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进食时,她静静观察他,那双认真的眼神里不含特殊的情愫成分,就像观察载玻片上的微生物一样专注和坦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羞怯腼腆,似乎目的只是想了解她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十分健谈,能回应他的任何话题,一反工作时的沉默寡言,绝不冷场。她能侃侃而谈内心的看法,毫不保留个人观点,内容包罗万象,时事、流行、阅读心得、戏剧电影、政局……显而易见她阅听广泛,有时争论至激昂处,她会戛然而止,回以几不可见的轻哂,或语带讥嘲,从不附和他,坦白说,倘若不是她外貌纤秀,她和“娇媚”这种女性符质实在沾不上一点儿边。
她什么都谈,但很少谈自己、谈过去,就有也是轻描淡写。他只知道她在国外求学过好几年,两年前才回来,和从事教职退休的老父一同住。
她生活力求简单,宋子赫却认为,她并不简单,常有那么一瞬息,她不经意流露出一点忧伤的气味,只要灵敏些,在她独处时便可以捕捉得到。
所以他喜欢看她发怔,那片刻她常忘了武装,悄悄散发出一种柔软的特质。
“新厨师的手艺不错,甜点不腻,你尝一尝。”他舀了一小匙杏仁酪往她唇边送。
今天他们吃的是义大利轻食,她的那份青酱松子蔬菜面只动了半盘,她便停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接下他启动的话题,谈到她在国外学作菜的经验,说到精采处,她不加思索张嘴含进那口甜品吞下去,过了好一会,她见他带笑吃完整道甜品,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和他共用了一支小匙。
对宋子赫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能算小小突破。田碧海至今连只手指也未让他碰触过,她总是在两人并走时机敏地将手掌放进口袋,但现在,他发现她暂停说话,不自在地拿起水杯喝水,转移焦点看着别桌的客人。
他索性一手端起她那半盘剩面,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吃将起来;她直瞪着他说不出话,他畅然进食,一边赞美:“你这一盘也不错,下次可以考虑点这道。”
“你--食欲真好。”她言不由衷,暗恼他的随性。
“和你在一起食欲都很好。”
她再度看向别处,听若罔闻。
他笑了笑。她和别的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避免回应他的任何撩拨或暗示,她恐怕从未和男人调情过。
“子赫,你也在这儿?”一名上班族模样的年轻男子友好地拍了下宋子赫的肩,穿着品味也接近,男子好奇地打量了田碧海一眼,神情闪过一丝讶异。
“是啊!你也来了。”宋子赫大方介绍两人:“这是田碧海小姐,这是宋子聪,宋家人,办公室和我隔道墙。”
田碧海微笑颔首,见怪不怪,这是他们约会时常有的情景,总会遇上一、两个宋子赫的亲朋好友。宋子聪寒喧两句,忽然拉起宋子赫,对她致歉:“不好意思,跟你借个几分钟,有人想和他说几句话。”
“请便。”这要求也不陌生,总有人想和他攀谈几句。
她稍微看去宋子聪那桌,有两名女性在座,是衣着举止典型的高级粉领,正鹄望这一方。她收回视线,喝着刚送来的餐后咖啡,静静等待。
她很擅长等待,因为很少对人寄予期望,所以并不焦急。十分钟后,人尚未回座,她侧耳听见他们谈兴正浓,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干脆拿出背包里的设计期刊,全神贯注地赏阅,整份期刊已看完一半,宋子赫终于尽了兴,坐回她面前。
她瞄一眼时间道:“该走了,我店里还有事。”
他不动,仔细审视她,确定她面色如常,未有不豫,同意道:“好,走吧。”
取车的路上,他安静不吭声,和平日的活跃有别,敏慧的她轻易便感受到了,却无意探问,两手交握在身后跟随着他,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视线维持在路面的她,冷不防一头撞上蓦然停步的他,她额头吃了疼,忍不住伸手捂住。“怎么啦?”停车场在公园对面,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呢。
“你当真不在乎?”他盯着她,脸上看不见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
“不在乎什么?”问得太突兀,她一头雾水。
他紧抿嘴不答,目光充满疑窦和思量,逼得她快速回想刚才的一言一行,是否在某个小细节冒犯了他,他却突如其来俯下脸,对准她的唇贴上,那轻轻一触仅有两秒,她竟人为惊骇,迅速往后跳开,像只全身竖起毛发的猫,一副警戒姿态。他呆了呆,有些困惑她的过度反应。,她大概察觉了什么,立刻调整了神色,勉强做出解释:“你吓到我,我没有心理准备--”
他觉得不可思议。“你没有心理准备我随时会吻你?”
“你没有先通知--”
“通知?我们不是在交往吗?”
“也不是--”她为之语塞,两手拚命搓脸抚平懊丧。“算了,你以后别再吓我,我说过我讨厌惊喜。”她回身穿越马路,不再搭理他。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经验,他想;也是个前所未有的要求--通知?
不顾走在前方的她是否会恼羞成怒,他纵声笑了。
*****
后来,宋子赫的确行礼如仪经常“通知”田碧海。
“十分钟后我会到,别先吃御饭团了。”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看你一眼,这两天出差,不能见面了。”
“手拿出口袋,我可不可以牵你的手?”
“如果你再不和我说话,我就当着小苗的面吻你,怎么样?”
“我请陈盛和替你出这趟货了,别忙着搬东西,一起看电影吧。”
……
但无论他如何预先通知,她还是感到诸般不自在,全身绷紧的神经并未因此获得了松弛。她特别喜欢和他谈话的原因就是因为能转移目标兼打发时间,两人一旦静默,便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他常有些意外之举让她防不胜防,麻烦的是那些举动其实不能归类为冒犯,她相信多数女人应该会觉得甜蜜吧?
但那不会是田碧海。她发现,“通知”不能解决她的问题,他老是为所欲为,并且相当随性霸道,应该换作征询才是,她应该郑重要求他事先征询她的同意,不能说风就是雨--
她漫天胡想着,不知不觉多撕了一包糖粉加在茶水里,听而不闻后方的叫唤:“碧海,你在自言自语?”
胳臂被触碰了一下,她立即回头,对面带疑惑的年轻女人咧嘴笑开。“没事,我在想客户的图好像有点问题。”
“最近晚上你好像比较忙,都是早上才来。”
“客户晚上才有空,对不起。”她不擅撒谎,尤其对象是她在乎的人,她的脸在微微发热。
“不要紧。我只是担心你两头跑太累,其实可以让餐馆送饭的。”
“等我做不来再说吧。”
第3章(2)
女人忽然有些迟疑,低声道:“我昨天--把图寄给另一家公司。”
“太好了。”她矮身下来,握住女人的手,掩不住内心的雀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他们接受了,以后在家不出门也可以接案,不是很好?”
“……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后出不了门?”女人尖锐地质疑。
她尴尬地避开对方的逼视。“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不是说越来越好了么?你想太多了,你该出去走走--”
女人并未显出被鼓舞的喜色,反而提出要求:“我想看看伤口。”
她面露为难。“还不是时候--”
“我想看。”女人口气严峻,不等她应允,转身面对化妆镜,激烈地一把扯除面庞上的包扎绷带。她大惊失色,女人已在镜中瞥见一片红白交错、凹凸不整的缝合伤口,不必时间证明,那片肌肤再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光滑平整。
女人大受刺激,面色一时萎顿,抱头蜷缩在圆椅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满意我们再换医生好不好?别这样,这还不是结果啊。”田碧海环抱住伤心欲绝的女人,忽然感到辞穷,似乎说越多越显心虚。
“我要他后悔……碧海……我发誓要他后悔……”女人断续哀泣,田碧海收束双臂,抱紧女人,嘴里安抚着:“我知道,我知道……”
田碧海不知道的是,许多事远非当初所能想像,她并不确知女人有多恨男人,不断出现在她脑海的念头是:但愿女人恢复原本的乐观坚强,但愿一切回到她们刚回国时的那段平静时光,但愿男人没有出现过,但愿……
“你一定会如愿的,恩琪。”
*****
透过玻璃窗,她望见那道修长美丽的侧影经过,便了然于胸。
真是个美人儿,她在内心赞叹。宋子赫真幸运,拥有过许多美好的东西,也一一毫不眷恋地舍弃那些美好的东西。
美人邓欣推开她的店门,稍微环视前方,便看见了站在书柜角落整理订单的她,没有犹豫,直接走向她,步步生姿,香气袭人,仪态整理得很妥当,像刚结束重要的会议前来赴约;但她们并没有事先约见,邓欣是不速之客,一双黯然的妙目里尽是深深的失落。
小苗前往银行办事,田碧海只好亲自泡茶款待,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对方便先启齿了:“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动手,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她很庆幸对方似乎回归了理性,初见时的盛气消失了,她可是毫无吵架的本领。她立刻摇头。“不,我不介意。如果我是你,那天可能不止‘猫’那一下。唔,我是说,对付让自己伤心的男人,那样算是客气了。”
邓欣显得相当意外,她终于看清楚田碧海。是眼前这位浑身素淡得令人难以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击溃了她,让她深尝情场苦果?若非宋子俐亲口确认宋子赫的新欢就是田碧海,她真会以为宋子赫提早在和她玩愚人节游戏。
但今天这么近距离一睹,非但没有让她释然,反倒更加困惑了。邓欣发现自己也许不完全了解宋子赫,这个曾经和她在各方面如此契合的男人,为何她出一趟公差后,就此见异思迁?她当然清楚他的情史,也明白他不容易被套牢,但她相信自己的能耐和条件,足以令他停止寻觅下一站风景,最起码女人该与她旗鼓相当,而田碧海,只让她感到不对劲,无关乎外貌条件,而是那一身不合宜的淡漠--
“这么说也许你会认为我矫情,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到更适合你的人,你看起来很聪明,一定可以很幸福。”田碧海诚挚地说。
邓欣怔忡半晌,手上的热茶慢慢倾斜倒出而不自知,田碧海及时替她扶稳,提醒道:“小心别烫着。”
“喔。”邓欣收回思绪,不安地调整坐姿;她原本准备了许多台词,也设想了各种场面,却没有一项用得上。她虽然满怀不甘,但绝非来这理讨公道的;她有她的教养和尊严,然而专程找上门却被情敌安慰就很离谱了,她其实最想弄明白的是这一点--
“他这次是玩真的吗?”她终于问出口。
田碧海不置可否地耸肩。
邓欣又不解了,追问:“你呢?你有多喜欢他?”
田碧海再度耸肩,不答。
“我在想,如果他只是一时新鲜,也许可以--”可以等他回头?邓欣说不出口了,这已抵触了她的极限。
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了,并且支着头思索,像是在为她想办法。为何她感到越来越离谱?她可是苦主啊。
“以我个人看法,这主意不太OK,甚至可以说根本是饮鸩止渴。下一次如果他又看上别人呢?”
邓欣瞪大了眼,一种啼笑皆非之感陡然萌生;良久,终于想通了什么,惊愕问:“你不爱他?”
不知道为什么,田碧海不想骗邓欣,也许是不想再看到一颗伤疤未愈的心在她面前又被无端划开一次。“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以后你不会再被伤害了,这是好事,你不该再难过,开心点。”
邓欣没有得到答案,正确地说,她没有得到实质的答案,田碧海只是无声望着她,那漆黑清澄的瞳眸,不属于热恋中的女人,眼神难以撒谎。
“他来了,我们不能再谈了。”田碧海看向骑楼。
邓欣回过头,宋子赫正推开店门,神辨奕奕地到临,脸上挂着晨曦般的笑容,多么熟悉,至今仍令她怦然心动,却不再为她绽放。他放眼寻找田碧海踪影,瞧见了目标,转向走来,邓欣不得不站起身,坦然与他相迎,宋子赫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有风度地问候:“嗨,欣欣,最近可好?”
她挤出一丝礼貌性的微笑。“好。”再回头,田碧海向她欠身。“保重。”
她轻点头,挺直背脊,优雅地越过男人,保持了男人眼中最后一道可供怀想的丰姿。
“没事吧?”宋子赫关心地看着田碧海。
“没事。”眼珠若有所思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她抱着两臂正色道:“给你个良心的建议,你应该多关心有事的人。”
“碧海,那只会没完没了,无法收拾。”他坦然回答,没有任何罪恶感。
“请问阁下的心脏还在吗?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她拧起眉头。
“我很想让你看清楚,你愿意吗?”
他凑前逼近她,眨动的长睫几乎摄在她眉眼上,须后水的清洌薄荷味也沁入鼻腔,她照例往后缩,拉开两人间距,语带命令:“别老是动手动脚。”
“唔,奇怪了,我手脚没在你身上啊!”他无辜摊开双臂。
为免展开更多令她束手无策的对话,她明智地转移话题:“还没到中饭时间,怎么提早来了?”
“喔,我是来通知你一件事的,顺便告诉你晚上有应酬不能陪你了。”
晚上有应酬对她而言是个好消息,她正可以抽空去见恩琪;至于通知哪件事,就很难摸对方向了。
“通知什么?”她有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替你报名下个月中旬的全民马拉松路跑了,最近有空到健身房要多练跑步机喔。”他一副体己的贴心建议。
“马拉松?”她没听错吧?她搬动家具、组合床架、拿电钻是很在行没错,偶尔有空也可亲自刨光原木,使用电锯裁切板材制作出生活用具,但以上通通不代表她有潜质跑马拉松--马、拉、松?这是一辈子也不会和她划上等号的三个字。她斜瞅男人,面部开始僵硬,勉强笑问:“宋子赫,你的生活非得这样跳tone不可么?”
“放轻松,又不是奥运正式比赛,偶尔该好好锻链一下筋骨不是么?”他拍了一下她的肩。
“对不起啊不凑巧,我通常一大早有事就不奉陪了。”她明智地加以拒绝。据她所知,一般天刚亮没多久,路跑就正式开始了不是么?况且以他人脉之广,舍命陪君子的人应该有一长串,为何就她雀屏中选?可见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友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