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出房门,那迎面而来的清新香气便入鼻渗肺。
她柔美的唇线微扬,秀挺的俏鼻急切嗅闻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秋叶缤纷,花儿不开,庭中枫木染红,灿阳在枝桠与叶间漫流,点点金粉由叶缝处洒落,形成一束束淡光,落在以蔷薇辉石铺设而成的步道上,四处佳景一再吸引着她出房散心。
然而绣花鞋只来得及跨出第一步,轻晃的衣摆便教人给扯了住,无法再踏第二步。
柳飞雪身子蓦地一顿,回头,眉心微攒,「你扯着我做什么?」
「夫人,算喜乐求求你,就算不吃东西,也得喝完汤药,这亭子又不会长脚跑掉,喝碗药用不了多少时辰的。」严喜乐恳求,硬是扯住她,不让她离去。
「我身子好多了,不需再吃药。」提起那苦得教人舌头发麻的药汁,柳飞雪连鼻头都皱了起来,小手轻扯,想由她手中抢回自个的衣裳。「快放—」话尚未说完,她就被婢女滚滚滑落的泪水给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夫人你喝药嘛!如果夫人少吃一顿饭,老爷便会罚喜乐少吃两顿,夫人要是不喝药,老爷便罚喜乐少吃三顿饭,这么一来,喜乐今日与明日连粒米都不能吃,只能喝水裹腹,呜哇—我会饿死的……」任谁看了她的身材都知她贪吃,这会连两日不能吃东西,还不教她大哭特哭?
「你—」柳飞雪一愣,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丫鬟。
她怎么也没想到展少钧竟会为了让她吃饭,而去胁迫一个小丫鬟……
虽然他这么做是过份了点,却也抓住她心软的性子,料准她不会让喜乐饿肚子,才会这般要胁她。
不甘愿受人要胁,柳飞雪本想甩头便走,但看见贴身丫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只能暗叹自己心肠不够硬,身子一转,又踱回内厅,将那碗光是闻便苦得教人作呕的汤药一饮而下。
「夫人,糖水。」严喜乐贴心的递上糖水,圆眸里的泪早已教她拭得一乾二净,粉嫩的嘴儿暗暗扬着一抹奸计得逞的笑。
精致柔美的五官随着药汁入口而皱成一团,柳飞雪连忙接过糖水,一小口一小口的轻啜,让那股甜腻缓缓冲去舌上的苦麻。
「行了吧?」搁下手中的青玉色瓷碗,柳飞雪瞥了眼那圆润的脸蛋,原本温温柔柔的嗓音,这会却掺着些许气恼。
「夫人……你还没用膳呢。」严喜乐堆着笑脸,圆眸扫了扫桌上菜肴。
柳飞雪闷声不响的睨了她好一会,盯得严喜乐头皮发麻,直想出声讨饶时,才终于襦裙一掀,于梨花木椅落坐,静静的低头夹菜吃饭。
月色朦胧,黑云密密,略带水气的夜风吹来,冷得教人直打哆嗦。
柳飞雪环着藕臂畏冷的窝在窗棂前的软榻上,娇躯上披着件薄裘,白玉般的纤足藏在裘袍里,美眸遥望夜色,若有所思。
「夫人,你……方才问啥来着?」严喜乐瞪着大眼,手中的玉骨梳险些拿不稳。
柳飞雪眉眼不动,仍望着外头无月无星的漆黑夜色,再重复一次,「一个男人亲吻女人是什么意思?」
那日晕倒后,她与展少钧已近半个多月未碰着面,看不见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竟破天荒的纷乱成一团,一刻都静不下来,就连长年使她郁结在心的身影,也在她不自觉的情况下换成了一记缠绵悱恻的深吻。
那吻……代表何意?她问他为何娶她为妻,他怎会以吻作答?
这回严喜乐可听清楚了,蓦地一惊,瞪大的眼儿直盯着她瞧,「夫人,你、你怎会问这个问题?」
「这事不能问吗?」柳飞雪蛾眉淡扬,一双秋水似的瞳眸睨向她。
「当然可以,只是……你问这做啥?」
严喜乐发觉自家小姐这几日当真十分古怪。
平时一发起愣来,就像是天崩地裂都无法撼动半分的人竟主动开口和她说话,而且问的问题一次比一次教人喷饭。
「好奇。」她沉静的说,然而看似平静无波的娇颜却隐约浮起一丝红艳。
严喜乐眨眨眸,虽然不懂小姐为何会好奇这种事,仍是认真的思索了好一会。
「喜乐哪会知道?不过我听门房的小二子说过,他说有种酒楼只有晚上开,且愈晚愈热闹,而那儿的伙计全是漂亮的姑娘家。小二子还说呀,上回他去光顾时,那些姑娘们可开心了,一个个送上香唇,亲了他满脸,所以喜乐猜想,这亲吻呢,会不会是代表着感谢之意?」
这是她胡乱猜的,谁教小姐别的不问,净挑些她不懂的问,她不过是个小小丫鬟,虽然读过书也识得字,但这事儿书本上又没教,她哪会知晓亲来亲去代表啥?不过就是嘴对嘴,沾了对方满脸口水,哪还能有啥意思?
听完丫鬟天真的见解,柳飞雪弧度优美的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笑意。「没事,就当我方才什么也没问过。」
她真是傻了,怎会同喜乐这不解男女情事的小丫头谈起心底的困扰?
严喜乐一脸古怪的盯着她好半晌,隐约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夫人,我说错什么了吗?」
柳飞雪轻摇首,调回目光,继续眺望那彷佛即将下雨的夜空,「喜乐,你晓得老爷上哪去了吗?」
她昏迷的那几夜中曾短暂苏醒过来,次数不多,每回张眼都是夜深人静时,周遭没有丫鬟候命,倒是有个男人候在榻旁。
他俊美的面容覆着疲累,昔日炯炯有神的双眼盖上浓黑的暗影,眉心紧皱、唇角紧抿,就这么偎在床柱旁阖眼休憩。
是展少钧,他一直在榻前照料着她。
成亲至今已两个多月,这两个月来他夜夜拥她入眠,不知不觉中,竟也习惯了他的相伴,所以这几日他不在府中,夜里她总是孤枕难眠,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
他连声交代也没有,便这么消失十来日,换作以往,她肯定不会有太大反应,有他无他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大差别。
但自湖畔一游后,她对展少钧便有股说不清的感觉,这感觉让她心头一阵乱,却又不知原因,只知凡事淡然的心现在会因见不到他而郁闷难当,极度不舒坦。
这是怎么着?是因为得知展少钧便是钧哥哥后,勾起了对他的思念吗?
应当是吧……否则她怎会夜夜睁着眼,期盼他的归来?
正在梳理柳飞雪一头乌发的严喜乐动作微顿,支吾的说,「呃……老、老爷没交代,喜乐不知。」说罢,她便暗吐小舌,圆脸满是心虚。
她当然晓得姑爷上哪儿去了,但不可说呀!
「是吗……」美丽的容颜写满失落,烦闷再度袭上心头。柳飞雪甩甩头,想振作起精神,回过头同喜乐交代道:「如果老爷回府,记得向我通报一—」
轻柔嗓音突地一顿,水眸因突然出现在丫鬟身后的来人而睁得颇大,红唇嚅了嚅,半晌才轻吐出话来。
「你……回来了。」
第6章(1)
窗外开始飘起细绵雨丝,夜风轻刮,雨水随风轻斜,飘入未阖上的窗子,轻洒在柳飞雪披着薄裘的肩膀上。
严喜乐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偌大的房里,就剩她与他两两相望,没人出声,只有风声咻咻地萦绕在两人之间。
乍见那染上风霜的俊颜,柳飞雪的心无端乱了节拍,除了愣愣凝望着他外,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眼前的男人一身玄黑,高大挺拔的身躯伫立在离她五步之远的圆几旁,肩上、双袖、襟口、下摆皆染着水气,正滴着水珠,显然在某个地方落了大雨,才让刚返府的他淋了一身湿。
展少钧无语,就这样静伫原地,眸底幽光烁烁,闪耀着一如往常的柔情,除此之外,似还有一抹细不可察的挣扎。
两人便这么痴望着,直到那水珠滴落于地的细小声响提醒了柳飞雪男人身上的狼狈。
「怎么一身湿淋淋的?」她问,可他依旧没答话,只是一迳的盯着她瞧。
那太过炽热的目光惹得柳飞雪脸皮一阵热,双眸无措的四处飘移,就是不敢再与他对望。
暧昧氛围在两人之间缭绕,直到她受不住这无声的对峙,率先有了动作。
「我让人帮你送热水,好让你换下一身—啊!」她自软榻上站起,殊不知僵坐一夜的双腿早已麻痹,那股酸麻一路由脚底窜至大腿,让她一时站不稳,眼看便要向前跌去。
千钧一发之际,健壮的长臂及时捞起她柔若无骨的纤腰,将她揽至胸前。
藕臂紧环他的颈项,吓白的脸庞避无可避的贴熨着他的胸膛,即使隔着衣服,柳飞雪仍可清楚感觉到他胸前散出的热气。
这样亲密的接触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自他怀中退出,但那环得死紧的健臂却紧紧的嵌住她的腰身,令她动弹不得。
柳眉微攒,柳飞雪仰首,才想开口请他放手,他却环抱得更牢,那力道似要将她揉入体内一般,教她险些喘不过气,急忙低呼。「别……好难受……」
那娇呼终于拉回展少钧飘忽的心神,他立即松开双臂,改扶她的肩头,歉然地瞅着她,「对不起,我太用力了。」
柳飞雪喘着气,水眸微扬,凝望他担忧的俊颜。
她隐约感觉出今夜的展少钧有些不一样,温柔依旧,却隐隐带着一丝浮躁。
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才忖着,粉唇竟如自有意识的脱口问出,等到她察觉,展少钧温柔的嗓音已缓缓飘入耳里。
「堡里出了点事,没大碍。」
这些日子他忙得不可开交,先是江横山如他所料的露出马脚,潜入怒风堡试图盗出紫玉马,当场被逮个正着,虽说整座江家寨都让他给剿了,可围捕过程中却让狡猾的江横山给逃脱,至今仍下落不明。
然而这不是让他心烦意乱的原因,毕竟官府已对江横山发布海捕文书,除了朝廷的百两悬赏金外,他更是重金悬赏万两银,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下,他只须待在府中静候佳音即可。
这次出门,除了处理江家寨之事外,最主要的便是到沈府找沈昱修算帐。
而他此时的浮躁不安,正是因这趟到沈府所得知的事。
瞅着他沉肃的面容,柳飞雪虽觉不对劲,却也没再深究下去。她启唇,轻缓的问:「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很累?」
嫩软的手悄悄抚上他削瘦的脸庞,她眉心轻蹙,脸上露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疼。
望着她的忧虑神色,展少钧胸口一阵抽痛,神情痛苦的再次紧抱住她,将自己深埋在她肩颈之中,哑声低喊,「不要走……」
柳飞雪心弦一震,被他那近乎恳求及畏惧的语气震得浑身发软,小掌想也不想的改环住他的腰,柔声反问,「我能走去哪?」
她嫁予他,便是他的妻,今生今世都无法、也不可能会离他而去,但他此时的反应却是她前所未见的,就像是……她即将离他远去永不回首一样。
问题是,她没要去哪儿呀。
展少钧不语,就这样拥着她、抱着她,嗅闻她身上散出的淡淡芬芳。
两人贴靠的极近,近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急促的胸口起伏。
她馥软的身子教他紧拥,力道不似方才那般用劲,却也教人难以挣脱,且让她错觉的以为,他像是会抱着她至天荒地老,永不放手。
他沉默,她也只好沉默。手轻柔的拍着他的背,想为他分忧解劳。
即使在画舫上的那吻令她的心紊乱至今,一幕幕拥吻、缠绵的景象无时不出现在她脑海,提醒她那日的失控,也明白她现在不该主动靠近他,避免再次勾起那日的回忆,但,今夜的他太过反常,让她忍不住想安抚,为他分担那股不知为何而来的恐惧。
所以她放任自己拥着他,不去想着心里的纷乱,也不去猜想他今夜的反常。
清晨,鸟儿啁啾,秋阳露面,黄金光芒透着窗棂投射入屋,照亮一切。
弥漫于半空的细小微尘在房内轻扬,似金粉般轻洒在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卷翘的墨睫颤了颤,柳飞雪缓缓苏醒,半睁着凤眸,迷蒙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茫。
入眼的景色不是以往轻透飘逸的红色帷幔,而是一片陌生的白,这让她困惑的眨了眨眼,伸起手,触碰那不知何时更换的帷幔。
小手一贴,掌心里传来的热度与结实触感让她倏地圆睁水眸,这才发现眼前的白并不是帷幔,而是展少钧身上的雪白单衣。
「早。」已醒来多时的展少钧温柔的睇望着她。
小脸微红,柳飞雪无措的想收回贴在他胸膛上的手,却尴尬的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竟还环在他的腰际,抱得牢紧,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窝在他温暖的怀中。
怎么回事?他怎么还在房里?这时间他不是早已起床到议事厅办事了?
从今夜开始,我都会在这房里陪你。
噢!是了,她忆起他的话,也想起他自从将怒风堡的事交付给李子渊后,便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早、早安。」她微窘的说。正思忖着该不该收回缠绕在他身上的双手时,展少钧却早一步的替她拉下手,起身下榻,唤来丫鬟送上清水。
他将布巾浸入铜盆,拧了拧,又步回床榻,「起身,我帮你抹抹脸。」
柳飞雪一听,连忙抢过他手上温热的布巾,轻嚅的说:「我自己来。」
话毕,她急忙下榻,来到铜镜前拭脸梳洗。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帮她梳洗,他们俩刚成亲时,也曾有过几回。
他待她极好,好到有时她都会以为他仍把她当成九岁的柳飞雪,凡事都为她备妥。
才想着,身后的男人已来到身旁,捧着一袭杏黄罗裙,静静在旁等候她。
她旋身,一把拿过他臂上的衣裙,轻咬粉唇,绕至屏风后着衣。
「我帮你。」屏风外,传来醇厚的嗓音。
「不用,我可以的。」柳飞雪急忙拒绝,穿衣的速度又快了些,就怕他真冲了进来。
半晌,她抚抚衣裙步出屏风,就见他已换了藏青长袍,颀长的身子伫立在窗前,负手眺望窗外景致,眉头紧皱。
他忧郁的神情无端扯得她的胸口隐隐泛着痛,令她有股冲动想抚平那眉心上的摺痕。
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展少钧身子一旋,在看见她时两眉间的摺痕倏地逝去,一抹和煦的笑容取代了原本的郁结。
「过来。」他柔声唤。
见他舒开了眉,柳飞雪的心痛却未跟着舒缓,而是揪得更疼。
她看得出来,这男人有事烦心,却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出无事的模样,若非他方才来不及收住的忧郁让她给瞧见,恐怕她真会以为他昨夜的失常不过是梦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