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是谢他送她去看诊?还是谢他配合她想保持一条长城距离、最好永远当陌路人的意愿?
无论哪一个,起码人家维持了基本的礼数。
他扯扯唇,也颇含深意地回她。「不客气,应该的。」
她嚅了嚅唇,最后还是不发一语,安静地下车离去。
他没立即驶离,升起车窗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她拨了电话,有人前来接她,才放心离去。
这件事,杨季楚着实挂心了一阵子,毕竟是自家妹子害人家受的伤,于情于理总脱不了责任。
知道是舞蹈系的毕业班学生、也有了名宇,要找到她并不难,挂念着她的伤需要回诊换药,他前往女宿拜访了几回,回回都扑了个空。
他不笨,回想她先前的态度,心下多少有了底。
既然人家都不要他多事了,何苦再去自讨没趣?
第1章(2)
回到文学院院长研究室,桌上有一大叠学弟妹交上来的报告,下午还得代教授去给一班学生监考。
身兼助教边修学分的日子,没有想像中轻松,但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就是他那个任性过头又太讲究「灵感」和「美感」的指导教授有那么一点让人头疼就是了!心血来潮就拿出传说中的万恶电风扇来吹学生的报告,以决定分数的高低,每每让他捏上一把冷汗,不知这回哪个倒霉的学弟妹又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但基于人家手上还握有他的生杀大权,为了他的论文着想,他选择俗辣地保持沉默。
所以后来,报告收齐后,他会先代阅一轮,分为较出色的、表现平平的以及不知所云的三大类,方便恩师审阅,往后也就成了自第三份报告里玩大风吹,而这一回,任它怎么吹、有几个倒霉鬼要被当掉,他良心也比较不会过意不去。
「我这爱徒真是诚实、正直、负责、有担当的优秀好男儿,未婚女孩可得张大眼瞧清楚了。」每每在课堂上就推销他,全中文系无人不知他杨季楚是文学院院长最钟爱的得意门生,却没人知道,那其实是因为他能够忍受那种电风扇定生死的怪癖,并且任劳任怨的缘故。
「杨助教——」
门口怯怯地传来一声呼唤,他由成叠的期中报告里抬头,是教授新请的工读生。大概是教授突然良心发现,察觉到他的工作量太大,这学期开始多了个一年级的新进小学弟来帮他的忙,虽然这只不晓得自己误入歧途的纯真小羔羊,还没能有幸见识到恩师的独门风扇绝学,但分摊掉登记成绩、影印文件这类琐碎事务,也减轻他不少负担。
「什么事?冠新。」
「那个……你刚刚出去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拿东西来,说是要还你的,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放在你桌上了。」
学长有交代过,任何人送来的东西一律不收。刚开始的时候,桌上总是堆满女孩子送来的礼物和情书,食物出现的速度就算他们有十个胃也消化不完,最后为了免去无谓的困扰,他干脆交代任何物品一律婉拒。
更早之前,听说还发生过女孩子在食物里面下那种让男子吃了以后爱上施咒者的情咒,至于施咒的物品,是用女孩子的……呃,太恶心了,不方便说明,他听了以后晚餐吃不下。
连用血书表达激情炽爱的手法,也都让他见识到了,原来人太帅、太受女孩子欢迎也是一种困扰。
刚开始,他对这名充满偶像光环、完美得不像真人般存在的学长,总是连说话都会紧张到结巴,现在是好多了,但根深抵固的崇拜与仰慕,还是会让他有点小小地放不开。
连系办小姐都笑过他像内向害羞的小闺男。
唉,不是每个人都像学长,连和院长说话都能沉然若定、进退得宜。常常当得人莫名所以、喜怒难测的院长,可是他们会认最难搞的大刀王啊,有时全班,有时狂当了半数之多,偏偏又是避不掉的必修学分,每个修到课的人全都绷紧神经判咧等,大概也只有杨助教有能耐得到他的和颜悦色,还成日挂在嘴边「爱徒、爱徒」地喊。
杨季楚瞥向左手边白色的标准信封袋。「嗯,我好像看到了。」
想了想,小学弟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些什么。「那个女孩子看起来规规矩矩的,长得很……灵气,那个应该不会是什么危险物品。」
灵气?这什么怪异形容?听起来不太人类。
杨季楚凝目一思,脑海本能地浮现那张沉静如水的秀雅面容。
「那……助教你忙,我下一节还有课,先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这才打开信封袋。
里头是几张纸钞以及铜板,他约略数了数,很快便明白过来。
那天带冉盈袖去的中医诊所,健保并不给付,但医疗效果远胜许多知名的大医院,而里头的金额,就是他那天付的诊疗费,分毫不差。
当天挂号时,她人是在候诊室,想来八成是燕燕说溜嘴了。
这丫头啊,什么都好,就是不长心眼,三两下话全让人套光了。
他无奈笑叹。这让他更加确定早先的想法,人家都跟他算得那么清楚了,他最好是到此为止,反正该做的都做了,对方不领情,他也毋须再多生是非。
只是,尽管一方态度分明,另一方也配合意愿十足,命运却似乎不这么想。
以往互不相识,偌大校园混了一辈子也不见得会碰上一回,而今,明明努力要避开,却老是兜在一起——
下午,他去帮一个班级监考,一踏进教室,立刻便感受到一室的欢欣舞动。
「啊啊啊,是杨助教耶!」
「今天是杨助教来帮我们上课吗?好棒喔!」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不枉我冒险修大刀院长的课。」
「光看都心矿神恰,赏心悦目啊!」
「这才是人生嘛,我活过来了——」
他怀疑,待会儿他说完以后,他们还能不能这么想?
「咳咳!」他站上讲台,清了清喉咙。
「各位学弟妹好,我是你们的助教杨季楚,吴院长今天要到台中开会,不克前来,他交代我出题替大家临时考。请各位拿出一张A4空白纸,写下一首你最喜欢的诗,古诗现代诗皆可, 然后发表你们的心得或意境赏析。」
「啥?」
台下,一张张青春面容尽数成石,等待岁月风化。
「另外,再补充一点——这份报告会占你们学期总成绩的百分之十,请尽全才发挥。」
此话一出,原本的欢欣鼓舞成了哀鸿遍野。
孩子,你们好嫩,到现在还没认清你们家变态院长的行事风格吗?他暗算人是不挑时辰、不选吉日的,这点基本功都没有,就难怪今天会吓得呆若木鸡了。
「现在是不是觉得又死上一回了?」他浅浅地幽上一默。开始巴不得他没出现了吧?
目光梭巡教室一圈,不期然落在后方最角落的沉静纤影,不随周遭氛围起舞,敛目垂眸、恬然安谧的姿态,让他视线多伫留了两秒。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张清雅面容并不陌生。冉盈袖。并非刻意,但就是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
要说绝丽,她其实攀不上美人的标准,眉目温和,却不够精致,五官秀雅,但不足以使人第一眼便惊艳倾心,微抿的唇,学不会弯起诱人采撷的弧度,隐隐透出一丝倔强……这女孩,性情是标准的外柔内刚啊。
可这张不算美丽的容颇,就是会让人觉得——恰如其分。
仿佛属于冉盈袖的美就该是如此,每一分轮廓、线条,勾勒出属于她独有的知性风情,增一分则太艳,少一分则太淡。
他没想到,她也修了这堂课。
意外也仅仅只有三秒,很快便掩饰过去。「如果没有问题,各位可以开始动笔了,宇数不拘,写完交上来就可以自行离开。」
讲台下,开始出现摇头晃脑、皱眉苦思的的神情,十分钟过去,半数人还迟迟无法下笔。
这就是读太多书的后遗症,身为中文系学生,每天接触的古文、拼文、诗、词、曲、赋还少得了吗?可真要挑出一首来,就像收藏了满室奇珍古玩,一时间还不知如何下手。
若是他,应该会反向思考,退开一步,不观满天星斗,单看一轮清月,其独特风华自能跳脱而出。
目光扫过角落那抹纤影。
她几乎是一开始便没有犹豫地下笔,埋首疾书。不知她思考的角度,是否也与他相同?
她不是中文系的学生,没那么多顾忌与束缚,反而能够全心去注视一轮明月清辉。
接近下课钟响,陆陆续续有人交了卷,有些小学妹会利用交卷之便顺势攀谈,这类场面他已经处理得相当得心应手了,一贯温淡而不失礼数地应对,一方面瞥见冉盈袖也交了卷,缓步离去。
留意了下她走路的姿态,还有些跛,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好多了。
他很好奇,她心目中最特别的诗句,会是哪一首?
在成叠的姓名中找到她的,几行字句跃入眼帘。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几番细思量,宁愿相思苦。
胡适的诗。
不是什么千古绝唱,没有卖弄艰涩高深的修辞技巧,浅自得一读便能朗朗上口。
平凡的用词藏着强烈的宇月民,决绝地说要了断,却还是放在心上苦苦煎熬,不甘抛舍。
她喜欢这种调性的诗?
明知相思苦,却又宁愿相思苦,如此矛盾却又坚持,透露出她性情里的倔强。
这女孩,内在与外在的反差好大。
看着纸上婉约娟秀的字迹,想像她或许刚烈似火的性情,心房竟不觉涌起几许闷胀。
头一回,对一个女孩子产生那么多的想法,还有些许不同以往的异样感触,对方却无意于他。
能与这样的女孩相互思念……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很可惜,不会是他。
第2章(1)
既然不可能有后续发展,那么就别看、别多想。
在那之后,冉盈袖偶尔还是会前来陪燕燕练舞,指导一些小技巧,他不一定会在,偶尔也有不经意碰上的时候。
都说了燕燕的练舞室原是由他的书房改建,左侧紧邻着他的卧室,再怎么刻意去避,只要同在一个屋檐下总是会碰上。
而碰上了,两人也只会淡淡地点头打声招呼,然后,擦身而过。
虽是第一次吃女孩子的闭门羹,滋味挺复杂的,他也依然保持自己的风度,没去多做无谓的攀谈与纠缠。
他后来和燕燕无意间谈到她,知晓她家境似乎不甚宽裕,便建议她。「有没有想过请她来当你的家教?」
「咦?可以吗?」杨季燕兴奋得眼都亮了。
有什么不可以?她从小到大上才艺班的花费可没省过,再说这段时间有冉盈袖在旁提点,她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
「请爸妈去说,别自己贸然开口。」自己的妹妹几两重他很清楚,若是一个措辞不当,难保不会伤及对方的自尊。但由父母开口就不一样,女儿爱跳舞,为她聘请优秀家教,天经地义。
后来的发展也一如他所料。
一开始,她并没有接受,只是彼此相互切磋,不需论及金钱。
父亲毕竟是在社会上打滚过的,又怎会摆不平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女孩,淡定地笑答:「这是当然。不过我们夫妻是希望,你能每周固定时段前来长期指导燕燕,如此若不表示一点心意,就说不过去了。」
据说她考虑了几天,当面应允了父亲。
往后的日子,虽然她来的次数变得频密,彼此见到面的机率反而趋近于零。她固定每周五前来,如非必要,他则会将回家的时间错开,免得她不自在。
某个周末下午,他回家找几本书,在门口看见陌生的女鞋,略略疑惑地缓步拾级而上,靠近练舞室之际,未掩妥的门扉传来交谈声浪,他原想快速避开,却在听见自己被提及,步伐顿了顿。
「学姊,你和我哥以前认识吗?」
「怎会这么问?」
「我问我哥,他说没有,可是我觉得你对他的态度怪怪的。」
「很……明显吗?」她以为已经够不着痕迹了,还是透露了什么吗?连最没心眼的杨季燕都察觉了。
「要不是太了解我哥在异性间的吸引力,我会以为他是病菌带原者,这样你说明不明显?」顿了顿,她问道:「你那么讨厌我哥吗?」
对方明显愣住了,迟了一会儿才回应。「你是这么解读的?」
那他……应该也是这么想吧?她回避的态度,是不是明显得让对方难堪了?
原本并无此意,但意识到自己态度伤人的此刻,喉问像哽了什么,吐不出也咽不下,心里难受得坐立不安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
隔着一扇门,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也不难猜想应是挣扎而僵窘的。
实在太想弄懂这道曾存在心间的疑惑,以及她会如何回应燕燕这直到接近白目的追问,他不由自主缓下步履,安静伫足。
「你也不想我到我哥面前问东问西,不小心把场子搞得更尴尬吧?如果不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真的会跑去问他喔!」
「……你发誓会保密,一个字都不对第三人提起?」
「我用我哥的人格发誓!」大概是被瞪了,她讪笑。
「我哥的人格比我值钱嘛……」人家都保证得诚意十足了,不说好像颇对不起杨季楚「很有价值」的人格……
「……他曾经帮过我。」她挣扎了下,低低吐出。
「咦?真的吗?什么时候?我哥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有这回事啊。」反倒像是初见还莫名被排斥,有点小无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了。」
「喔。那然后咧?」被挑起了兴致,连忙追问下文。
想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是学校推甄的最后一天,她因为一些原因,延误了报名日期,等她赶到时,受理报名的时间已经截止了。
她很沮丧,呆坐在行政大楼下的阶梯,对未来一片茫然。
一直以来,跳舞就是她生命全部的重心,只有随着旋律起舞时,才能感受到心脏的跃动、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感受到……些许的快乐。
这所学校的舞蹈系,是国内公立学校中师资最优、体系也发展得最建全的一所,错过了……她一时间还不晓得该怎么办。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头顶上传来一声关切的垂询。
「没事。」她闷闷地回道,没心思应酬任何人。
无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解释,杨季楚转而拾起她扔在一旁的报名简章。
反正也用下着了,随他去看。
「你——需要帮忙吗?」
「麻烦找最近的垃圾捅,帮我丢了它。」她头也没抬地回道。
「不用这么悲观。」他低笑,不请自来在她身边坐下,开始详阅手边的报名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