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里里外外冷汗湿透衣,只觉这份活儿还真不好干,一不小心不是得罪大的就是得罪小的。
“奉天承运,大君诏曰:命如意殿惜妃明日着轻衣帷帽,伴皇驾出宫,辰时出酉时归,不得有误,钦此。”黑子念完后,小声细气地道:“娘娘可听仔细了?要不让奴下再给您念一回?”
孟弱沉默不语。
黑子心越提越高、越提越高……
“臣妾领旨。”
黑子几乎喜泣狂奔。“娘娘果然人美心善,是仙子降世来着,奴下这就马上去覆旨,马上马上。”
孟弱愣愣地看着黑子眉开眼笑脚步轻快地跑开,神思不觉恍惚,前世那个势利倨傲、凡事以慕容犷意志为尊的大监黑子,如今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今生许多的人与事,在她刻意左右下已经改变了生死轨迹,可是却也有一些全然脱离了她的掌控,令她感到迷惘和严重不安起来。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前世种种,到底只是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恶梦,还是今生经历、拥有的这一切,才是她临死前虚幻出来的美梦?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她已经分不清了
翌日,初秋阳光明媚。
慕容犷早早就换上了月白色低调却透着奢华气息的珠光缎袍子,乌黑长发以玉冠绾起,足蹬流云靴,腰系紫玉带,将压袍的龙形珊换成了狻猊佩,真真好一派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绝艳风采。
他难耐兴奋忐忑之情,一大早便坐在马车里等了。
若按着他的想头,是要亲自到如意殿抱着小人儿上车的,免得她一路行来太累,可是他又怕自己到了如意殿后,小人儿给他脸色看,拒绝他的怀抱,让他在众多宫人面前下不来台。
唉,想他慕容犷几时曾如此患得患失过?
可这辈子就愣是栽在这个小阿弱手上了!
这一头的如意殿,孟弱临出门前才送走了风贵姬——
“主子,这风贵姬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平常也没见她跟您多熟络,也不知从哪儿打探出大君今儿要亲自带您出宫转转,她就来凑这个热闹了。”
儒女虽然守在殿门口,没有听见她们说了小半会儿话的内容为何,可想也知道定是自家主子的势头又见好,风贵姬这是坐不住了。
难不成还怕主子夺了她的掌宫之权吗?哼,当主子稀罕啊!
现下大君巴不得把主子供起来,藏在手掌心里,不叫她吹着一丝风、劳累上一星半点,又怎么会让主子去操心那事杂多如牛毛的宫务呢?
孟弱看着儒女嘟嘴的样子,不禁笑了。“莫胡说,她也不过就是亲自过来问问本宫,下个月本宫的生辰宴想怎么过罢了。风贵姬如今暂掌宫务,这些大事小情若是有错漏,丢的也是她的面子,她自然格外精心。”
“主子,您就是太善良太好性儿了。”儒女有些心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风贵姬这是想借着讨好您来博大君的欢喜呢!”
“她做她的,我过我的,”孟弱眼里有一丝苍茫与苦涩,隐约又像是嘲讽。
“若是能够轻易就被勾走的,就不会是属于我的。”
无论人或东西,道理都一样。
孟弱也不知自己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好似当前世梦境种种细节逐渐披露,她的心就越觉疲惫苍老
尤其对着慕容犷无所不在的呵护宠溺眷恋,她越觉痛苦。
现在,她只想尽快结束这混乱迷茫不堪的一切!
她,真的累了……也真真不想活了……
一步出如意殿大门,就见黑子满面堆欢,带着龙禁军和宫人抬来了云辇候着,就是生怕她走几步路累着了。
一辆宽敞马车停在高高的金阶下首广场上,四周有十数名身穿布衣的高大男子团团护卫着。
孟弱心绪复杂地凝视着下方的那辆马车,就那架式,她自然知道慕容犷已在其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款款弯腰进了以轻纱遮掩得密不透风的柔软云辇内。
龙禁军轻巧仔细地抬起来,黑子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生怕稍有颠簸,颠坏了体弱多病的惜妃娘娘。
云辇稳稳地下了金阶,抬近马车旁。
“娘娘,到了。”
“嗯。”她纤瘦白皙隐约透着青筋的小手撩起轻纱帐便要下来,却被熟悉的臂弯一把抱了起来。
“啊!”她惊喘一声。
“阿弱莫怕,是孤。”慕容犷柔声安慰,眸底满是忐忑讨好之色。
她仰望着他,不知怎地,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慕容犷,我恨你,也恨你为什么今生要待我这么好?
“怎么了怎么了?”他心猛一揪,慌乱无措起来,想要腾出手来替她拭泪,却闹了个手忙脚乱。“是孤弄疼你了吗?还是吓着你了?”
他下一瞬蓦然呆住了——
因为小人儿忽地展臂紧环住他的颈项!
“大君……”她把脸埋在他颈窝间,热泪迅速濡透了他的衣领肌肤,深深熨烫、烙印得他一个酥颤机伶,心霎时软成了一汪春水。
他的小阿弱果然还是舍不得他的。
第9章(1)
黄帝问曰:何谓缪刺?岐伯对曰:夫邪之客于形也,必先舍于皮毛,留而不去,入舍于络脉,留而不去,入舍于经脉,内连五脏,散于肠胃,阴阳俱感,五脏乃伤,此乃邪之从皮毛而入,极于五脏之次也。如此则治其经焉。
晋 皇甫谧《针灸甲乙经 谬刺第三》
大燕京城占地辽阔,分东西南北四大城环绕护守当中的皇城,繁华遍地富庶丰饶。
青砖大路上往来穿梭的是大魏、大齐、大周,甚至远自南朝而来的诸国客商,贩来最华丽的绫罗绸缎等等齐全货物,换购大燕出产的山参、貂狐毛皮等奇珍贵品。
然而这一切皆在慕容大君的掌控之下。
钱权、军队和民心,三者皆是帝王手中的利器,缺一不可,慕容犷最是深谙这个铁血道理。
他今儿先是带她绕了东城几条主要的热闹大街,怕她被日头晒着或受了风,在下马车前总是小心翼翼地为她戴妥帷帽、系好披风,就连她挑选起小摊子上的趣致小物事时,也主动替她取这支拿那支的
“我要自己挑。”孟弱懊恼地低语。
“孤呃,我帮你拿着,免得扎了手。”他那张俊美脸庞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容。
“……”孟弱无言。
“……”他们身后的护卫默默侧过头去,假装自己不在现场。
孟弱望着他,欲言又止,心头一阵一阵揪扯得慌,半晌后,她勉强娇嗔道:“您再捣乱,阿弱就不与您好了。”
慕容犷已好久没有听小人儿这样同他撒娇了,登时欢喜得整个人晕陶陶的,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看着她的眸光也更温柔了。
“好好好,都听娘子的。”他笑得好灿烂。
她低垂目光,掩住了眸底的痛苦和挣扎。
逛了一两个小摊子,买了叮叮当当几件小玩意儿,孟弱的脸色又苍白气虚起来,昏昏欲睡地偎在他怀里困难地喘息。
“是不是又难受了?马车上有黄太医做好的丸药,还有小炉火一直煨着的药汤,我们立刻回马车上喝药,马上回宫——”他脸色也急白了,二话不说打横将她抱起,就往始终慢悠悠跟随在后头的马车方向冲。
“我……咳咳咳……阿弱还想去河边看看……”她说得气喘吁吁,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襟,脸上浮起渴望和祈求之色。“阿弱曾听说,咳咳大燕的金水河自祁连山自北向南流……我、我想去看一眼,家乡的方向……”
慕容犷心一痛,柔声道:“好,我们去,你别急,你要什么孤都答应你。”
阿弱,孤什么都可以给你……
马车稳稳地驶着,来到了河面宽阔、水势湍急奔腾的金水河畔,车里的孟弱已经服下了药,小脸还是雪白得令人心惊,幸而喘咳已渐渐止息。
“渡头到了吗?”静静偎在他怀里,感觉到马车停了之后,她眼神郁郁中透着莫名忧伤地抬头望着他。
“嗯,到了。”慕容犷低头凝视她,对着她温柔宠溺深情一笑。
他小心翼翼地将荏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刮走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利落地下了马车,不忘替她拢紧披风,抱着她来到泊着数艘客舟的渡头旁的小亭子内,自有护卫铺好了锦榻、炉火参茶。
她乖乖地膝坐着,看着高大俊美的他,正在指挥着众人把马车上的茶点种种物事搬下车来,心脏剧烈抽疼了起来。
对不起。
——刹那间变故陡生!
渡头上平民客商打扮的百来名男子猛地抽出了青闪闪锐利刀剑,如暴雨怒箭般齐齐向慕容犷和护卫们扑来!
紧接着,数艘客舟上涌出更多死士……
“有埋伏,护驾!”护卫们大吼一声。
慕容犷脸色微变,紧紧将孟弱护在背后,数十名护卫牢牢将他俩护在中央,有护卫对空燃了一记青龙火,轰地在空中飞炸开来!
此次前来刺杀的都是东藩郡王府和窦国公府精心培养多年的死士,武功高深悍不畏死,人数更是远远胜于慕容犷微服出宫带出的数十高手,交手过后不到半盏茶辰光,慕容犷这方已伤亡了大半。
“究竟是何人泄漏了大君踪迹?”
“有内贼?!”
“速速突围通知东城戍军统领前来护驾!”
护卫们虽然面临重大狙杀,却依然临危不乱,武功最高者紧紧护住大君和娘娘,轻功最上乘者已经突围而出
就在此时,玄子和子空凌空而现,两人交换了一个杀气凛冽的眼神后,身姿如蛟龙般迅速杀入死士人海中,刹那间惨嚎声四起,有无数鲜血和断肢头颅飞散四处!
只两大暗影,却犹如罗刹血淋淋自地狱中而来,眼也不眨地挥手寸寸收割魂灵,纵使剽悍如死士们,也感到深深地颤栗和恐惧。
“阿弱别怕,有孤在。”他结实有力的双臂紧拥着她,沉稳镇定地低声道。
“嗯,臣妾不怕。”她脸色死白,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平静。
慕容犷凤眸厉光一闪,闭了闭眼。
数十名护卫受伤的更多了,就连玄子和子空身上也出现了怵目惊心的伤口,可死士却源源不绝而来。
眼见已是胜券在握,权掌大燕的慕容犷此刻被困守在小小亭子内,一个清俊中年人缓缓走出客舟,笑吟吟地对着他道:“犷儿,事已至此,你束手就擒吧!”
另一名高大的青年手持长弓,稳稳地搭箭于弦上,神情戒备地缓缓逼近。
“东藩郡王世子,孤还以为你是东藩郡王府里少见的聪明人。”慕容犷神色不变,嘴角微微上扬。
贝尔裕面色一紧,摇了摇头,冷声开口,“大君早已想收拾我东藩郡王府,臣今日也只是合理反击。”
慕容犷笑了,眉眼间有说不出的邪魅,气定神闲地道:“东藩郡王府若是如你说的那样安分,那私下和北羌、陈国动作频频的又是谁?”
贝尔裕一窒。
“犷儿,当年先帝选择过继你为嫡子,还真是没相错人,你果然拥有帝王狠辣霸气之心,只可惜……”窦国公嘴角含笑,眸光戾色大盛,状若浑不在意,随口就说出了这个惊天秘密。“杂血就是杂血,又如何当得起我大燕黄金般高贵无双的帝王?”
众人一惊,纷纷望向了高大俊美的慕容犷。
他怀中的孟弱也呆住了……
“那又怎样?”慕容犷却没有半点皇室机密被拆穿的惊惶或难堪,闲闲地摊手一笑。“父皇当初选了孤过继,孤就是父皇的亲生子,皇家玉牒上载录有名,谁都推翻不得这个事实——除非,您老亲自到皇陵把父皇请回人世,让他老人家亲口改了,否则,孤这个大燕帝是注定坐到“万岁万万岁”了。”
窦国公被他嘲讽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眼中杀气大作。“你错了,你今日死在此地,帝位就得换人坐。就算你有幸逃出生天,如今的大燕皇宫已经落在老夫手中,你还是得像丧家之犬那样四处逃亡,等着老夫取你项上人头——”
慕容犷凤眸微眯,笑容消失。
“慕容犷,我敬重你是个好皇帝,是条好汉子,若是你现在投降,并亲手杀了你怀中这个奸妃祸水,我贝尔裕可做主,饶你一命,圈禁于别庄中,让你平安终老。”贝尔裕严肃正色道。
慕容犷尚未回答,窦国公已冷冷喝斥了他一声:“荒谬!纵虎归山,你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贝尔裕皱眉。
“窦国公,你是不是忘了?他的命,是我的。”一个轻柔的嗓音无情地响起。
慕容犷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眼光痛楚悲凉地注视着怀里的小人儿。
浑身伤痕累累的玄子和子空瞪大眼睛,随即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内贼是你?”玄子冷眸赤红地咬牙问道。
“你就是那个几次放消息给老夫的——暗线内鬼?”窦国公一脸怪异而怀疑地瞪着她。
孟弱退出慕容犷僵硬的怀抱,静静地往后退了几步,与窦国公等人和慕容犷呈三方犄角之势。
“是我。”她小脸毫无血色,瘦弱的身子彷佛随时都会倒下,花做魂魄雪为肌肤的凄美却透着一股凌厉的死气,令人胆颤心惊。
“子晨查到了皎女还有京师近日的异动,都似有数条线索指向你,孤原是想,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慕容犷看着她因得闻此事而愀然变色,身子摇摇欲坠,自己却依然满心满眼尽是痛苦与怜惜,全然没有一丝愤怒仇恨之色。
“为什么不疑我?”孟弱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手脚冷若寒冰,语气却镇定得近乎漠然。“若是你早生疑于我,今日就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狼狈了。”
“阿弱,孤只想知道为什么?”他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眸底有泪雾弥漫,心痛得宛若被烧红的刀碎割捣烂,声音瘠哑哽咽。“为什么?”
“还记得你做过的那个恶梦吗?”她泛白的嘴唇微动,神情满满的哀戚,幽幽地道。
慕容犷大震,胸膛像是被谁重击了一拳般,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脚下踉跄后退了一步。
“孤不明白?”
“那是你我的前世。”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像是看着他,目光却穿透了他,落在那个遥远悲哀的前生里。
慕容犷怔愣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前世?孤和你的前世?可……不可能,你怎么还记得?孤是说怎么可能?”
就连窦国公和贝尔裕都听住了,虽然明知这有可能是这个奸妃贱人所想出的缓兵之计,可是不知怎地,她就这样站在那儿,独自一人,风姿楚楚,却宛若已开到荼蘼、转眼就要凄艳凋零的一抹花魂……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
第9章(2)
孟弱环顾着彷佛被点了穴的众人,最后冷清清若春冰的目光落在慕容犷脸上,凄凉绝美地一笑。
“阿弱……”他心口大痛,胸闷窒息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