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秀堂中,端着茶碗撇茶沫的是个穿着富贵华丽的妇人,极尽打扮之能事,相较坐在主位的蒋氏,一袭绛色五福寿伫丝夹衣,下配银灰镂金色绣宝相纹八幅马面裙,发髻上只簪了根玉簪,表面看着不显,但是那伫丝夹衣的五福寿可是金线暗纹,镂金绣的宝相纹八幅马面裙通体都是金丝,就这样随意的穿出来见客,不识货的人只看得见她浑身的料子不俗,识货的人就会吓得坐不住了。
不识货的就像这位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靳氏。
但是要说她一点眼光也无,好像又太看不起她了,好歹她是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不说魏国公府如今如何,大晁朝仅有三个国公府——辅国公府、英国公府、魏国公府,就算排在末位,门霉上仍然挂着御赐的匾额,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只是来到蒋氏面前,气势不知不觉就矮了一截。
老实说,靳氏心里是有些不踏实,放眼望去,闻府的摆设看得人艳羡不已,堂屋四个角落都放着一尺见宽的窖冰,架在宽口青花瓷大缸上头冒着丝丝凉意,让人觉得通体舒畅,一进屋就不想踏出去。
屋里的紫檀摆件随处可见,不说那整片镂雕龙凤的隔间屏风得用多久年头的紫檀才有办法雕出来,价值连城,随随便便摆着的镂雕松柏人物白玉笔架,一看就知道是前朝的东西,这可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的珍品。
她的眼珠子到处乱转,蒋氏见她那上不了台面、小家子气的模样也没吭气,倒是廖嬷嬷绷着张脸,神情难得的外露。
也不知道蒋氏在想什么,直到丫鬟通报,她才把抹了许久沫子的茶盅放下。
第十一章 婶母来认亲(1)
闻巽和纂儿一前一后跨过门坎,走了进来,蒋氏一恍神,彷佛看见一对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女。
“儿子见过母亲。”
“纂儿见过老夫人。”
两人向蒋氏施礼请安。
蒋氏回过神来,肃了容颜,介绍了靳氏。
两人都见了礼,各自在蒋氏的左右落坐。
靳氏先是扫了闻巽一眼,可一下没能收回视线,看一眼又一眼的结果,眼珠子就有点黏在闻巽上脱不开了。
这样其实是很没礼貌的,何况她也不是什么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但是架不住闻巽的容貌好,想起外头对闻巽的传言,说这位爷年纪不大,却能撑起闻府的半边天,这位爷跟谁都好,却是有名的难结交,至于他为什么会和自家大房那个煞星,应该就是立在他身边的那个丫头一起进门,应该只是凑巧吧。
靳氏分神片刻,收回心神后却被闻巽那凝结的眼神,透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寒气,给冻得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哎哟喂啊,那双眼如果看到深处,就会让人感觉如芒刺在背,心中冰凉,她骇了一跳,惶惶的汗不敢出,再也不敢直视。
心儿乱跳之余,靳氏赶紧把眼神挪到纂儿身上。
“你就是大哥那苦命的女儿纂儿吗?我可怜的的好侄女,我是你二婶母啊,快点过来让二婶母瞧瞧,二婶母可是想死你了。”从袖中掏出帕子,靳氏挤出两滴泪来。
这丫头在辅国公府的日子过得挺是滋润的,瞧她眉目清妍秀丽,倩影婀娜,清丽动人,穿的是窄袖合身的丁香衫子,系条银纱拖泥裙子,素发箍着一圈珍珠发圈,每颗珍珠都有拇指这么大,看那珠色,还是南珠,手臂上金丝编织打造的金钏儿镶着五彩宝石,耳钉垂着泪滴形的绿色猫眼石,饰品虽不多,却样样都是精品。
“这位夫人,纂儿不知你在说什么,纂儿和你素昧平生,亲是不能乱认的,不小心认错可就贻笑大方了。”
魏国公府的二夫人,如今外头人都尊称她为国公夫人,早忘了还曾有个大夫人,纂儿知道,这是她的亲人,不,应该说是原主的亲人,她这么多年后找上门来,是想做什么?
当时她初到京城,闻巽有意无意的放出消息,想引微生家的人出面,给个说法,那时候装死装得像龟孙子,连吭都没吭一声,这节骨眼,天下太平,无风无雨,来演什么认亲大戏?
靳氏没把纂儿的话放在心上,以为她见到人来接她,拿乔罢了,于是她抹眼泪抹得更带劲了。“你这是怪你二叔父、二婶母没能早点找到你,把你接回府吗?我们是有苦衷的。”
“纂儿与夫人素昧平生,何来怪罪之说?”起初的那点激动过去了,此时此刻纂儿心里什么都没有。
“不怪罪最好,跟着婶母回家,咱们一家团圆,老太君要是看见你回去,不知有多高兴,她老人家想你想得都病了。”这丫头应该是好哄的,孤苦无依的孤儿,盼星星盼月亮,无非就盼着能有家人,这会儿她出面认了她,有家可以回了,哪能不感激涕零的?
这话好笑了,不就是那位老太君下令把她送走的?这会儿又让人来把她接回去,平白无故的,其中要是没有猫腻,她把头剁下来当椅子坐!
这亲,不认也罢。
“贵府的老夫人身体微恙,那得多保重,夫人可要多在长辈面前尽孝伺候才好,别到处乱跑。”纂儿笑得人畜无害。
“老人家不就是想念你这嫡亲孙女,要是能见着你的面,这病肯定就能好上大半了。”
靳氏额冒青筋,嘴角的笑容抽搐了好几下,心里把纂儿骂翻天。
什么叫她到处乱跑,这丫头会不会说话啊?!要不是为了来接她这个扫把星,她哪需要低声下气,看人眼色?
要不是如今看在她有用得着的地方,否则那个家,别说门坎,只要她靠近方圆十丈,打也要把她打出去!
都怪她那歹命的女儿,好好的一桩婚事,被她兄长给带累搞砸了不说,还得赔上人,这种事别说她不肯,心疼孙女的老太君也不肯……
纂儿仍旧垂着眼帘,精致的小脸上波澜不兴,对靳氏的提议半点兴趣也没有。“纂儿无父无母,名字还是他人随便取的,也不知有亲人,纂儿不知夫人哪来的道听涂说,错认了纂儿。”她就是要坚决不认这些所谓的亲人,无论他们想给予的是什么,她都不需要。
在崇尚孝道的古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女子的一切都是属于爹娘的,包括生命和自由,她的爹娘没了,这些人又打着祖母的名号要带她回去,她若是认了这些人,想必她爹她娘在地下还会跳上来骂她不肖女。
更何况,她早就不是那个微生纂儿,那一家子于她什么都不是!
靳氏没想到纂儿这么难拐,她眼珠子一转,方才她和闻老夫人大致谈过微生家的想法,老夫人并不反对她把侄女接回去,只说只要她能把人带走,她没意见。
如今想来,这句话颇有深意。
“好侄女,你这话可说得太诛心了,虽然一样是国公府,婶母知道自家还是比不上辅国公府的,你在这儿过惯了好日子,眼界自然不同,不过金窝银窝都没自己的窝好,不是吗?”
她这辈子没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偏偏人家还不领情,真是气死人了,跟她回去之后,看她怎么整治这丫头。
“你叔父可也是承了爵的国公爷,只要你答应回去,除了天上的星星,你想要什么都会想办法给你的。”当务之急是把人给拐回去,至于画出来的大饼以后会不会兑现,一点也不重要。
晁朝的公侯伯只有封号和食禄,并无封地,公侯之家又以军功而定,有的只授终生,有的可以世袭,闻府是后者,微生府也能世袭,皇恩却只有三代,来到纂儿叔父这里已经是第三代,将来,要是族中没有出类拔萃的子弟,景况会如何就难说了。
靳氏其实也不算吹牛,现今的微生府是还有能力应付她的,只是儿子捅出来的楼子不只会让微生府名誉受到重创,人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反观闻府,不说这大房如何的风光,闻老侯爷的三房弟弟再不济也有四、五品官阶,就算是闲差,只要府中子弟不要太过好吃懒做,养家活口并没有大问题。
“夫人说的这些纂儿都不需要,您还是回去吧。”再继续说下去就难看了。
这位微生夫人以为她像许多女孩,只关心身上穿戴和将来要嫁给谁,对外头的事务懵懵懂懂毫不关心吗?
很抱歉,闻老夫人在众多的京中权贵中也提过微生家。
微生府中的子弟,在京里是出了名的纨裤,欺善霸女,鱼肉乡里,但是受害的百姓碍于国公府名头,敢怒不敢言,府中的爷每一个几乎都是妻妾成群,如今还无限制往上增生中。
微生府是大家族,食指浩繁,只出不入的经济压力巨大,虽然还没有到入不敷出的地步,但以前的老国公爷再能干,能攒再多家业,也禁不起子孙这么败坏。
据巽哥哥说,她爹以前就是看不过家人这样的态度,想凭自己的能力闯出点什么,离家后遇上闻巽,以为起码可以给妻女幸福的生活了,哪里知道是阴错阳差,又或者有人从中搞鬼,变成了家破人亡的局面。
“你这丫头怎么就这样死脑筋?反正你今儿个非跟我走不可!”靳氏勃然色变,她说得口都干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这丫头还是油盐不进,她脸上的尖酸深刻了三分,嘴上也没了方才的殷勤,声音越拔越高。
纂儿彷佛看着小丑跳梁,语气仍旧平和,“纂儿在这里住习惯了,这里就是纂儿的家,只要闻老夫人不赶我走,我就会一辈子在这儿住下去!”
蒋氏闻言,眉头一挑,威武不能屈,这丫头也不枉她费心教导了。
闻巽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好纂儿,闻国公府就是你的家,的确是,你就继续理直气壮的住下去,谁敢撵你走,我就先把谁撵出去!
什么叫孤掌难鸣,靳氏还真是尝到滋味了,她身边的嬷嬷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劝道:“夫人,缓着来,别和姑娘置气。”
靳氏顺了顺呼吸,这才又道:“我来领你回去是给你面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没名没分寄住人家府里,闻老夫人宽大为怀收留你,可人要脸,树要皮,你这样厚着脸皮赖着不走,我说啊,我们微生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改天等人家开口撵你,你可就难看了。”
她说了半天,闻府的人没半个吱声的,丫鬟没一个眼神敢乱瞟,蒋氏更是连句话也没说,只是闭目养神,看来这是巴不得她赶快把
这贱丫头给带走吧!
也是呢,多养个没用的丫头,那得费多少银子?虽然闻府也不是养不起,还把这臭丫头养得油光水嫩,瞧她那通身气派,站出去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个门阀勋贵的千金闺秀。
京里传言这位老夫人深藏内敛,书读得极好,尤其制艺文章更是一绝,据说当年教导她的当代大儒曾扼腕叹息,说她若是个男儿,必能金榜题名,而闻府大房大爷二爷三爷的学问文章都是她教导出来的。
看来这位老夫人压根没有外头传的那么神,无端端白白养别人的孩子就算了,难道将来,还想赔上一笔嫁妆把人嫁出去?白花花的银子用得着往一个半滴血缘都没有的丫头片子身上砸吗?还不如把银子送给她花。
说到底,要不是她那心肝宝贝给她捅了这么大个楼子,得用女儿去换,她又怎么会把脑筋动到这个死丫头身上。
蒋氏和闻巽听到靳氏这么说,都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这微生府的当家主母居然是这种德性,不只沉不住气,言语粗鄙,姿态和和市井妇人没有多大差别。
“这世间能给我脸面的只有我自己,夫人你言重了,要是没有别的话要说,纂儿还有事,就不招待了。”纂儿不久前买了铺子的喜悦全叫靳氏给抹得一滴不剩,现下只有一肚子郁闷和想吐血的欲望。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臭丫头,你赖在闻府不就吃定了老夫人不晓得你命中带煞,是个克死爹娘的扫门星!”既然不肯乖乖听话,那就大家撕破脸,看这微生纂儿还有没有脸皮在这里待下去!
一直表情无波的蒋氏听了靳氏这话,果然掀开了眼皮,可她看的对象是却是大啖鸭舌的小儿子,他都快把一大油纸包的糟卤鸭舌吃光,她不高兴了。“你别告诉我花满楼的糟卤鸭舌不是买回孝敬我的。”
“娘,我这不是听得都快打哈欠了,总要吃点什么打消睡意。”闻巽舔了舔手指,一副吮指回味的样子。
“剩下的都给我拿过来!你这不肖子!”
站在蒋氏身边的大丫鬟因为有客人在,没敢笑出声,只能努力憋着,她绕过两排官帽太师椅,把三爷前方几案上剩下的鸭舌包了起来,拿过去,摊在蒋氏面前。
“我就跟纂儿说多买一点,她偏说娘吃多了要上火不好,你看,真的不够吃了吧!”前面两句是对着蒋氏说的,后面两句却是对着纂儿说的,只有当事人知道闻巽在说什么。
身为局外人的靳氏看着正拈着一支鸭舌往嘴里送的蒋氏,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这是什么一家子?这是没把她当回事吧?哪有人这样的!
蒋氏好像这会儿才看到她,果决的说道:“既然纂儿丫头不想跟微生夫人回去,这事就到这里。”
靳氏目光闪动,欲言又止。
她身旁的嬷嬷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又看见蒋氏端起了茶盅,一副无视她的样子,她倏地起身,气冲冲的拂袖走了。
蒋氏挥挥手,珍珠和另个大丫鬟去送客。
厅里就剩下闻家母子还有慕儿。
第十一章 婶母来认亲(2)
蒋氏用帕子擦拭沾了卤汁的手指,放下一口也没沾唇的鸭舌,向来半眯的眼迸出精明干练的精光。“丫头,你确定不回去吗?你等了四年,微生家的人才上门想把你认回去,要是错过这一次,你不知还得等多久。”
纂儿弯着膝跪了下去。“老夫人,这样的家人,老实说纂儿从来没等过,也没盼过,只是请老夫人原谅纂儿的厚颜无耻,说把闻府当成自己家,无论微生夫人来多少趟,纂儿是不会回去的。”
她很少觉得累,在课堂上学习不会,在花房里侍弄那些花草不会,但是和微生府的人唇枪舌战,却比干了一天一夜的活儿还要累上三倍。
闻巽盯着纂儿的膝盖,直想让她起来,但碍于母亲没有发话,他不好开口,只能一直瞅着母亲,希望母亲赶快把纂儿叫起来。
啧,这样就心疼了?蒋氏哪里不懂儿子的心思,她偏故意不和儿子对上视线。
“再不好,他们总是你的亲人,把人撵走了是小事,我怕的是以后你会后悔,将来没有任何外家的助力,再过几年你要谈婚事了,可有心理准备?”对方要是知道她连个可以倚仗的人都没有,谁会想要这样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