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风果然舍了这个话题,继续讲小时候的事,“那一回我在外面打猎,费了很大的劲儿捉了一只鹿……正打算扛回去,却被两头狼给缀了。那时我还小,个子也小,心里挺怕的。师父跟我讲过一个杀狼的故事。我照着故事里的法子爬到一棵树上……”讲到此处,觉得林俊南的头往下滑了一滑,低头看去,见他眼睛紧闭,似是睡着了。谢晓风也知道这么冷的天气,他又受了重伤,这一睡过去,只怕就不会醒了,连忙摇醒他,叱道:“别睡,你想死么?”
林俊南睁了睁眼,道:“我不睡……”一面说,却又闭上了眼。
谢晓风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道:“那你睁开眼。”
林俊南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微有些迷茫地看了谢晓风一会儿,渐渐地又阖上了,喃喃:“你放我睡……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赖皮狗儿,说话不算话!”谢晓风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讲什么故事了,只是拼命地摇着不许他睡去,百法使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精神越来越委靡,心下不由绝望。
林俊南倚在他怀中,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微微一笑。谢晓风问:“你笑什么?”林俊南道:“那天你不肯喝药,我拿了蜜饯哄你说……说那叫先苦后甜。我当时想着咱俩起初在一起……一起时不好,以后……就好了,那也叫先苦后甜……想是我没有这个福气……”谢晓风一阵默然,听他又道:“那天咱们同甘共苦,今天咱们要是……都死在这儿,这可就叫……同生共死了……”他声音渐低,又要睡过去。
谢晓风回忆这几日他说过的话,只觉字字情深,心下不禁觉得缠绵万状。下死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住他的嘴唇,试探着将舌头探进他嘴里。林俊南迷糊中觉得嘴里有柔滑的东西轻轻搅动,不觉睁了眼。谢晓风是睁着眼吻他的,四目相接,一个觉得尴尬,一个觉得不敢置信,都有些呆呆的。
好一会儿,谢晓风放开他的嘴唇,低声道:“你不是要我试着喜欢你吗?你只要活下去,我就试着喜欢你。”天气奇寒,他脸颊上却透出抹嫣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说不出的娇怯可爱。这样的表情在别人脸上也就罢了,偏他是那般标准的剑眉星目,格外显得有趣。
林俊南望着谢晓风,半晌才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晓风哼了一声。
林俊南眼中渐渐放出光芒,“你说话算数?”
谢晓风不屑地反问:“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赖皮?”
林俊南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再亲亲我……我有些不敢相信……”
谢晓风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冷道:“爱信不信。”
林俊南忽然“唉哟”了一声。谢晓风连忙回头问:“怎么了?”林俊南道:“疼死我了,你亲我一亲,就不疼了……”谢晓风气得脸都白了,狠狠地瞪住他。可惜林俊南眼睛紧闭,根本不看他的脸色。林俊南的脸微微上仰,分明是等候他的亲吻的架势。谢晓风有些哭笑不得,瞪了他一会儿,心肠渐渐软下来,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林俊南等的就是这个,连忙将舌头伸进谢晓风嘴里和他纠缠。
正吻得神魂颠倒,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少爷!你……你……你怎么又和男人乱搞?”听那吃惊的声势,仿佛是天塌了一块,地陷了一角。林俊南恨得想要一头撞到墙上撞死,第二个念头变为把那声音的主人给活活掐死,第三个念头却是欢喜的——近卫兵来了,得救了!
第十二章
来的是林家的二管家刘远知,除了府中的几名高手,还带了林俊南的小书童翠墨。他们两个月前从杭州出发,北上洛阳见褚连城另有要事办,眼看着快到洛阳,却遇到褚连城的人,说是林俊南带着一个受伤的朋友前往郾城。听褚连城的人简单说了情况,冯远知不放心,翠墨更是捏心林俊南,求着快去救少爷吧。
他们昼夜赶路往郾城而来,一面派探子四面打探,刚到堕马驿,就有人把林俊南的消息报了上来。他们赶到客栈时人已走了,听说有人也在找林俊南,心知不好,连忙打听了去向往城外追去。半道儿上遇上了生死门的那个胖子和瘦子,知道对方是追林俊南的人,双方交上了手,伤了那名瘦子,胖子携了瘦子仓皇逃去,他们继续赶路,这才来得迟了。
翠墨远远看见两条人影儿在雪地里偎依着亲吻,旁边又是褚连城的大宛名马,心知必是林俊南无疑,不由得尖声叫起来。等到了近前,看见林俊南一身是血,脸色憔悴,又不由得大哭起来。
林俊南也没有力气骂他,叹道:“我又没死,你嚎……嚎什么丧?”
冯远知向来镇静,看林俊南的容光,心里也不禁暗暗吃惊。喝斥翠墨收了声,一面吩咐几名手下去做担架来,一面把手掌抵在林俊南后心上,将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缓缓推进去。
片刻功夫,两具担架做成,将谢晓风和林俊南放上去。两人一组抬了,也不见怎么使力,脚下一拔,轻飘飘地掠了出去。翠墨和冯远知骑马,一行人并驾齐驱,急向郾城奔去。
第二天早晨,天微微发亮时,一行人站在了郾城的“回春山庄”前。
这位徐神医是有名的倨傲狷狂,他若心里不快,任你是王孙贵族,他也会袖手不理。因此刘远知心里虽急,人命全在人家手里捏着,却不敢失了礼数。恭恭敬敬地递了帖子进去,好半天不见人出来,急得刘远知几乎要白了一头乌发。好容易出来两名玄衣童子,冷着脸,垂着眼道:“几位请回吧。我们少爷说前日出门远游,有些倦,不愿见人。”
冯远知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陪笑道:“人命关天……”
“嘁,”小童嘴角微扬,现出轻蔑的颜色,“来这儿的,哪个不是这么说。只是我们少爷说不看,就是决不看的。求也无用。”
刘远知心头微寒。徐明春这个人软硬不吃,也不稀罕金银珠宝,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他若说不看,刀架到脖子上也无用,跪在他脚底下跪死也无用。他既这么说,当真就是没法子了。刘远知正不知所措,忽听谢晓风道:“你把这个拿给他。”
冯远知和小童转头看去,见谢晓风手里托了一枚翠玉,小巧玲珑,晶莹可爱。冯远知还不怎样,那小童却轻咦了一声。上下看了谢晓风几眼,双手接了玉佩转身入内,一会儿功夫急急走出,道:“少爷有请。”
沿白石甬道往里走,两旁是青青翠柏,映在皑皑积雪间,越发显得翠色如墨,生机盎然。小童引着他们来到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前,远远就见一名玄衣少年迎风站在檐下,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如冠玉,发如黑漆,有种飘然出尘的风致。
“少爷。”小童低唤一声,侧身站在少年身边。
那少年两手笼在袖中,倚门而立,眼光微有些古怪,淡淡问:“拿我玉佩的是谁?”
徐明春在这两年间名声雀起,谁想会是这样一个弱冠少年,刘远知心头微奇,一指谢晓风,恭恭敬敬地说:“是我家少爷的朋友。”
少年看了谢晓风一眼,又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更加地古怪,半晌方道:“一枚玉佩,只救一人。”
刘远知一愕,看向谢晓风。
谢晓风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看了少年一眼,道:“救他。”
刘远知心头感激,他是练武的行家,一看谢晓风的形容神色就知他的伤更在林俊南之上,虽然眼下比林俊南的平稳,但脏腑伤损,又在伤后使力,竟是个唯死而已的症侯。此时徐明春放出只肯救一人的话,谢晓风这么说,几乎等于拿自己的命换林俊南的命。
徐明春自然更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望着谢晓风道:“你脏腑受了重创,我若救他,你就非死不可了。”
谢晓风道:“我知道。”
徐明春问:“你不后悔?”
谢晓风不耐烦,冷冷道:“我死我的。你怎么这么罗嗦?”
徐明春微一滞,轻轻摩挲掌心里的玉佩。那玉在手心里窝得久了,暖暖的,他心头却微微地掠过一丝凉意,连声音都是冷的:“你死了,不怕他伤心?”
谢晓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冷冷道:“我死了,没人伤心的……”忽然想到林俊南待自己的情意,心中微微一动:我若死了,他是一定要伤心的。继而又想到褚连城……他当日离开洛阳时曾暗暗立誓,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会入那洛阳城了,也不会再见他,再想他,如违此誓,师父在九泉之下必不得安宁——师父是他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拿师父来立这个毒誓,实是下了铁心要忘掉褚连城这个人——这个名字如今是他心中的禁忌,每每想到,便立刻止了想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此时一念触及,连忙抽回神思。
徐明春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晓风,将他的神色变化逐一收在眼底。想要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向那两个小童淡淡道:“把人抬进去吧,这个人我救了。”转身往里走,人都走进了门里,却突然站住,立在一株柏树的阴影里低声问:“卓青他……还好吗?”
谢晓风愣神的功夫,徐明春已走进屋子里面去。两个小童接过林俊南躺的担架,跟在徐明春后面进去了。
***
林俊南正在昏睡,脸色苍白,浓丽减了许多,凭空多出几分苍凉来,睫毛阖着,仿佛将一段盛世繁华的梦境关在了里面。
卓青固然俊美,比眼前这人却又不及。徐明春轻轻抚弄他的脸,嘴角忽然浮起一抹冷冽的淡笑,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轻轻一拂,封了林俊南的哑穴。好整以暇地将林俊南的身子翻转过去,露出后背上狰狞的伤口。剑伤极深,徐明春不禁微拧了眉头。右手略一抬,童子早呈上插满银针的皮袋。徐明春抽出七八根银针,出手如风,扎进林俊南身上几处大穴。另一名童子已送上缝合伤口的银针,针上的线也已穿好。
林俊南失血过多,昏睡了一路,刚才被银针一扎,缓缓地醒转来。正迷糊着,后背上突然传来一缕奇痛,肌肉被异样锋利的冰凉穿透、撕扯,痛感出奇地细致而强烈,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张大嘴巴呻吟,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哑了,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这个新的发现令他感到恐怖,一个念头突入脑中——小谢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徐明春缝得很慢,仿佛手底下是一匹举世无双的织绵,而他,是在绣花。
林俊南痛得全身虚浮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黑暗中不时有奇异的光彩浮动,耳中亦在嗡嗡作响,隐约有丝线穿透皮肉的哧哧声。视觉和听觉的迟钝造成触觉的出奇敏感,后背上,冰冷的犀利的穿透是如此分明,痛楚也是如此分明。
那痛楚无止无休,一次次将他的忍耐力推至极限。
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已无法忍耐,而下一次,更强烈的痛楚袭来,他却不得不再次忍耐。
林俊南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对痛楚的忍耐力是这么持久,即使痛得要发疯,无论如何都无法昏过去。
等徐明春终于把伤口缝完,林俊南已然满身都是冷汗,活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徐明春弯下腰,在林俊南耳边轻声道:“疼吗?”林俊南不答,只是不停地发抖。他这才突然想到些什么,拂开林俊南的哑穴,神色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竟把这个忘了。”
林俊南恨不得将这人活剥了,却听他优哉游哉地说:“你生什么气?一枚玉佩换一条人命,怎么说也是你赚到了。”
林俊南心中一动,蓦地回头望向他,“你……你是徐明春?”
童子捧了一面白玉盆过来,水中浮了几朵腊梅花儿,淡淡的香气氤氲满室。徐明春将手泡进温润的水里,漫不经心地答道:“除了我,谁还能把伤口缝得这么好。等你伤好了,保证没有伤痕,背部的肌肤会像以前一样漂亮。”
林俊南回忆刚才的痛楚,简直是在地狱中走了个来回,恨得牙痒痒,“为什么那么疼……你,你是故意的……”
“本来就是故意的。”徐明春凝视自己白玉般的指尖,微微一笑。
林俊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道:“你这……你这恶魔!”
徐明春眼睛倏地一抬,眼光冷如雪,利如刀,薄得像初冬水面新凝的一层冰。林俊南吓了一跳,呼吸几乎为之一滞。然而只是刹那间,他却突然笑了,这一笑,真如春波过境,水暖花开,好一派旖旎风光。
林俊南看得一阵恍惚。徐明春将手指按到林俊南背后,笑容甜美而危险,轻声问:“你现在才知道我是恶魔?”手指揪住线头微一用力,林俊南瞳孔急剧收缩,嘴唇蓦地张大。徐明春出手如电,及时将林俊南的痛呼封在喉咙里。
徐明春微笑道:“褚连城的小舅子,林家的大少爷——既然到了我这儿,就是贵客,我自然要好好款待。”他声音柔而不软,低而不沉,听起来极为动人。但不知怎的,这几个字缓缓道来,有种说不出的魔魅,竟叫林俊南心头一阵发凉。
徐明春凝视着林俊南,忽而嫣然一笑,“你觉得很痛,那再好不过。把这些痛记得清楚些吧,也要记住这条命来的不容易……有人,可是为了你这条命舍了自己的命。”
林俊南听得糊涂,茫然地望着徐明春。徐明春摸了摸他的头,作出一副迷惑神色,自言自语:“这人背上伤了,怎么连脑子也坏掉了。一枚玉佩,缝得我手腕酸酸的,难道竟要破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坏没有?那我岂不是要累死。”
林俊南吓得魂飞魄散,不禁畏缩地往后躲。
徐明春戏弄够了他,又觉得无聊,心里倦倦的,往椅子上一坐,捧头道:“抬出去罢。给他们些药,叫他们快走。”
林俊南怕死了他,恨不得早离了此地,见两名小童过来抬他,心里一阵欢喜雀跃,正高兴着忽然想到谢晓风,暗暗为谢晓风担心,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苦,因问道:“小谢呢?你给他看过没有,他的伤几时能好?”
徐明春淡淡道:“一枚玉佩,只救一人。”
林俊南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所说“有人,可是为了你这条命舍了自己的命”这句话的含义,心中似是有些欢喜,却又不纯是欢喜,半晌问:“他……他叫你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