霉,就变得跟烙饼一样扁了。
窗外仍旧人影闪动,不时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任凭阿福我把耳朵伸得长长,也一个字都没能听清楚。倒是窗纸上几个指头大小的洞口透进温暖的阳光,一看就知道今天的天气有多适合晒太阳。
可怜的陈伯,明早又得找人来重糊窗纸了。这三天来每天一换,一个个指头洞跟蜂窝似的。
来个人跟我聊天吧!谁来都好,只要不把阿福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发霉发烂,骨头发脆就成,睡过头的结果就是精神好得不得了,那些皮肉伤更是不必说,早连疤都找不见了!问题是,老爷不这么认为。哎……
忍不住长长叹口气。
气叹了一半,张大的嘴巴还没闭回去,门外就出现了状况——“热闹”二字,对骨头生锈的阿福我来说,简直是灵丹妙药、超级大补——阿福我的耳朵“滋溜”一下伸得老长!
兵荒马乱,窗口晃来荡去的脑袋纷纷作为鸟兽散,如同烟雾消失无踪。不用看阿福我也知道,外面一定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少了人遮掩,更多阳光透射进来,老爷的房间里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好看得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