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她的泪。
为了不让她流泪,哪怕千夜那孩子不是她愿意怀上的,哪怕那孩子会吞食生气,只要她想,他都保都护,他会让千夜这没人愿意她活下去的孩子活著,他会照顾一生注定都得吸食他人生命的千夜,因那孩子是她血肉的一部分,那是她干辛万苦生下的。
皇甫迟以指轻抚著镜中人,甚想亲自替她拭去面上的泪。
站在他身后的兰总管,满心苦涩地看著他那副痴痴的模样。
“国师大人……”
“你知道,本座并非凡人,更不是什么神仙。”望著镜中的纪非,他忽然不想再伪装下去。
冷不防听到他这话,兰总管虽是错愕,但很快就镇定地道。
“是。”
“你很清楚本座对她不一般。”
“……是。”
“想明白了就滚出去。”他用力握著手中的铜镜。
兰总管使劲咽下喉际间的酸楚,扬首对他大声道。
“但那对老奴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皇甫迟缓缓回过头,看向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守在钟灵宫的他,没料到他这么多年来总是一板一眼地谨守礼教,却在这当头,竟一点都不在乎那人间所谓的道德伦常。
“国师大人只要是国师大人就成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兰总管的眼底布满凄凉,一手按著隐隐作疼的心房,“老奴相信,娘娘她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
她真这么想吗?
若她也在乎他,她怎能那么不爱惜自个儿?
她知不知道,她一心想挣脱出人间这个束缚,早日得到解脱,而他,则想挣脱出这片因她而编织成的情网……
当你仅得什么是割舍、什么是忍耐、什么是无怨无悔,什么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是啊,他是明白了,终于。
为了成全她的忠孝,他再不愿也让她进了宫,他始终都忍耐著,不去强行带她离开。为了她想要守护的百姓,他愿意被困在国师这位置上,与她一同守护天下百姓,哪怕他对这座人间根本就谈不上爱。
一生一世?
早在那年秋风中,他紧抱著那名在他怀中啜泣的女孩起,她就已是他的一生一世了。
皇甫迟喃喃地问:“现在才明白爱上了她……是不是太迟了?”
兰总管低首不语,只是眼角隐约闪烁著泪光。
她不是说过,她想要他与她作个伴吗?那么,他就只是伴著她,成不成?
就算在她有限的生命里,他就只能这么守著她……他也心甘情愿。
在爱上她后,他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坚持守护著这座人间了。
因为有她在。
原来他自数千年前起,就一直在等待著她的出现了……
第7章(1)
这几年,凤藻宫沉寂了不少。
自皇后诞下了安阳公主千夜后,皇后不再过问政事,将以往代为处理的政务全都还给了皇帝,太后在得知此事,还欣慰地来到皇家宗祠祭祖谢天,并很快地又再为皇帝纳了一批新的妃子。
对于这些,纪非置若罔闻,凤藻宫的宫门依旧深深紧闭,自从将主掌后宫之权交还给向她讨权的太后之后,她亦很少踏出凤藻宫,在这座皇城的后宫里,仿佛少了一个皇后的存在。
她一直过著一种安静的日子,白日里为千夜缝制些衣裳,或是与春嬷嬷一块儿去别宫远远的看一会儿千夜,夜里,她总是捧著皇甫迟给她的那面雾镜,看看千夜,瞧瞧皇甫迟,每每看累了,就抱著镜子入睡。
而皇甫迟,就像一道她的影子似的,时时刻刻留心著她,担心她又没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或怕她夜里又睡不好,她愈是沉默,他愈是心头难安,为了他的不安,兰总管日日都要跑上凤藻宫三四回,春嬷嬷每日也都得来向他回报纪非身边所有的大小事。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心慌。
因他没见过这样的纪非。
他见过她青春飞扬,也见过她的雄心壮志,可每回当她隐忍著什么时,他却总是不能看清她在想些什么,因此面对少了笑意,也不再落泪,反倒是沉静无波度日的她,他偶尔会感到不安,也感到害怕……
这日一早,待在书房里的皇甫迟,意外地看兰总管气急败坏地冲进书房,向他禀报今儿早朝时承元殿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皇甫迟扔开手中之笔,“废后?”
“是。”
“又是太后的主意?”那老太婆打从纪非未进宫前就看她不顺眼了,纪非进宫后,那老太婆仗著太后之尊,这些年来从没少为难过纪非,这回她又想出什么新名堂了?
“不,这回是皇上的意思。”
皇甫迟眯细了锐眸,“你说什么?”
纪非这皇后,就算不说早年前为墨国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还有她长年代不懂治国的墨池看管著一国繁琐朝政,身为皇后,她从未失德更没做过半件错事,墨池宠爱后宫三千,纪非亦不曾置喙过,现下她更是安安静静的关起门来过日子,墨池他凭什么剥夺她的后位?
兰总管极力压下心中的愤恨,“近年来皇上宠爱雪妃,前两个月雪妃为皇上诞下十皇子,皇上有意立十皇子为太子,所以……”
皇甫迟扬起头,嘲弄地笑了。
“所以那个雪妃就想叫纪非让出凤藻宫来?”玩母凭子贵那一套?这些凡人,还真是逗趣。
望著皇甫迟冷到骨子里的笑意,头一回,兰总管觉得这笑让人瞧得再顺眼不过。
那个皇帝……那个他们纪氏一族拼上血泪守护的皇帝,他就是匹白眼狼!安逸地过了这些年后,就全都忘了纪氏一族与他家小姐当年是如何为他牺牲的,若是没有小姐,今日这皇位他坐得上吗?若非小姐力挽狂澜,墨国不是早被异姓王给拿了去,就是被西戎国给灭了!可他非但不感佩小姐对墨国的贡献,不但知恩不报,他竟还想一脚踢开小姐。
皇甫迟以指轻敲著桌面,“百官们怎么说?”
“文武大臣自然大部分都是反对的,可这回,皇上一意孤行……”那个什么政事都不懂的皇帝,这时他就懂得怎么耍弄皇帝的威严了?
皇甫迟一手撑著下颌,回想著当年纪非是怎么对他说的。
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而这,就是她所说的好皇帝?
兰总管忿忿不平地问:“国师大人,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雪妃是吗?”隐忍到极点的皇甫迟,泰然自若地自椅里站起身,“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方下了朝的皇帝,此时正带著一干妃子来到未央宫向太后请安,并对太后提起今日早朝上他所下的决定。
忽地大殿上刮进一阵冷冽的寒风,强大的风势掀飞了殿上的桌椅、绣满彩凤的绸幔,狂风中,一抹银色的身影突现在大殿上,待到风止,躲避风势的人们相互扶持站起身,并睁开了被风吹眯的双眼时,皇甫迟已立在殿上,含笑地偏首看著他们。
扶抱著怀中心爱的雪妃,皇帝墨池惊讶地看著皇甫迟那张纵使经过多年,却依然年轻俊美的脸庞。
皇甫迟将他怀中的妃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后,鄙夷地问。“这就是雪妃?”
一张脸白得跟面团似的,这就是令他心爱得不惜要废了纪非也想当上皇后的妃子?
“国师你--”总算回过神来的墨池,对他轻佻的举止忍不住大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后宫!”
皇甫迟没理会他在叫嚣些什么,他噙著笑,一步步走近那个处心积虑的女人,在来到她面前时,他扬起一掌当空一抓,原本还在墨池怀中的雪妃身子即不由自主地被吸上前,下一刻,优雅纤细的颈子已在他的掌心之中。
他问得好温柔,“你想要皇后的位子?”
“皇、皇上……”雪妃抖索著身子,恐惧地唤著夜夜与她结发共枕的一国之君。
皇甫迟只稍稍使劲就捏碎了她的颈项,并在一殿的人都惊恐地瞠大了眼眸时,看似随意地扔开手中的雪妃,笑意可掬地看向墨池。
“你还想立谁为后?”
“你……”事情来得太突然,心痛爱妃之死的墨池几乎难以成言,冷汗当下流遍了他的一身。
“她吗?”皇甫迟似也不想听他回答,随手挑了个花容失色的妃子,再次折断美人的颈项。
殿上被吓傻的众人,此刻总算是彻底醒过神,霎时殿上尖叫声四起,瘫软在地上的人们纷纷挣扎地想逃出殿外。
“还是她?”皇甫迟没理会逃出去的人有哪些,一双冷眸扫向另一个想爬向墨池的女人。
墨池的声音生生地凝结在喉际,愕然张大了嘴,看皇甫迟再次扔开手边的妃子后,不疾不徐地唤出两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黑狼,任凭那两匹涎著唾沫的黑狼跌至殿门外,凶猛地张口扑向那些想逃出殿外的妃子,以及循声赶来的大批侍卫。
皇甫迟像个没事的人,款款来到墨池的面前,凑至他耳边,低声道。
“敢动纪非与纪氏一根寒毛,我杀了墨氏一族。”
“你……”
皇甫迟一字字地告诉他,“反正能当皇帝的人,天底下,多、得、是。”
浑身被冷汗淹没的墨池,再也控制不住打颤的双腿,颓然滑坐在地上,怎么也没法挪动自个儿半分。
“既然你总看她不顺眼,那就甭看了吧。”皇甫迟转身走向多年来总让纪非日子不好过的太后,抬手就摘了她一双眼珠子。
“呀--”满面鲜血的太后掩著脸痛叫。
殿上四处弥漫的寒意与血腥,令怔坐在地上的墨池不住地瑟瑟颤抖,他惶惶抬起眼,看皇甫迟将那一只沾满血的手朝他伸来。
“日后不许你再踏入凤藻宫半步。”皇甫迟慢条斯理地拿他身上的龙袍揩净手上的血迹,“本座嫌脏。”
当下墨池再也受不住近在咫尺的刺骨寒意,两眼一翻,昏死在大殿上。
兰总管收到消息急忙赶来时,皇甫迟无视身后男男女女的鬼哭狼嚎,慢悠悠地走出未央宫,兰总管见了连忙上前将他拦下。
“国师大人……”他疯了吗?他都做了些什么?
皇甫迟眼中的怒意尚未散去,“朝中赞同废后的都是些什么人?”
兰总管一怔,在这当头也不知该不该把那些人名奉上。
“天黑之前把名单拿来。”皇甫迟也不管他在忧心些什么,迳自把话撂了转身就走。
“……是。”
后宫之内发生惊天动地的血案,这事没半会儿工夫,就传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进了纪非的耳里。
“娘娘……”春嬷嬷欲言又止地站在她身旁。
纪非没什么表情,“皇上怎么说?”
“皇上他……”春嬷嬷委婉地道:“吓病了。”
“太后现下如何?”
“太后性命无碍……但太医说,太后失了双目……”
她冷漠应著,“这样啊。”
“娘娘?”春嬷嬷不敢相信的看著她面上一派平静。
“就由皇甫去吧,总之不会翻了天的。”她能忍耐却不代表皇甫迟也需像她这般隐忍,想来,他这名被困在这座皇城里的修啰,的确是压抑太久了。
皇甫迟当然不会翻了这座由她辛苦打造出来的天地,他不过是在气疯了后,一时遏止不住满腔的杀意,所以……稍稍发泄了多年来满腔无处可泄的戾气而已。
所有曾在朝上联名上表赞同皇帝废后的大臣,次日清晨,被人发现一夜之间皆已亡故,死因不明。
当旭日高高攀上天际,所有枯等在承元殿上的文武百官,始终都等不到皇帝上朝,不久宫人来报,众官员在知悉昨日发生了何事,与今晨那些未到的官员又是因何未至后,随即满心惶恐地匆匆赶往钟灵宫。
无视于钟灵宫殿上因恐惧而面色苍白的官员们,坐在殿上的皇甫迟瞧了瞧外头,朝旁轻唤。
“兰。”
“老奴在。”
他起身往殿内走,“时候不早了,该叫燕儿他们回宫吃午膳了。”
“是。”
被留在殿上的官员们皆屏气凝神,无一敢抬头来,豆大的汗珠纷落在殿上,聆听著皇甫迟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他们这才总算是松懈下紧张的心神,边抚著犹在发颤的四肢边退出宫去。
原本该是一件震惊全国的血案,却在皇帝的授意与百官的充分配合下,轻巧巧的,一笔揭过,就像从没发生过此事似的,一如事前纪非所料。
对于皇甫迟的所作所为,纪非她其实不是不惊愕的,只是她亦明白皇甫迟之所以会进钟灵宫,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事来,全都是为了她、故此,她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责备他什么,她这凡人,更是没自个束著他这名修啰,因此只要他还懂得分寸,她不拦。
只是在几日后,她将燕吹笛给召来了凤藻宫中。
已经十五岁的燕吹笛,神情有些扭捏地坐在纪非指定的位子上。
他怯怯地瞧了瞧身边已经微笑看了他很久的皇后,然后又赶紧回过头来,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满心不愿意承认,他其实还是有点怕这个看似庄重,可实际上在他小时候又很爱捉弄他的皇后。
“小皮猴。”
“娘娘?”
她摸著他的头,“日后,倘若你师父做了什么错事,你一定要原谅他。”
“为什么?”燕吹笛皱著眉,怎么也想不出自家爱民爱天下的师父能做出什么错事来。
“因他很呆,也很迟钝。”她带著浅浅的笑,似在回忆,“还时常把话都搁在心里不说出来。”
“娘娘,您怎知道?”
“因我比他自个儿还了解他。”早在那只傻鹰还不识得七情六欲时,她就一步看清她所喜欢上的究竟是什么修罗了。
燕吹笛揉揉发,“喔……”怎么他家师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等在凤藻宫外的轩辕岳,在燕吹笛愣头愣脑地自宫中走出来时,颇纳闷向来开朗乐天的自家师兄怎会出现这种表情。
“师兄,娘娘和你说了些什么?”瞧他两眉打结得跟什么似的。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皇后问了一堆关于皇甫迟的事而已……坏了,他今儿个来凤藻宫的事不会已经被师父知道了吧?啧,等会儿回去后,师父又要拉著他问皇后的事问上很久了。
轩辕岳好奇的问:“娘娘她认识师父很多年了?”
“嗯。”多到打从他还是个娃娃起,就得夜夜陪师父一同吹冷风远眺凤藻宫,他都数不清他因此得过几场风寒了。
“听说他们是多年老友?”
燕吹笛很想翻白眼,“听说是……”倘若这种感情都只能算是老友而已,那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是他亲生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