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下心口那份不舒坦,她走至他身旁,「你要带我去哪儿?」
昨夜,他同她说今日要带她去个地方,简扼的交代后便吩咐她先就寝,自己则到内厅沐浴净身。
她追了过去,本想询问他要带她去哪儿,却在看见他脱得一丝不挂的精壮身躯后又害臊得奔回床榻,闭眼假寐。
想起那无一丝赘肉的完美体态,柳飞雪立即红了双颊,垂下眼睫,不敢再多瞧眼前人一眼。
牵过她的手,展少钧携着她出房,边道:「带你去治病。」
「治病?」她不解的仰起脸蛋看着他,「我没生病,为何要治病?」
她的风寒早已痊癒,加上喜乐这些日子软硬兼施的逗她定时用膳喝药,她的元气早已恢复,身子骨好得很。
「你有,而且病得不轻。」
两人一路穿廊过院,很快来到大门口,马车早已在门外候着。
他扶着她上马车前的小矮凳,「小心。」
「我真的没病。」立在凳上,她转首定定的看着他,再次重申,但甫对眼,她立时察觉到他眸底那亟欲掩饰的挣扎与惧怕。
就是这种眼神!他整整一夜都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他在怕什么?怕她吗?
展少钧双眸微敛,再扬起时,眼里没了挣扎、没了痛苦,只剩淡淡的笑意,他唇角微勾,「娘子迟迟不上马车,是否在暗示为夫抱你上车?」
「啊—」他话才说到一半,便已横抱起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给抱进铺着厚软垫的马车内。
惊呼甫落,柳飞雪也在一阵天旋地转后落在软垫上,双手因害怕跌落仍环在他颈间,白皙小耳贴在他胸口,下一刻,便听见那声于她耳畔投下震撼的话语—
「起程,西子湖畔沈府。」
哒哒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回荡,每一记蹄踏都像沉重的木槌,敲击在柳飞雪的心版上。
第6章(2)
马车一路由近郊外的展府来到热闹的西子湖畔,摊贩吆喝的叫卖声渐渐大了起来。
柳飞雪面色泛白的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水眸看似无焦距,实则十分注意马车行走的路线,当马车果真如她猜想的往那户人家驶去时,娇躯终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颤着唇,问着身旁正闭目养神的男人,「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才开口,马车也正好在一户玄黑大门前停了下来,展少钧睁开了眸,缓缓看着她。
「我说了,带你来治病。」
话毕,他揽着她下马车,柳飞雪来不及推拒,因为两人才刚站妥,府中的人也正好来到。
「堡主、堡主夫人,里边请,咱家少爷已在厅内恭候。」来人是沈府的管事,他有礼的说道。
「带路。」展少钧颔首,单臂紧扣身旁拼命挣扎的女人,带着她随管事步入府邸。
「不要、我不要进去!你放开我、快放开……」粉拳猛烈的捶打着那宽厚的胸膛,柳飞雪紧咬唇瓣,眸光没了平时的沉静,只有满满的痛楚与畏怯。
他怎么能?怎么能带她来这里!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撕裂,痛得她几乎无法再走。
她不要见沈昱修!见着他只会提醒自己被人抛弃的可怜遭遇、只会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悲哀!
展少钧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带她来见他?他这么做根本是在她的伤口上洒盐……
三人来到大厅外,管事请他们稍候,随即进厅禀告。
趁这空档,展少钧将她捶得泛红的双拳反握在掌中,他的神情不比她轻松,甚至更痛苦、更难受。他沙哑的说:「抱歉,我不能让你走,你得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带我来这为什么要在我快淡忘一切的时候残忍的提醒我?」双眸盛满凄苦,她控诉的看着他。
「不要自欺欺人,你很清楚自己从未忘过,不管是沈昱修这个人,或是他抛弃你的事实,你从未忘记过。」抚着她颤抖的脸庞,他又说,「你病了,飞雪……你心里的伤口太深,那道伤让你的身子虚弱,如果不解开心里的结,你的身子就永远无法复元。」
「无所谓!」她忙摇头,抓住他的衣袖,「我无所谓的,病了也无所谓,就这么虚弱下去也无妨,我求你让我回去,我不想见到他,求你……」泪珠由她眼角沁出,一滴滴落在他臂上,浸湿了袖口,也烫了他的心。
「你无所谓,但我有!」他扶着她的肩,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的磨出口,「我不能让你继续过这种生活!无所谓?若真的无所谓为何不敢见他?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在乎!我在乎你的心痛、在乎你的感受、在乎你的一切!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看着你这样虐待自己,我会有多难受?」
他心痛得无法呼吸,她的泪令他胸口紧缩到几近爆裂。
他不爱她哭泣,偏偏她总会在他面前掉泪,且每回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都是为了沈昱修,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没有一回……没有一回是因为他……
他的低咆震得柳飞雪忘了挣扎,她睁大了眼,静静的看着他,忘了哭泣、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底全是这男人痛苦的神情。
他……说他会难受?因为她?为……什么?
展少钧深吸口气,像是要挤出心里所有的不甘与不舍,之后才抬起头看她,「进去吧,等你进去后,就会知道事情并非你所想像的那样,相信我,我在外头等你。」
他坚定的将她送进厅堂,在离去前,再次深深的看了眼那梨花带泪的脸庞,又睨向坐在主位的沈昱修,然后便转身离去,亲自将厅堂大门关上。
偌大的厅堂里,除了柳飞雪与来到她身旁的男人外,并无他人。
「柳儿。」脚步停在她三步之遥,沈昱修轻唤。
柳飞雪浑身一震,在入厅后始终低垂的螓首缓缓抬起,方才的泪水早已不见踪影,她神情淡漠的看着他,不发一语。
「柳儿,对不住……」他沉痛的看着她,眸里盛着无数愧疚及悲怆。
见状,柳飞雪刻意表现清冷的面容有丝松动,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熟悉却也陌生的男人。
她该激动的,看见这让她思念又怨恨得无以复加的男人,她该激动的,可为什么她脑中盘旋的,竟是另一个男人悲痛的神情和他离去的落寞身影?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看你这样虐待自己,我会有多难受?
甩甩头,她不让自己多想,拉回乱如柳絮的心神,看着面前的男人冷道:「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没做错什么。」
「不。我有错,是我负了你,要不是展少钧找来,我还不知自己竟伤你伤得这么重……」他痛苦的看着她力持冷静的态度,还有那曾深深烙在他心窝里的娇美脸蛋。
「你没负我,感情本就无法勉强,你不喜爱我,我认了,这事不怪你。」这道理,她一直知道,之所以心痛、不甘,是因自己太过天真。
她天真的以为沈昱修和她一样,对彼此的感情坚定不移,以为他不会背叛她。
她不怪他不爱她,但她怪他的抛弃,怪他将她全然的信任踏在脚下,狠狠蹂躏,在她心口划下一道难以抹灭的伤痕。
她一直相信他会来赴约,她是这么的相信、这么的期待……而他却辜负了她的信任,让她独自承受众人的唾骂与鄙夷。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不爱你。
沙哑的嗓音蓦地顿住,话却这么梗在喉间,无法再说出口。
柳飞雪沉静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在见他之前,她畏惧、逃避,不敢与他见面,就怕自己会哭得歇斯底里,厉声质问他为何没来接她。
然而在见他之后,心却异常平静,虽然还是会痛,却不是以往那般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淡淡的、闷闷的抽痛。
拧着柳眉,她有些不解。
从前她想沈昱修,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就连坐在亭台里,视线也不由自主的飘向远处的山神庙,幻想他来接她的情景。
有多爱,便有多恨,这道理她也晓得,但,她为何能如此沉静的面对他呢?
「我只向你要个解释,那夜你为何失约?」初进沈府时的惧怕已不复见,柳飞雪嗓音平淡得就像在询问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
「因为我。」一道轻柔的嗓音蓦地打断沈昱修的话。
珠帘后,一位瘦弱秀气的女子坐着轮椅,在丫鬟的推移下,缓缓来至两人面前。
「秀娥?你怎么来了?怎不在房里休息」沈昱修连忙挥退丫鬟,将行动不便的林秀娥带到身旁。
柳飞雪怔看着林秀娥,对她的突然出现有些讶异,但更为讶异的是—
「你的脚……」那空荡荡的裙摆下,让柳飞雪惊视许久,好半天回不过神。
林秀娥轻轻的朝她一笑,道:「如你所见,它们断了,被马车辗过,不得不截断。」
「秀娥……」沈昱修望着她,大掌紧握她的手。
看着他脸上的心疼以及两人交握的手,柳飞雪突然醒悟,「是因为她……你爱上她?所以才没来赴约?」
「我……」他没办法说谎,自己的确是爱上表妹,但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他不是没去赴约,他不是……
「我来说吧。」林秀娥柔声道,握着沈昱修的手,语调平静,「表哥并没有爱上我,他只是因为愧疚—」
「秀娥!」沈昱修猛地瞪向她,不敢置信她到现在还以为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因为愧疚。
林秀娥不理,嗓音虽柔,仍坚定的继续说着,「两年前,表哥并没有失约,他依约去了,但……」
第7章(1)
两年前,沈昱修与柳飞雪相约私奔的那一夜。
其实他并没有失约,他避开了众人的耳目偷偷溜出府,只是在他正要跃上备好的马车离去时,他爹却突然率领家丁冲了出来。
原来沈老爷不知由哪儿得知消息,知晓儿子将于今夜离开,早已在府邸四周设下埋伏,及时拦住了他。
沈老爷及府中管事好说歹说的劝他,要他想想表妹对他的好和情意,想想养育他的父母亲,别让女人迷昏了头。
但他仍执意离去,并和老父说自己不爱林秀娥,他爱的是柳飞雪,他要娶她为妻,倘若父亲不让他娶,他便再逃,这回失败还会有下回,直到成功为止,如果父亲不答应,倒不如当场打断他的腿,让他无法再逃。
沈老爷当即大怒,竟真让人拿来木棍,一棒又一棒的狠打在他身上,打得沈昱修头破血流、浑身是伤。
府里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因为成亲一事前来沈府小住的林秀娥岂会不知?她急忙赶来替表哥求情。
可就在她求情之际,沈昱修又撞开压制在他身上的家丁们,双方扭打成一团,混乱中,木棍不慎击中了拉车的马匹,马儿痛得拔腿狂奔,拉着马车就往正好跌在路中央的沈昱修奔去。
所有人都傻住了,还来不及回过神,就见林秀娥一冲而上,赶在马车辗过他前及时将他往路旁一推,然而自己却因躲避不及而失去了双脚。
出了这么大的事,沈昱修根本没法子再想其他,立即抱起痛昏过去的林秀娥急奔进府,请来杭州所有大夫医治她为了救他而遭辗断的双腿。
这事过后,沈昱修因心怀亏欠,决定待在林秀娥身旁照顾她,所以选择负了柳飞雪,捎了书信给她,斩断彼此的感情。
这两年来,他尽心尽力的照顾林秀娥,没有多余的心思,也不能有多余的念头再想柳飞雪的事,所以他并不知道柳飞雪竟为了自己闺誉扫地,伤了心也伤了身。
那一夜,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夜,因为他的执拗,伤害了两名爱他的女人。
柳飞雪怔忡的看着眼前两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他并没有失约,也并非不爱她,他只是……只是因为对林秀娥有所亏欠,所以选择负了她?
不,不对,他并不是因为亏欠。
沈昱修看她的眼神才是有着亏欠,而看着林秀娥的……
是深深的爱恋与不舍。
现在,他对林秀娥并非只有愧疚了,她看得出来。
看着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对别的女人露出那样的眼神,她却不生气,为什么?
柳飞雪真的不懂,为什么听完事情的始末,自己会像在看待别人的事一般,如此的镇静与……惋惜。
是的,惋惜。她替林秀娥的遭遇感到可惜,替沈昱修感到可悲,因为他爱着的女人至今仍看不清他对她的情感。
蓦地,她觉得自己好傻,为一个早已不爱自己、而自己也不知还爱不爱的男人伤心,过了两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真的……像个大傻瓜。
泪水滑落,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心豁然开朗。她边哭边笑,没理会因她的反应而发怔的两人。
「柳儿……你没事吧?」沈昱修忧心的看着她。
听外头传言她因为他而疯了,现下看来,这难道是真的?
「我没事。」柳飞雪抹去泪水,笑着摇头,「只是知道自己并非被抛弃,感到无比轻松而已。一直以来我都在猜,猜你为什么会不要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够好……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没来赴约,只是因为有苦衷,所以不得不毁约。」
她好傻,然而比她傻的人比比皆是,眼前就有两个为情所困的人,这世上傻瓜还真多。
想着,她忍不住又轻笑出声。
「柳姑娘。」林秀娥唤她,一手牵着沈昱修,另一手则拉过她,将两人的手相叠在一块,秀美的眼眸透着不舍及痛楚,但她没让它们浮现太久,眼一眨,所有的情绪便消失了,她轻轻的说:「既然所有的误会都已解开,当初反对你们的姨父也已不在人世,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否愿意再给表哥一次机会?」
他逃了。
逃出沈府,逃出那清楚回荡着他们三人谈话的厅堂外。
坐在树干上,展少钧凝视着浮着片片柳叶的湖面,藏青长袍在风中微扬。
他骗了她,他没有依言在外头等她,因为他怕……怕听见她的回答。
闭上眼,脑中清晰浮现她的所有神情,不管是她笑、她哭,或是她羞红脸的模样……
她解开心结了,很好,真的很好,但这也代表她将离他而去。
当他决定将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时,他就知道,知道她会奔向沈昱修的怀抱。
但他就是没办法看她像没了心魂般的过日子,失去她,跟留着个没有灵魂徒剩躯壳的她相比,他选择为她找回心魂、找回笑容、找回……她爱的人。
痛在胸口蔓延,每根骨头、每条经脉都在叫嚣着,提醒他的愚昧。
他是愚昧,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但他就是无法看着她痛。
痴望着那悬在山峦间的澄日,看着它缓缓沉入湖中,看着日与夜的交替,看着夜幕取代白昼,他知道夜渐渐深了,该回去了,但他爱的人已不在,回去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