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然明白,他上次熟练地为她进行医护行为,竟源自于他的专业训练背景,她以为他和其他宋家子弟一样,单纯子承父业。她有多么不了解他?
“原来你真是个医生啊,那——为什么没在一起呢?”
“我做错了事。”他斟上一些酒液。
“你爱上别人了?”
“倒宁愿是这样。”他一饮而尽。
她低下头,想了想,也许是角色互异,对方爱上了别人,他爱她至深,所以不愿重提往事。
“真羡慕你。”她衷心说道,不再追问,举杯再喝了口酒,累积的酒精在空腹中缓慢发酵,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明黄的灯光像一片暖洋洋的酒液。“曾经深爱过别人,也让别人深爱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变成你。”
他直视她。“我保证,你不会希望的。”
她两肘支在桌面,捧着脸噘嘴道:“你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要是男人,一定没事就扁你。”俏皮的表情是他久未见的。
他笑了笑。“变成了我,我怎么认识你?”
“说的也是。”她慵懒地侧趴在桌面,眨着眼看他。“子赫,遇上你是好事。”
“真的吗?”他起身绕过桌子,扶正她,屈蹲在她面前。“遇上我是件好事?”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灿然笑开。“没有人像你这么爱我。”她亲吻他的鼻尖。“但你越爱我,我越害怕,怕我做不到你的期待,怕有一天你厌了,走了,我会像恩琪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你担太多心了。不过这都是我的错。”
“我也有错,错不比你少。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对不起恩琪。”她又吻他,吻他的眉眼、他的唇。“我是个坏朋友,比你坏,至少你都不说谎,但我一开始就骗了恩琪,我不敢告诉她你吸引了我,我拒绝不了你。”她颓下肩,现出沮丧。
“别怪自己,我说了是我的错。”
“对,是你的错,”她抬起脸,侧着头嗔看他。“谁让你见异思迁的!”
“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忘记一些事。”他抚摩她在短时间内醺红的面颊。“直到遇见了你。”
“你在甜言蜜语唷。”她笑,亲腻地勾搂住他的肩。“告诉你一个秘密。”
“唔,我在听。”
“我很想很想……”她凑近他耳朵,像隔墙有耳般慎重。“我其实……很想很想和你做那件事。”
他瞄了眼桌上的酒瓶,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但是我不能。”她状似思索。“知不知道为什么?”
“知道。因为你以前受过伤,因为恩琪。”
“唔……一半是的,还有一半,我想是因为……”她努力对焦看着他。“因为,不能完成这件事,也许会让你永远记得我,我和别的女人不同。”
他怔了一瞬,苦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这算是一种惩罚吧。”
“我头有点昏,扶我到洗手间去好不好?”她又喝了口酒,笑着央求。
他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一面调侃:“你挺没用的。”
“什么话啊!上完厕所我还可以喝。”她口齿开始不清。
然后她不停地笑,坐在马桶上也笑,洗手也笑,他叫她注意门槛别绊倒也笑,他搀着她走到床畔,她一坐下就拉住他。“你去哪?”
“没去哪,收拾一下东西。”
“骗人,你是不是想离开我?”她指着那两只大小皮箱。
他莞尔,两手撑住床沿认真俯对她,低语道:“不,我并不想离开你。但我不想你痛苦,我走了之后,如果你想清楚了,愿意毫无垩碍和我过下半辈子,那就等我回来。如果你还是有罪恶感,忍不住想逃避我,那就趁我不在时离开我,我会放手的。我们两个都应该好好面对自己,才能解决问题。”
她似懂非懂地听完,苦恼地转动着黑眸。“说什么啊,这一大串的,你如果不是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他在她身旁躺下,她钻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闭上眼叹息。“就这样一辈子有多好。”
他轻笑。
隔了一分钟,她钝拙地爬在他身上,抿嘴微笑以对,手指沿着他的五官线条拖曳,再蜻蜓点水般吻他,遍及整个面庞,吻够了,停顿片刻,又落在他的唇上,细密且缠绵,不具侵略性,却缓慢地勾动了他的心跳。许久,她似乎才餍足,抬起头,咬着唇笑了,接着,仍继续吻他,顺着他的颈项、喉结,松开他的领口,在他的胸膛流连。他隐忍了一阵,抓住她肩臂,一翻滚把她扳转,压制在身下,她咯咯笑着,似乎觉得这是个淘气的游戏而不惊异,他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我在吻你。”
“你这样会让我失控。”
“唔……失控?控制什么?”
他没法回答,也没法分辨那水光晃动的眸子到底是清醒还是醺迷,他只知道那毫无防卫、也不再紧张的软馥身躯诱动了他的心。为什么要控制呢?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还能无限次拥抱她、亲近她,就让自己再一次释放对她所有的感受又何妨?她是他的妻子。
“你一定要记得,我希望你非常幸福。”
他说出祝福,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深眷的情意。也许她感受到了,没有出现任何抗拒,自然且热切地回应他;当他先后褪去两人的衣衫,与她紧密贴偎时,她呼吸的节奏逐渐加快,微眯的眼流动着情欲,并无一丝慌张;他做出试探的大胆动作,她只是颤动了一下,身躯仍然呈现迎合状态,不似以往绷直退缩。他微笑凝视她,埋首亲吻她身上每道未褪色的伤口,充满怜惜,在她激动回吻他的那一刻,他同时进入了她,以唇封住她不适的低喊,她快速喘息了一会才缓慢放松,闭起眼完全接纳了他。
一番渴盼的意外缠绵之后,她蜷缩在他怀里,发出稳定的鼻息。他在她耳边轻道:“你会记得吗?真希望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不再回答。
*****
她不回答,因为浓烈的酒意让她酣睡至近午。懵懂醒转之后,她费了许多工夫回想寻思,再对照身体的异常情况,确定了前一晚发生的事不是梦境,然后讶异怔愣,又惊又喜,发傻了半天。
她想拨电话给他再次确认,才想起他出了远门,行李箱已消失。
她恍恍惚惚到店里工作,再恍恍惚惚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一旦不能天天看见他,她反而哪里都不想去了。
哪里都不涉足,几近禁闭的生活动线,接了亲友的关怀电话亦不知所云。
分开前三天宋子赫每天一通电话,之后减为每两天一次,她一点心里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魂不守舍加上剧烈的思念,深怕一说便溃决,让遥远的他挂念却无计可施。也许僵持在电话两端令彼此尴尬,十天后他便不打了,而她终于适应了埋藏思念的守候生活,精神渐渐恢复。况且他也快回来了,她的心情转为高昂,又开始雀跃了起来,积极地打扫家里,接案工作,她甚至自行制作了两张可爱的椅子,准备让两人饭后在阳台对坐喝咖啡使用。她买了一盆盆观花植物摆放在花台,等待春暖花团锦簇的盛况展现,她在一次细心浇水施肥时,心底出现了一个确定不过的声音,她是如此眷恋他,她和恩琪相去不远了。
恩琪?她有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她简直过得神思不属。
直到三个星期熬过了,第四个星期也可疑地溜走了,她拨不通他的手机,电子信箱留言亦不回覆,她无端惶恐了,接着匪夷所思的是,宋思孝出现了,怒不可遏地寻上门来。
“子赫到底在搞什么把戏?!”宋思孝铁青着脸坐下,对她怒目而视。
“休假一个月不够,这几天还打电话让他秘书递辞呈上来不干了,他这是在干什么?公司不是我宋思孝一个人开的,他底下的人可以替他扛一个月,可扛不了太久,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不声不响就走人?我对他可是宽容至极,他别不知好歹!”说着把手里那杯热茶愤掼在地。
“休假?他不是出差吗?”她惊愣呆立,脑袋顷刻当机。
“出差?你们夫妻是怎么当的?你丈夫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宋思孝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他刚到新部门,根本走不开,我就知道他——”说着他前后疾走,低头思忖,旋又昂首长嗟短叹。“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喜欢留在公司,他是为了我,但这些年不都适应了吗?怎么会——”
“我——我去找他——”她从一片空白中找出一点思考能力,奔到玄关穿鞋。
“到哪儿找?他根本不在国内!”
她又愣住,扶着墙勉强遏止精神刺激带来的反胃,回头对宋思孝哽咽致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算了,不怪你。”他挥挥手,走到门口,看看她,千般无奈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他始终没忘情那个……可是他娶了你,不是一切都好了么?这孩子!”
送走宋思孝,她僵坐在门口不动,努力思索他离开前一晚的一言一行。她肯定漏掉了什么,他说了哪些话,为什么她毫无所觉?她甚至还替他打包行李。她做了什么?不该喝那么多酒,她记得他说了许多话,但内容却再也厘不清了。
但他们终于突破了障碍,有了亲密关系不是吗?她至少接纳了他,虽然是在近似酩酊状态之后发生,为何他仍选择离开?
她抱着膝缩在墙角,像尊木雕般动也不动,脑袋却无时不刻在强力运转,到最后,千头万绪搅缠在一起,她终于站起来,抹去干掉的泪痕,决定再也不想了。
至少,至少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并未真正离开她,她可以等下去,他总是会回来的。
一丝安慰振作了她颓萎的身躯,她咬牙走出门,继续每天的工作行程。
第10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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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的工作不能改善她行尸走肉般的心情,就在她已不知该如何对客户发笑时,她想起了那栋半山腰的房子——他追求她时为了讨她欢欣请她装潢的新房子;她想,现在应该可以动工了,她可以让他回来时开心地迎接新生活,只要他还愿意和她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她愿意不计代价和他在一起,不再瞻前顾后。
她排开其它工作,全让陈盛和承接,小苗掌店面,每天专心画草图、修改,不接不相干的电话,亲自监工、选材、小部分自行施作,积极地往返工厂和山上。工人施工,她便在花园檀木栽花,享受身后钻墙锯木钉板的噪音,不时想像那一片美丽的园景。她晒黑了,手掌粗糙了,心情却无以复加的乐观,也和附近的邻居交了朋友,每天秉持一点希望做下去,希望里是他目睹时惊喜的笑容。
日子在不被她默数下向前流动,装潢接近完成的时候,她才检视了手机中的备忘录,已经又过去两个月了。
她开心地在一楼客厅的位置东盼西顾,仰首望着新吊上的黑色底座古典水晶灯。她按了开关,眯眼注视那一片令人欣喜的亮灿,不舍移开。不知是否看得过久,她感到眩目后的天旋地转,赶紧低下头闭起眼,仍止不住晕转。她走动了两步,在一群工人的惊呼声中仰倒在地,她闭上眼的前一秒,心是宁静无波的,她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不再受思念折磨了。
*****
她在叫唤声中醒来,没有知觉的时间委实太短,她非常不甘心地睁开眼皮,是恩琪焦急的一张脸。
“啊,终于醒了,我去叫人。”出现不到几秒钟又消失了。
她随意瞄了眼四周洁白的环境,知悉人在医院,又闭起眼不准备思考。她决定等点滴打完,就返回新房子完成工程,她并不想留下。
但恼人的脚步声响起,停在她的床沿,她不得已张眼,是一名穿着白袍、戴着眼镜的陌生医师。她想起身,对方制止了她,动手替她调升床头高度。
“我叫钟志伟,不是你的主治医师,我是院里的麻醉医师,是子赫的大学同学。”他自我介绍,她听了激动地坐直,瞪大眼看着他。
“你父亲和宋家人都来过了,他们嘱咐我好好看顾你。本来这事不该由我来问的,不过我想应该无妨,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她如遭电击般,她严重对自己的身体长期忽略,只偶尔在白天感到倦怠,月事的状况也非常凌乱,完全没有加以联想。
“看来是不知道。照大小推估应有三个多月了,不过这和你昏倒无关,你是因为工作太累了,缺乏休息,以后要注意了。”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我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也许你能谅解他的一些作为,不再怪他。”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不是你。”钟志伟思量了半晌,道:“你知道他大学时曾有个女朋友?”
“知道,他们很相爱。”她依稀还记得这一段对话。
“你也知道他们没在一起,是因为他女朋友出了事?”
“……”她惊讶摇头。
他扶了扶眼镜,欲言又止了一会才说道:“他女朋友是死在手术台上的。”
她捣住嘴,错愕不能言。
他长叹口气。“那天由他操刀,原本只是一个小手术,阑尾发炎,很快就可以结束,任谁都不会怀疑这点。她这么健康,连感冒都很少服药,平时运动量也够,发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人知道她有严重的麻醉过敏。实施麻醉后不久,她就开始呼吸道痉挛,血压快速下降,我们急救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是走了。你不会相信,进手术室前他们还在商量,手术后要去哪里度假,结果却是这样残忍。他连她的父母都无法面对,他认为这是他的疏失,没有做好术前完整的过敏史调查,我又何尝不是。担任麻醉的是我,并不是他,责任不该他一个人扛,但他毅然辞去医师工作;他父亲瞒着他私下补偿了一大笔钱给家属,还包办了后事,希望他们别提告,用了一切关系防止消息走漏。医院每天都有人生生死死,事情很快被淡化,我因为他父亲的帮忙也转了院,没有留下不良记录,但他却再也不能拿刀面对病患了。他曾经是这么优秀的一个外科医师,却长期要靠安眠药才能闭眼,本来以为他转到商界,事情会好转,但并没有,他还是常找我拿药。我知道他每年准时去墓地看她,他就算谈笑风生、玩世不恭,女朋友没停过,不再提起往事了,心里那块结也没打开过,何况他根本不喜欢从商,他其实是在应付生活,后来遇见了你,他就很少来拿药了。我暗自庆幸,他该有好日子过了,直到三个月前,他来找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