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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心 page 10 作者:谢璃

  “碧海,送去的料理吃了没?”

  “碧海,你猜我对面这个老家伙要叫几个小姐才肯签约?”

  “碧海,我要睡了,快跟我说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在想我。”

  “碧海,我刚打完壁球,要去冲澡。糟了,我的二头肌又更结实了,你会不会更不想看我一眼了?”

  “碧海,待会轮到我发表看法,我准备叫大家解散,赶快喝下午茶--上头这些人,会开这么长,可以延年益寿吗?”

  “碧海,你消失了一个早上,和谁约会去了?”

  每一次叫唤,就带给她心头一阵无法形容的暖意;暖意之下,却是如影随形的忧虑,使她在他面前,很难全然轻松展颜。

  但是他不在意她反应的节制,心情的保留,时常猝不及防地啄吻她,在众人面前揽抱她,她很少能成功拒绝,她总是抗拒不了那双纯净瞳孔的注视,彷佛拂逆它们就是一种残忍、一桩错事,却也激不起相等的热情回应;她从没能忘记那双眸子可以瞬间冷漠、失去光焰,带给别人痛苦。

  她渐渐成了自己最讨厌的矛盾的对象,和他来往的这些日子以来,她最常自问自答的对话便是--“田碧海,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知道。”;“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知道,不会有好的后果。”;“你知道最大的原因也许不在他的身上吗?”,“知道,可能是我自己。”;“你的果断哪里去了?”,“都是他。我明白那些女人为何迷恋他了,他可以让女人认为--一切只为你。”……

  怎么问怎么费解,关于爱,总是充满着难题。

  和恩琪道别后,她驱车绕回木工厂,敦促出货进度,确定一切运作正常了,她忽然站定不想走了,盯着车床师傅裁切木板,木屑漫天她也甘之如饴,观赏家具一道道上了漆,她连口罩也未戴上,眼前的东西令她暂时忘了恼人的问题,她栖坐在小椅子上一个多小时,发呆的时间占了一半。

  但她的存在感太强了,工厂员工们无法视若无睹,聊天话题自动节制,用词变得谨慎,最爱开黄腔说粗口的那几个搬运工人只得拚命嚼槟榔,一个个开始变得不自在,尤其她今天一袭白衣白裙,外罩个牛仔连帽短外套,和厂区的阳刚凌乱实在不搭调。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摸摸鼻子提脚走人。

  跳上车,她拿出手机,检查来电号码,一连串宋子赫的来电和留言--

  “碧海,你在哪里?快接电话。”

  “碧海,今天的饭局推了,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碧海,我回到家了,头突然很疼,你能不能来,替我带点止痛药?”

  声调带着暗沉和恹恹不彰,她看看表,忽然有些担忧,她延宕回电三个多小时了,匆匆按了回拨,无人接听,没多加考虑,一路上采买了些必要物资,快车赶抵他的住处。

  在警卫室前她突然一脸尴尬,该怎么报身分说明来意?警卫看了看她的证件,二话不说递给她一张通行卡。“田小姐,请直接上楼。”

  也许宋子赫吩咐过了,免去通报的麻烦。

  她三步并成两步进了电梯,缓速上升中,莫名的不安跟着楼层号码累积,电梯门一敞开,她蒙头跨出去,和一股香氛和软馥的胸脯撞个正着。

  她倒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一抬头,惊讶得嘴半张,邓欣左手抚着撞疼的胸口,右手提着一只名牌旅行袋,无言瞪着提着两袋塑胶购物袋的她。

  她脱口致歉:“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不要紧。”邓欣摇手,表情尴尬地沉默一会,然后抬头,开口说话:“我是来拿之前留下的东西的,刚好他在家。”像是在为自己莫名的出现做解释。

  “喔,这样。”她也只能微笑以对。

  “你不一样了。”邓欣的眼眸在她脸上溜了一圈,做了结论。

  “是吗?”换她尴尬了。

  “你爱上他了。”邓欣轻叹,口气是肯定句而非问句。“这是迟早的事。”

  “……”她吃惊得哑口无言。

  “你自己按门铃吧,我钥匙交还他了,没法替你开门……啊我真多事,也许你已经有钥匙了。”邓欣眨眨眼,举起行李袋晃了晃,向她道别。“保重。”两个字宛如奉送回田碧海曾经赠予的叮嘱。

  第6章(2)

  她呆立了一分钟之久,才缓慢移动步伐,在那扇大门前举手按铃。

  宋子赫亲自应门,乍见她,给了她一个温存的拥抱。

  “还以为你不来了。”他亲吻她的额。

  “你看起来精神还好。”她观察他的脸。

  他已换了套休闲服,发梢微湿,身上明显散发着沐浴后特有的清香。

  “我一小时前吃了药,现在好多了。”

  “我以为你是没了药才叫我拿来的。”她将购物袋中的止痛药取出交给他。

  “本来是没有的,以为你不来,就顺便让朋友带来了。”他笑着解释。

  “啊,对了,是邓欣……”她瞅了他一眼,提起额外带来的食物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分类放好,不再说话。

  “你刚才遇见她了?”宋子赫跟过来。

  “嗯。”她头也不抬,仔细挑拣出过期的蔬果,再堆叠进新鲜的。

  “她是来拿东西的,我们稍微聊了一下。”

  “我知道。”她语气平淡,没有异样。

  “你们说上话了?”

  “嗯。”

  “说些什么有趣的?你看起来不太开心。”他蹲跪在她身旁,一脸兴味。

  “没不开心啊,她曾经是你女朋友,好好招待她没什么不对。”

  “怎么我听起来这话涵意很丰富,不太单纯?”他双手盘胸。

  “你人不单纯,想事情当然复杂。”她关上冰箱,对他吩咐:“我带些吃的来,桌上另一袋是热食,肚子饿可以先垫一下胃。既然你好多了,那我先回去喽。”

  她微微扬唇,擦过他的肩走出厨房,边走边想,她表现得很自然吧,尽管胸口无来由闷滞着,但这是为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她一时理不出头绪。

  她懊恼地拧起了眉心,人刚到客厅,就被赶上来的他攫住了肘弯,使劲一带,她重心不稳直往后跌,他巧妙勾住她的腰,居高俯视她。“碧海,你能不能吃醋就像吃醋的样子,别老装作事不关己呢?”

  “吃醋?”她瞪着上方流露着欣喜的脸庞,那迷人的笑颜像是一把钥匙,在顷刻间打开了她混乱的头绪,一个意念窜上心头--她爱上了这个人?如同邓欣所断言,她也爱上了他?而这一阵子的踌躇不定、旁徨不安,全都源自于此?

  “你不会真以为我刚刚和邓欣做了什么吧?”宋子赫微眯眼。

  “……”不,她来不及想到这点。

  “傻瓜,上回怪我不够关心分手的情人,现在又担心起来了,你是不是太矛盾了点?”

  “……”矛盾?是啊,她太矛盾,她身在此地就是一个矛盾。如果她懂得当机立断,有些困扰根本就无从产生了,也许现在还来得及,趁情根未深种……

  她立时站稳,反应令他讶异。“我没事,你别想太多,千万别想太多,我回店里了--”

  “田碧海--”他盘起了双臂,嘴角眉梢挂着愠色。

  “就这样,东西记得吃,再见。”她拔腿就跑。

  刚起步就又被扳转回身;这次他不再寄望用言语沟通,田碧海设下的防线比他预测的还深,他捧住她的脸,准确地吻住她,不是浅尝即止,他强势深入,以他渴想已久的方式吻她,那是几近吞噬而不得喘息的吻法。她瞠目而视,惊吓指数直线上升,两手胡乱抓扯他的衣襟,不断往后退却,迫使两人四肢交绊倾跌至沙发上。他吻得不甚畅意,只好中止,对张口结舌的她提点:“你能不能稍微配合一点?”

  “你怎么--老是那么霸道啊!”她喘不能言。

  “证明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啊。”他一本正经。

  “你快起来--你压到我--”她慌乱推挤他的胸膛,肢体的悍然贴近触动了她的某束传导神经,奋力加上紧张,她的颧骨泛起渲红,鼻尖冒汗。

  这景象在宋子赫眼里却别具意义。田碧海单纯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判定那些惊慌失措纯粹是缺乏经验的结果,他瞧着端详着,打从心底生起笑意,加倍舍不得放开;他选择俯下身,继续亲吻她,落点从脸庞蜿蜒至颈项,直抵胸前,底下扯开的襟口缓缓释放出她身上的特有气息,刺激了他原本不打算点燃的情欲,他忍不住伸手解开了那两颗碍事的钮扣,双唇密贴在她隆起的白皙肌肤上。

  “你在做什么--”她惊骇地想挣扎坐起,他直接下压的体魄根本文风不动。“我说你在做什么--”

  “碧海,我真的喜欢你……”他低喃着,熟练地腾出另一只手,潜进她的裙摆,长指沿着她的小腿温柔地向上摸索,搭放在她大腿内侧,这个简单的挑逗动作像一道引信,蓦然间她开始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碧海?”他轻唤。即使是初次尝试,她的反应也未免太强烈了吧?

  他抬头探看她,她的脸绯红,正用力地在呼吸,她的眼神努力对上他,勉强迸出一句:“快让开--”

  不需他身让,她趁势从两人间的缝隙中屈滚下地,狼狈爬起后直奔最近的洗手间,趴伏在马桶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急转直下的一幕让宋子赫怔愣不已。他听见洗手间传来的异声,匪夷所思地尾随察看,蹲跪在地的田碧海背对着他,不停作呕,她按压了几次冲水钮,似乎才止住了反胃的冲动;她缓慢地直起身,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随意用双手揩了揩水渍,转身见到他,她迅速垂下眼。

  “怎么回事?”他抬起她下巴,只见她满脸倦意。

  “……”

  “我不懂你这是--”

  “拜托,我得回去了。”她气虚声弱,推开他的手。

  这次他不再阻止她,他仍兀自在讶异中。从认识田碧海那一刻起,除了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轮廓,她不断给予他崭新的经验,但他的想像力再丰富也绝无可能到此一层--她竟因他的爱抚而感到反胃?

  他目送她仓皇离去,第一次回头省思,她在最初时即不停对他释放的讯息--“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生……我不能爱你……你会失望的……”

  这代表了什么?暗喻了什么?

  他困惑得太阳穴再度隐隐隐作痛起来。

  *****

  无论那些话代表了什么、暗喻了什么,他要得到的是一个确实的解答,而非模棱两可的揣想。

  他苦思良久,安眠药失去了作用,而脑部活动依然十足畅旺,他黯着眼圈到公司上班,所有近身下属被他难得一见的肃穆吓得互相以眼神交换,主动避开他视线所及之处,以免招来池鱼之殃。但一整天下来他也就静坐办公室沉吟,多余的字眼绝不多说,中饭略过,下午茶拒喝,笑话不出口,他甚至锁上了门,保持思虑的专一,然而他的结论照样从缺。

  他像推翻棋盘一样重新思考过。

  田碧海不热中肢体接触,甚至曾疑似因此昏厥;不欣赏健美猛男,至今是他的最长追求期纪录保持人,对黄色笑话免疫,对装娇扮俏毫无兴致,一己之力能解决的事绝不假男人之手,工作时总以严肃面目示人(尤其男性),广泛阅读但除去软性言情,重点是她严重抗拒他的爱抚……

  堆拢起来还需要任何事例加强心证么?所有的箭头均指涉同一个方向,也是他决计不愿接受的事实,她不过就是一个--

  不,他连说出口也不情愿。

  五点一刻,他闷声不响走出办公室,不理会秘书的叫唤,直奔宋子俐的服装店。

  他大剌剌推开玻璃门,走向正在柜内弯腰熨烫裙摆的堂妹,指节敲了两下柜面,直口直面道:“小俐,你是怎么认识田碧海的?”

  宋子俐莫名地直起腰,她环顾店内还在巡逛的两名女客,又看了看脸色极差的宋子赫,压低音量道:“你吃错药啦?”

  “快说。”他不打算顾上礼貌。

  “朋友间接介绍的啊,她们以前在国外念同一所学校,但不同院系。”

  他暗自忖度,又道:“你知不知她曾和谁交往过?”

  她朝天花板转了转眼珠道:“没听说过也没看过,我以为她眼光高。”

  “经常来往的好朋友呢?”

  “说真的我不清楚,她看起来挺冷淡的,公事公办之外,很少和别人套交情,也不参加聚会、同学会之类的。”

  “……”

  宋子俐突来飞天一笔道:“噫,你这么一问让我想起看过的一则报导。有一对男女同居了十年,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十年喏,邻居和他们也熟,不是深居简出的那种,有一天,男的无预警消失了,再也不出现,搞得女人发狂,拚命查了半天才知道那男的身分,他的过去,一切一切全都是假的。所以呢,现在的人做了什么,除了FBI之外你不一定都知道,和谁来往也不一定要公告周知,何况碧海她这么低调,其实,最有可能闪婚的就是她这种人了……欸,你干麻瞪我?我又不是暗示你她另外有人了,你不是又踢到铁板了吧?”

  “别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她翻了翻白眼,掌拍柜面道:“那好,我就说真正有用的话吧。宋子赫,你不必那么紧张东查西问的,你阅女无数,会不了解人家到底对你有没有心?况且,就算这次失手又如何?你不会以为你永远不会有这种时候吧?趁早习惯吧。”

  “受教了。”他面无表情告辞。

  一置身室外,冷风乍然拂面,席卷了他的焦躁不安。他狠狠吸一口凉气,忽然整个安步下来。

  他的确不必再东查西问,真正切身感受的人是他自己,无论枝微末节再恼人,都不能掩盖过一些事实;田碧海一向淡漠的眸光逐渐明暖,被拥抱时从原本的僵硬到后来的自然,偶尔被他逗乐时的羞怯懊恼,静静注视他时被他捕捉的尴尬眼神,自发性的微笑变多了……

  而真正的答案来自于她。

  第7章(1)

  她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扰乱睡意是主因,在熬过了时睡时醒的大半夜,接近凌晨时,终于抵抗不了生理的倦怠,重又沉沉入眠。

  但那段安眠期不长,她揣测应该不到两小时,一种实质的热闹氛围让她苏醒了。她撑开眼皮侧耳聆听,除了窗台前群众的鸟雀啁啾,邻居相熟的闲嗑牙交谈声,不应该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她的家恒常与寂静相伴。

  再仔细谛听,空气中有她父亲捻棋落盘的声响。原来如此,她棋艺深厚的父亲常与自己对弈,不管什么棋都好,总能得出一番趣味,此起彼落的棋子触底以及相互敲击,营造出不孤单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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