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在决心全盘接纳时,不是没有料想过会有今天的场面,可他毕竞不是圣人,还是会有情绪的,至少给他一个晚上,把这些情绪消化掉,不行吗?
「你回来了……」
「嗯。」
以为他会摆脸色给她看,谁知他只是淡淡应了声,开门时顺口问:「等多久了?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刚刚,是女孩子送你回来?」
更正,是女孩子负责开车,后座还有三个大男生她倒选择性失明了?讲得一副他背着她和别人偷偷幽会似的。
「男生都喝了一点酒。」
「今天有人跟你告白……」随着他步出电梯,她幽幽地又说。「好像就是刚刚开车的那一个……」
他步伐一顿,倏地收住步伐回瞪她。
应该到极限了吧?
没想到极尽挑惹之能事后,他还能稳住性子,凉凉刮她一句。「现在是先讲先赢就是了?」
既然知道告白这回事,表示她人就在附近,自己没种跳出来,叫人家别来招惹你的男人,还反过头来怪他管不住其他女人的嘴,有够欺人太甚。
她眨眨眼,错愕地看着他刮完别人的胡子,便悠然踱进屋内。
第6章(2)
「杨季楚,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那么虚伪的人。」明明一肚子火、气得快炸掉了吧?他怎么还能摆出一副西线无战事的样子?
「所以你是专程来找我吵架的?」
「饱……」语塞。
「你是太闲了吗?」自己跑来找骂挨,不发她一顿脾气她不甘心就是了?
「那……你准备要开骂了吗?」事主都很负责任、很有诚意地来受刑了。
他回头,意欲不明地瞄了她一眼,开始剥除身上行头——当然,该穿的都还留在身上——迈开长腿进浴室。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原来杨季楚是这么深沉的一个人!
当然,她指的不是城府心机那一类的,而是他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事实上竞然可以将情绪藏得这么深,不透丝毫痕迹。
今天,他明明很受伤,她看见他撕了电影票往垃圾捅扔。
刚刚等他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模拟该怎么表达歉意才能让他接受,并且抚平怒气。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明明已经察觉他不明显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在压抑自己,不对她情绪失控,无论她怎么挑惹都没有用。
他若不打算让她知道,她绝对无从察觉。
她不晓得,他究竞是担心自己情绪失控时,口不择言伤到她?还是,根本就不愿让她看见,他有多难受?他太骄傲,受了伤也不会愿意被窥见。
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面对这种仿佛地下情夫的羞辱待遇……怎么可能受得了?
他甚至曾经说过——
我没有稳定地谈过一段感情,不晓得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有些人在感情里,天生便存在着不安定因子,说不定我也是那种人,耗着耗着,就淡了。
也许,先喊停的人会是我。那些——真的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只是为了将来的分离做铺陈,如果能够这样想,对他、对她,都好。而她,还真的信了。如今想来,那些淡然无谓、云淡风轻,又究竞有几分真实?他这种性子,就算真的难过,也会强迫自己撑起来,不教人察觉分毫。
杨季楚洗完澡出来,就见她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一抽一抽地吸鼻子。
「我都还没开嗓,你红哪门子的眼眶?」也等他真吼了才来哭吧!先发制人到这地步,也真是一绝了。
「今天我生日……」委屈没人陪吗?
「怪我喽?」是谁放他鸽子的?
「怪我。」身段相当之软,她由床上跪坐起,像个乖巧小女仆般帮他擦头发。
杨季楚一探手,将她旋入怀中,她没防备,整个人往他身上跌,止不住冲力,索性放任身躯交缠着陷入床被间。
「算了,这种情形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那么卑躬屈膝。」
「喔。」鼻音浓浓。
「我是说算了,不是分手,你掉什么泪?」是他哪一个字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我知道。」那她还哭?
「你今天没有回我信……」
「要听实话?」
「嗯。」她一直在等,等不到,好慌,以为他真的不理她了。
「因为你太白目。」境界已经到了让人无言以对的地步,原谅他功力不够,无从回起。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要是中规中矩写个道歉信,他也不至于那么无言,还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咧!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情调戏他!
他以为燕燕已经够不懂得看人脸色说话,谁知——世人诚不欺他,果然没有最白目,只有更白目,这世界是怎么了!
这下换她无言。
「你也知道要窘了?」
「……那是我前一天放的,我以为你知道。」哪能未卜先知,晓得今天会发生这些不愉快的事。
接着,连他也困惑了。
若是抽开今天的突发状况,这十足十是热烈大胆的少女求爱诗,一句「妾拟将身嫁与」浅浅撩动心房,当然不是真的说想嫁他,而是在托付终身之下,另一种替在隐喻……
她曾说,今天会是很特别的日子。
突来的顿悟让此刻亲密贴缠的肌肤碰触,也都涌起不同以往的微妙感受……
「盈袖——」启唇,嗓音微哑。他没有会错意,对吧?
「我是认真的……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如果未来无从选择,那么至少我能为自己这二十二年生命作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决定。」她顿了顿,素手抚上他深刻凝视的脸容。
出生,不是她能选择的。年少的父母为了意外到来的她吃尽苦头,葬送人生,成为她一辈子愧负的亲恩。
跳舞,不是她所选择的。天分这种东西,在她还懵懂无知时,全世界都已经告诉她这件事,为了告慰父毋,跳舞从此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冯思尧的爱情,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她只是被迫地接受着每一分给予,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因为那叫不知好歹。
只有他……
「杨季楚,只有爱上你,是我活到目前为止,唯一真正由自己所作的选择,而我想把最纯真美好的自己,留给我的选择。」未来忆起,才能甘心,方能……情愿。
原来,她是这样打算的,如果没那些意外,今天对他们而言,会是记忆当中多美好的一部分?
杨季楚闭上眼,感受指腹滑过脸庞的浅浅柔情,黑暗使得感官更为敏锐,软唇落下细碎吮吻,移近唇际,他毫不迟疑地迎去,衔吮柔唇,深深缠吻——
一吻暂歇,轻抵着臻首,凝视晕红秀容,他撑起上身勉强打住,想起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我没准备——」
冉盈袖张臂,将他揽下,以唇封住他的疑虑。「我有。」
于是,他不再迟疑,迎身,全心拥抱。
第7章(1)
今天排练,怕会太晚,就不过去了。
傍晚时,收到她传来的简讯。
最近为了毕业公演的排练,经常忙到废寝忘食,时时要他盯着。
敞人有这个荣幸前往一赌「楚腰纤细掌中轻」的绝妙舞姿吗?
半笑弄、半试探地送出这一句询问。
十分钟后,她传来回应。
我可以回家,专程为你一人而舞。
果然。
不意外她婉转的拒绝,只是心中难免还是会感到些许失望。
回了句「我很期待」巧妙带过,识相地没再去绕着探不探视的话题打转,一如既往地叮咛她记得用餐,还有——
没关系,多晚我都等你。
原以为最晚可以在八点前结束,没想到同学开口邀了指导老师一走吃饭,她也不好说与人有约。谁都知道她住校,而且没有男友要约会,最没理由推拒的人就是她。
于是等到她真的抽得了身过来,已经……晚上十一点。
拿出他给的钥匙开了门,他斜倚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还散置一桌子的论文资料。
他最近要忙的事不比她少,论文在最后的收尾阶段、准备博士班考试、变态院长的劳役……一再压缩每日的睡眠时数,给她的关怀叮咛也没因此而少上半分,她一句话,仍然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她面前,未曾牺牲与她相处的时间。
放缓了步伐上前,动作轻巧地移开手边的参考书籍,再将自己挪进他臂弯,宁馨依偎。
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够轻了,没想到仍是惊动了他,他半清醒地睁眼,低头瞧怀中多出来的软馥娇躯,初醒的嗓音微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是说多晚都等我吗?」
「是啊!」收拢双臂,他再度闭上眼,享受片刻旖旎。
「以后不要等我了,来了我会打理自己。」这里都来得熟门熟路了,何苦要他牺牲已经够少的睡眠等候她?
「嗯,我知道。」嘴上是这样回应,她知道下回他还是会等,总要她来了,第一时间见着她。
「公演排练得还顺和吗?」
「嗯。」想到什么,她仰首问:「那天,你会来吗?」
他撑开眼皮,垂眸瞧她。「你希望我去?」
「当然。无论台下有多少人,我人生的第一场公演,只为你而舞——」倾下的唇,街吮住句句动人的情话。
「我会为你留个专属位置……永远。」陷入激情前,隐约听见她坚定许下的承诺。
盈袖有心事。
一场欢畅淋漓的肢体纠缠过后,她趴卧在凌乱床被间,倦极而眠。
杨季楚兜拢薄被遮掩裸躯,无声无息地跨步下床,随意披上外衣,拉开窗帘让室外朦胧光源迤逦而入。
她虽掩饰得极好,可他是与她往来如此密切的人,她几度的欲言又止,他不会察觉不出几分。
她心里有事,或者在秀难挣扎着什么,无法作下决定,又无法坦然对他说出口,才会看起来那么心事重重。
直到前几日,与燕燕闲聊间不经意提及,才知困扰着她的是什么。
他们学校舞蹈系的毕业公演,一直以来都是各国知名舞蹈团体甄选有潜力的人才并加以培训的管道,这点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也因此,毕业生们才会卯足了劲表现自己,若能被眼相中,逐梦摘星是指日可待。
坦白说,他并不意外。她天生就是为了舞蹈而呼吸、存在的人,随着韵律舞动身躯时的她,耀眼得教人无法逼视。
她是待琢的明日之珠,一身掩不住的光华,不会永远掩埋。
燕燕与有荣焉地说着这件事时,他内心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她无法坦然告诉他,是不是——心中也是挣扎着取舍不定?
有什么好为难的呢?跳舞不是她一直以来唯一的目标与信念吗?她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坚持到今天,眼看只差一步便要达成梦想,她在挣扎什么?
是因为——心里有人,那重量牵绊住了她前行的步伐。
真难想像,她也会有如此傻气的时候。
舞蹈已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她对已逝父母的承诺——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让全世界的人看见她发光发热。若不放手让她去闯、测试自己能到达的极限,必然会一生抱憾,生命永远不会完整。
连他都知道,她自己又怎会不知?
「傻瓜——」他无声吟叹,回到她身边,啄吻裸露在薄被外的雪背,柔柔将她拢入臂弯。
那么明确、连稚龄娃儿都知道怎么选的答案,她也需要困扰这么久?真的,好傻,傻透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听过沃华义大利舞团吗?你对它……有什么看法?」相约吃过晚餐,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还是试探性地问出口了。
「很好啊。」好歹家里也有个学舞的,又是世界知名的舞团,杨季楚再不济,也不至于一无所知。「那是不少舞者的梦想,挤得进这道窄门,未来无可限量。」
「那……如果……是我呢?她鼓起勇气挤出话来,并且屏息等待他的反应。「我只是假设而已,你觉得……要接受吗?」
「为什么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燕燕连作梦都在想。」他笑答,并肩走在寂静的校园里,双手斜放口袋,眺看远方,仍是一贯的意态潇洒。
「可是……」他呢?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这表示,下个月的公演一结束,她就得离开台湾,飞往义大利,与他相隔迢遥的千山万水。
这一走,他们就真的结束了,连原本承诺他的九个月都得食言。
原以为还有三个月的,在毕业以前,她还可以好好地爱他,好好地与他道别,一点一滴仔细记忆他们之间的所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心理准备要与他分开。
他侧首,被她幽怨纠结的神情逗出一声笑。「有差吗?早三个月晚三个月,不都是要分开?」
「当然有!」别说三个月,三天她也不想放弃。
长长的一生里,他只占了她生命中的九个月,为了自己无法背弃的恩情包袱,他己经被她放弃了一回,而今,为了自己的舞蹈之路,连最后属于他的九个月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在她二选一的人生选择题里,他永远是被删去的那一个选项。
她觉得……很愧对他。
「你在别扭什么啊?这种问题,你随便抓个人来问,他们都可以告诉你该怎么选,你居然会犹豫?」
这是在骂她笨蛋的意思吗?
「因为是你啊!」她舍不得他,舍不得能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一个跨步撞进他怀间,她用力接住,闷闷地将脸埋入他胸臆。
「你怎么能说得那么轻松?好像完全不关你的事一样。」
怎么千错万错全成了他的错?
他愕然失笑,被她含怨指控的语气弄得万般无言。
「我是实事求是。为了一个既定的结果,放弃人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这算盘怎么打都不划算。」
「我不要跟你说了!」
不是不懂他说的,她只是气他连讨论这种事都万分理智,一点情绪化的小任性都没有。
「好好好,不说了。」他心知肚明,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只是闹闹小情绪罢了,再不好生安抚,他腰都要被她勒断了。
俯下头,捧起娇容细细啄吮,轻怜蜜意吻去情人嗔恼。
等待的唇相遇,她舒眉,迎上前密密贴合,相濡以沫,浓情尽诉——
突然之间,一股突来的蛮力将亲密贴靠的身躯硬生生拉开,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脸颊猛然挨了一记重击。
他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的重心,意识短暂昏暗了几秒钟才衔接上来,口中尝到淡淡的咸涩。那是血的味道。在下一记重拳袭来时,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抬手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