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睁眸,眨眨眼,只看见身侧老板起身站到走道,另一人越过她膝前,在她身侧位子坐下。她试图再睁眼,看见一张陌生的女人脸孔,心里想着:啊,老板坐了人家的位子了。
稍挪了挪坐得有点酸的臀部,她阖眼继续睡,再次睁眸是肩被人拍了。她睡眼惺忪,看着上方那张戴着蓝色帽子的男性脸孔,一脸疑惑。
“不好意思,验票。”车长面带微笑,一边接过其他乘客递来的车票。她还觉得迷迷糊糊,“喔”一声,低头翻包包,递出车票时,车长正看着手里的票,发出疑惑声。
他看看车票,再看看座位号码,说:“你有位子,怎么不坐?!”
章孟藜顺着车长目光看过去——老板?
她稍回想,似乎记得要睡着时,有女人说这是她的位子,然后就看见他起身离开,换那女人坐了进来……手上车票被抽走,她看向车长,等着接回车票。
“小姐,你坐了人家的位子了。”车长验过票,将车票还她时,补一句:“这位子是这位先生的。”
她睁大眼看着周师颐。他不知何时戴上了耳机,他未看她,只微笑面对车长,“我们一起的。”
“喔……”车长了然点头,继续往下验票。
原来是她坐了他的位子,他明知道她是无座票,又坐在他位子上,为什么不说呢?她快速背起包包,起身看着周师颐,他只微扬眉,拉开一只耳机,似等着她说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不好意思,我——”
“坐吧。”他薄唇低吐,只两个字。
“这是你的位子。”占了人家座位,她相当不好意思,胀红了脸。
“有差别吗?我跟你都付一样的钱,没道理你站着吧。”
“可是,你——”
他打断她。“你要看书的人,坐着比较方便,而且我快到了。”塞回耳机,看向窗外,不理她了。
杵着也不是办法,她坐回位子,热着脸蛋翻开书,瞪着书里文字。她不只一开始就占了他位子,在邻座乘客说这是她位子时,她还坐在椅上继续睡,她实在是……
“这一本你应该读很熟了吧?拿反都能读了。”头顶飘来他的揶揄。
她愣一下,愕然发现真将书本拿反。书本转正,她一张脸快埋进书页里。有够丢脸不是吗?呵口气,定定神,她翻出笔袋,取出笔,将书本翻至后头题库,试图以作答转移注意力。
非因过失、迟误上诉、抗告或申请再审之期间,或申请撤销或变更审判长、受命法官、受托法官裁定或检察官命令之期间者,于其原因消灭后几日内,得申请恢复原状?答案是……B:五日内。
下列何者强制处分,不得对证人为之?答案是……A:迳行拘提。
犯罪行为人甲,杀人后返家时,因衣服沾有血……章孟藜专注解题,未再留意站在走道的那个人,广播响起台北站即将到站的声音,她才停笔。
已经到台北了啊……她侧首,看向漆黑一片的车窗外头。窗面上忽有晃动人影,她目光往车窗上头移,就见她的老板正摘下耳机。
她转过脸,看着他,他正伸长手臂,抓过挂勾上的外套。他一手拎着背包,一手试图穿上外套,显得有些绑手绑脚,她未多想,伸手拿过他背包。
周师颐愣半秒,垂眸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随即露出甜笑;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掀唇道:“谢谢。”
穿上外套,他接过背包,说:“先下车了。”
“……好。”她点头,看着他停在走道间等着下车的背影,欲言又止。在列车停下时,她才挤出声音:“周检。”
周师颐回首,神色平静,一双黑眸深深凝视她。
莫名其妙啊,她为何心跳忽然变这么快?努力压下微乱心思,脸上热气却不褪,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微笑说:“再见。”
周师颐只笑一下,随着下车乘客离开车厢。她转首看窗外,只能看见等着上车的人潮,慢慢的,有下车的乘客穿过人潮,她却未在那些脸孔中看见他的面容,她倾前身子,臀部甚至离座,试图找寻他。
车开动时,仍未能寻见,她目光还停留车窗外,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
“你男朋友啊?”邻座女乘客忽开口。
章孟藜愣了半秒,坐正身子,摇首否认:“不是啦,怎么可能啊,他只是……只是我老板。”
只是老板吗?话出口后,她忽然呆了一下,想——他真的只是老板。
地检署二楼,检察长办公室。
“我听说你要传讯许朝翔?”办公桌后头发灰白的男人靠着椅背说话。
“是。有些事必须当面问他。”周师颐微颔首,语气恭敬。一大早刚进办公室,椅子还没来得及坐,先被叫了进来,状况不明,不知所为何事,可当许朝翔这名字一从检察长口中说出,他心里明白了几分。
李伟生与吴宗奇两件命案,比对几个月的通联纪录后,发现共同联络人是许朝翔;再细查下去,才知李伟生管理的夜店,以及吴宗奇的两家钓虾场,幕后老板均是许朝翔。这三人还是高中同学关系。
约谈夜店与钓虾场员工后,有员工秘密指证这三人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还找来传播妹同乐;既然关系如此密切,当然得传讯许朝翔协助厘清案情。主任检察官追这两起命案后续进度时,他曾报告过,想来主任检察官将这事又往上报了。
“什么事重要到需要当面问他?”
“他和之前登山步道,以及长阳桥这两起命案的死者是高中同学,这两人还帮他管理夜店和钓虾场。”
检察长笑一下。“那两件命案跟他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之间认识,也不代表什么,你何必传讯他?”
至此,周师颐总算确定被叫进来的用意。他道:“是不是有关系尚不得知,但任何一条线索都不能放弃,不是吗?所以一定要请他当面说明。”
“你知不知道许朝翔的身分背景?”检察长已有怒意,声音稍扬高。
“现任议员,父亲许智国现任立委,计画参选下一届县长,母亲是乡代。”
“你都知道他的背景了还要传讯他?”
“只要与案情相关,有需要就必须传讯。”
第5章(2)
检察长沉吟一会,道:“许议员公务繁忙,手边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就不怕担误人家的公事?”
“也许可以多传几次,或者……拘提。”
“你!我话说得这么明了你还听不懂?”检察长声音一扬,手一拍桌,正要开口,眼神不经意觑见经过门前的人影,他压了压情绪,说:“我希望你处理这事情时能谨慎一点。”
“我会的,谢谢检察长提醒,如果没事,我回办公室了?”见对方摆手,周师颐退出办公室。
一转身,映入熟悉面孔,他微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章孟藜手拎着提袋,双眼直盯他瞧。“我这次回家,我爸让我带一些草莓过来给同事,刚刚去事务官办公室发两盒,经过这里,听到检察长喊好大声,我看背影好像是你,所以在这里等看看是不是你。”
“草莓?”他随口问了句。
“对啊,草莓。你不知道吧,其实我爷爷主要是种草莓,现在草莓园交给我爸妈管理。最近草莓旺季,每个都长得又红又大,很好吃哦,而且我们家草莓是用牛奶、优酪乳、海藻精等发酵的有机肥料,保证没农药,可以安心吃。我在你们办公室也放了两盒,中午休息时间可以洗来吃。”
她盯着他瞧的目光未移,心里想着,为什么这两天回苗栗,会时不时就想起这个人?而且每一想起他时就会有一种愉快的感觉?甚至是,心跳会变很快……
周师颐未应声,只一路往三楼走;他神情微冷,似是心不在焉,她想着方才听见的质问声,低问:“周检,你……被检察长骂了?”
他顿步,转首看向低自己两阶的她。小菜鸟这眼神是……担心?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调开眼神,继续往上走。“不是。他只是关切我要找许朝翔问话的事。”
“关切?”她微扬声,一会时间,意会了什么。“是不是……关说?”
休假前赶着让录事打传票并发出,上班后就听到这种消息,许朝翔真的有问题吧?
走至三楼楼梯口,他停步看她。“只能说,也许有人给他什么压力。”
“那你打算怎么做?”
忽然对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有了兴致,周师颐两手抱臂,俯脸看她。“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章孟藜回想这段时间工作上的接触。他面对当事人,一向温和斯文,但罪行确定的,他照样起诉;情有可原如林志文那样的案子,他不忘启动司法保护机制……这个人,情理兼顾。她想,他会先依法办理,之后,若背后有什么隐情需要他协助的,他也不会冷眼旁观。
“你会传到他出现。”她给了答案。看他的眼神晶亮,带了点崇拜。
周师颐盯着她的眼,只是笑。原来这家伙对他是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了。
“如果今天你是我呢?”这情况她日后也可能遇上。
“一样啊,有嫌疑就是要叫来问,他若没做亏心事,光明正大来说明就好,不必找上面的来压人。”
“你不怕得罪长官,以后升迁受阻?”他像是在恐吓她,两手叉腰,倾脸看她。
“我又不是为了升迁才考司法官。再说,万一因为漏掉这个线索而让凶手逍遥法外,不只死者死不瞑目,我也会良心不安一辈子吧。”她表情真诚,甚至未多思考便侃侃而谈她的想法,显然她心里真是这么想。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希望当你真成为司法官那一天时,还能记得今日这些话。”
“当然,我不会——”
“周检!”苏队长踩上最后一阶,晃着手中资料。
“吴宗奇的监定报告?”周师颐一看对方眼神,大概猜到了内容物。
“宾果!”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章孟藜按捺不住。
苏队长耸耸肩。“我只能说,有进展,但不算好消息。”
“进来说。”周师颐率先进入办公室,绕到办公桌后,拿了几份资料夹,抬眼就见小菜鸟杵在门口。他略感疑惑,道:“平时不是很自动自发跟进来,今天愣在那做什么?”
是很想跟进去听啊,但一早进办公室,就见桌面上有三张进行单,不就是他交代的工作嘛,她还能不乖乖回自己科里工作吗?她不禁怀疑这人一早就放了三张进行单给她,莫非是他昨天回来加班?
“因为还有工作,所以我回办公室了。”欠身,转身走掉了。
她表情并不十分甘愿,周师颐“嗤”一声笑了出来,拎着文件移步到前头,自饮水机倒了两杯温开水,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家菜鸟很认真哩,我敢说她考司法官绝对没问题。”
“她?”周师颐一种谈论自家人的神色,心里是肯定的,嘴巴上偏要嫌弃几句。“她法律系考不上,才从书记官做起,你说她成绩能有多好?”
“这可难说。黑马听过没有?”苏队长喝口水,分析道:“再说,她现在跟着你也算有实务经验,等她书记官满三年后,她懂得还不够吗?肯定比那些死读书但毫无实际经验的来得好。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他盯着对方那根粗粗的黝黑小指。
“赌她三年后考不考得上,怎么样?”
“你吃饱太闲?”他懒懒地瞥了眼对方兴味盎然的脸,道:“不要浪费时间,报告我看看。”
苏队长抽出资料,神色一整,一脸正经了。“那根在染血外套上找到的头发证实是男性的;不过也只能证实有其他男性在现场,至于这名男性的身分,与他有无牵涉命案,还是没有相关证据。”
周师颐看着手中毛发监定资料,再细看照片上那根长发。“这个男生应该很重视外貌,不只蓄长发,还有染发,也有烫发。”
“对啊,我们同仁还拿着这照片去找美发业者借色卡比对发色,能不能从这发现什么是不知道啦,反正能做就尽量做。”
“亲友中有没有留意过哪个男性头发长度、卷度,还有发色和这照片中相似的?”周师颐盯着照片,想着,若这根头发的主人是凶嫌,那么这名男子和李伟生、吴宗奇究竟是何关系?
“目前是没发现。”
“嗯。”周师颐往下翻阅,眉宇间的褶痕略深。体液DNA证实除了吴宗奇之外,还有另一人的DNA……与李案一样,身上都有死者自己的,和另一人的精/液。脸上被留体液,若非情人间亲密后留下,显然有羞辱意味。是仇杀?
苏队长顺着他所阅报告,道:“这个体液检体做DNA分析后,有吴宗奇的,另一检体并无相同资料可比对出来,只确定和李伟生脸上的是同一人,所以这份分析的STJ资料,目前先建档在资料库中。”
周师颐沉默着,一时间也感到棘手。好像有进展,却一无所获。头发是谁的?另一组精/液检体又是谁的?“监视器还是没有收获?”就这么巧,吴宗奇陈尸处附近的监视器全是新的,但符合角度的摄影机尚未接电,无法调阅影带。
“没有。那一排监视器确定没接电。”就是这样,偏僻一点的没有监视器或是有死角,有监视器的却未通电,真不明白相关单位究竟在干嘛!
抹把脸,周师颐道:“刚刚检察长才把我叫进他办公室,问我是不是一定得传许朝翔来问话。”
“关说?”苏队长讶问。
他朗笑两声。“怎么你跟小菜鸟一样的说法?”
“很明显不是吗?”
“称不上。”他习惯性去揉眉骨,道:“顶多就是关心这个案子进展。”
“警方传他到案说明他不来,你们检方传了,他干脆找上检察长,案子要真与他无关,他怕什么?”
周师颐有点无奈,笑了一下,但话说得笃定:“没关系,传票发了,不来就拘提。我跟检察长说了,我想话应该会马上转到许朝翔那里,他应该会到。”
但是到案说明了呢?目前三人通联皆比对不出两起命案发生前,许朝翔与两名死者有较密集联络;李、吴死前也未有特别联系什么人,唯一较值得做为参考的证据是命案后,许朝翔曾与李、吴两家各有过一次通话纪录。
那么,凶手是以何种方式将死者约出?电脑通讯也无特别需留意的纪录……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线索?有没有什么需要追查下去,却忘了追的?
晚间九点多的办公室,除了执内外勤的同事还未下班外,其他同事办公桌灯均已熄,不过执勤同仁不在位上,办公室仅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