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颐半垂的眼盯着她瞧了几秒,似乎才认出她。他揉揉两颊,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你等很久吗?”
不好意思?他会对她说这种话?刚睡醒的他,都这么……可爱无害吗?她抿唇笑,站起身。“没有,我也才刚把笔录整理好。”
他起身时,高大的身形晃了下,她心一跳,拉住他手臂。
法警大哥吓了一跳,靠上前搀他一把。“周检,你不要紧吧?”
他摆摆手,白着脸色,笑道:“没事。”背上公事包,曲指轻敲她额面。
“走了。”步出地检署大楼,他问:“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本来是想去小七买个关东煮就好,现在也没特别想吃什么。”
“关东煮?”他点头。“我想想看。”
盯着两人前进的脚步,她忽然看他,一脸小心翼翼。“周检,你……”
“我什么?想好再问。”他说话时,眉间仍难掩疲惫。
“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他明白她意思,肚里一阵好笑。他侧眸,漫不经心的姿态,道:“你才有病。”
“……”想回嘴,思及他眉眼间难藏的倦色,章孟藜软了声音:“只是看你刚刚好像快晕倒,而且你嘴唇都发白,想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以为她会一如往常,瞠圆大眼回他几句,却意外听见她这么说。顿了下,他侧眸看她,低沉声线多了分温柔:“我有低血压,应该是突然站起引起晕眩,并不要紧。”
低血压……难怪几次不经意触碰,总觉他手温很凉。他怕冷也是因为低血压吧?想了想,她问:“你没吃药吗?”
“不需要。”他抬手,拦了部车,上车与司机说明去处,才又解释:“我这应该是遗传体质的本态性低血压,不用特别治疗,作息饮食正常,通常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作息很难正常的。”
他笑一下,有点莫可奈何的意味。“是啊。”
觑见他唇边噙着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心情好点没?我总觉得你在讯问林志文的案子后,心情很不好。”
他长指揉揉眉骨,静默了会,才应声:“嗯,确实因为他的情况,感觉心里不是很舒服。有时候觉得自己凭这个身分为社会争取了正义,但真是这样吗?你想想看,他要是进了牢,他的妻小怎么办?也许他的太太最后会跟他一样只能偷或抢,那么执法的同时,我们也制造了另一个问题……我们的法律很多时候并不能保护我们这些人民。”
两人忽然间就这么沉默了。她明白他意思。这社会本就存在诸多不公平,富有的人一直富有,甚至变得更富有;但贫苦的人依然无法改变生活,当入不敷出时,为了活下去、为了妻儿,有些人只能选择从事违法行为。对这些人来说,活都活不下去了,是非对错难道会比生命更重要?
见她沉了脸,周师颐忽然笑了声,问:“以后你也会遇上一样的情况,有时力不从心,有时是无能为力,那么,你还是决定要考吗?”
“没想过放弃。”
“即使打开过潘朵拉的盒子,也没打消你念头?”他扯松领带,让自己舒服些。
“虽然昨天亲眼见识了整个过程的感觉并不好,但是还能接受,所以我相信会更好。”她转转圆溜眼珠,忽笑得神秘。“跟你说喔,我打算这次休假回家要让我妈带我去市场猪肉摊逛,认识一下内脏,我想,多看就习惯了。”
猪肉摊?猪头和人头可是不一样啊小妹妹。但他未表示想法,只问:“房子契约打了?”
“打了。早上付了两个月押金,约签好了,我打算晚上就在那边睡了。”
“你东西搬好了?”昨天看房,今早签约,今晚就要过夜?
“没有。我东西不多,早上出门前有整理一袋衣服和一些盐洗用品,先抟过来了,剩下的衣服和书找时间再回叔叔家搬,反正里面什么都有,我又一个人,不需要太多东西。”
“棉被枕头也有?”
章孟藜一愣,睁大眼。“糟糕,我居然忘了!我本来就有打算下班要去买,现在……还是我在这里下车,我去买棉——”
“不用了,我记得夜市有卖,等等留意一下。”“我们要去夜市吃饭?”
“那里有一家关东煮,比小七好吃数十倍。”
只是好吃数十倍吗?喝掉最后一口汤,章孟藜忆起稍早前计程车上他说的话,她擦擦嘴,道:“周检,这不只好吃数十倍,是百倍了。”
周师颐嘴里一口鱼豆腐,烫得很,他含糊应声,待咽下后,看了她空空的碗一眼。“你吃真快。”
“好吃啊。汤头浓郁但不过咸,蔬菜鲜甜,鱼板、甜不辣新鲜又Q弹,吃得出来食材有挑过,不像便利商店的汤都太咸,玉米有时候不甜,我也吃过烂烂的甜不辣。”
他“嗤”一声,瞥她一眼,“你录美食节目?”
“我是陈述事实。”她看看他面前那一盘,说:“像你说我吃得快,其实是因为你还有那一盘米肠和香肠切盘,所以你吃得比我慢。”
是,差点忘了还有这盘。周师颐将那盘吃了一半便被闲置一旁的切盘推到她面前。
“真不吃一点?”服务生送上时,已问过一次,被她摇头拒绝。
“真的不吃。今天看到肉还是没胃口。”
昨日解剖结束,回地检署后,在地下楼的员工餐厅用餐,见她仅挑菜,没半块肉,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第一次见到人体解剖时,那血肉模糊的画面也曾令他连着几天吃不下半口肉。
他扬起笑,晃晃手中夹在筷子间的香肠片。“那你得再等我一会。”
“没关系,你慢慢吃。”她说着话,眼睛好奇张望。“那一家烤肉店好多网友介绍,人那么多,真的很好吃吗?”
他知道她指的是哪家,带着一种近似看戏的表情,笑问:“你现在会想吃吗?”
她没好气。“并不会,好奇问问看而已。”
他笑一下。“那家是真的不错吃,等你想吃肉了,可以去排排看。听说有客人八点点餐,十二点才叫到号码。”
“这么夸张啊……”她望向那摊子前的晃动人影,忽瞠圆了眼。“那个女生好像是火锅店老板的妹妹……她不是吃素吗?”
“都有和尚吃肉的新闻了,一个平常的民众吃肉不特别吧?”
“也是。可能她只是帮人买的,或……噫,那个男生我好像看过……”她认真思索那张俊秀的男性面孔,忽扬声道:“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调卷时,有看过那个男人。”
“嗯?!”他好像被勾出了一点兴趣。
“就搂着大美女的那个男人,我昨天在法院见过。”
周师颐抬脸,望向她说的烤肉店。人潮不少,但仍能轻易认出火锅店老板的妹妹,她手长腿长,五官出色,在人群中特别显眼。看了好一会,才等到搂她腰的男人转过脸庞——他微讶,是他。
“你不认识他吗?”他仍看着对面摊位前的男人。
“不认识,只是昨天见过,对他有印象,因为感觉有点严肃。”
“他是地院的吕彦峰。”
章孟藜愣了两秒,讶问:“吕法官?”
她不过一个新进不久的检方书记官,甚少在院方走动,每日重复着开侦查庭、整卷、内外勤等工作;工作方面也未有直接接触,要她认得所有法官的脸孔,目前有困难。
“是,就是他,记住了。”他起身,道:“走了。”
结了帐,见她还杵着不动,他疑惑问:“不是要买棉被和枕头?”
“对啊,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过去打招呼。”
“人家约会,你要去当电灯泡?”说完,长腿一迈,往另一头走。
也是,她不该当电灯泡。回神时,快步跟上他,却又回首看向那对男女。他们郎才女貌,互动亲腻,那么甜蜜。她想,谈恋爱真好,何时能轮到她?
第5章(1)
还是意外车站前的人潮,虽说今日开始有两天的周末假期,但也不必全挤到火车站这来了吧?售票窗口大排长龙,她真懊恼自己忘了该早点订票,待昨晚想起时,线上购票系统显示车票已售完,搞得现在只能跟着排队等购票。
章孟藜看了眼墙上电子看板时间显示,已是六点四十八分,欲搭乘的车次是七点发车,来得及上车吗?心里焦急,但前头购票状况意外顺畅,一个接一个,买了就走,轮到她时,时间显示六点五十五分。
付钱取票,一路喊着借过,终是挤到剪票口;进入月台,车已停在那,她快步上车,见有位子便挑了个靠走道的。待真的靠上椅背时,她才吁口气——总算赶上了。
大概是发车站关系,上车后才发现搭车民众没想像多,车厢里空座位甚多,她邻座也空着,那么,她应该可以坐一会吧?也许这位子的主人下一站才上车呢。她翻开稍早前买来的报纸,拿出三明治,咬下一口。
“小姐,不好意——是你?”火车启动前几秒,总算赶上车的周师颐在看见位子上有人时,出口提醒,抬起来的脸蛋熟悉得令他讶然。
“周检?”章孟藜的意外不下于他。“这么巧?”
他瞄瞄座位号,再看看车厢号,想着靠窗或靠走道都无所谓吧。脱下大衣,将之挂上窗边挂勾,经过她膝前,在她靠窗的邻座坐下。“回苗栗?”
“嗯……”她嘴里吃着东西,尾音拉得长长的,吞咽后,才问:“你也是要回家吗?”平时见他西装笔挺,似乎是第一次见他有西装以外的打扮——黑色高领毛衣外头加了件格纹毛背心,下半身的牛仔裤,还有他搁腿上的黑色背包,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几岁。
“是啊,几个月没回家了,该回去看看家人。”他脱下手套,拿出纸袋里的早餐。
“真好,台北一下就到了,不像我,得坐四个多小时的车。”
“你以前地理是不是不及格?这里到台北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睐了她一眼,吃起早餐。
“这跟地理有关吗?”她还当真想了一会,才说:“反正你家比较近,我到家都要中午了。不过还好,现在人不多,还有位子坐,不用一路站到苗栗。”
“你没座位?”他微讶,还以为他现在坐的位子是她的,只是她看错窗口和走道的号码。
“没有。”她摇首,说:“这几天已经把东西全部从我叔叔那里搬出来了,回家都在整理,昨天才想到要订车票,但是已经都被订光了,刚刚才排队买票。”
“下次早,一点订,尤其假日事前不订票,不可能有位子。”他提醒,目光觑见她搁腿上的报纸,问:“这么认真,还看报纸?”
她眨眨眼。“看报纸很奇怪吗?”
他微扬眉,微笑道:“我以为你会看你准备考试的书。”
“书有带出来,不过几乎每天都在看,偶尔也想要放松,换点不一样的。再说,要适时关心国家大事啊。”
关心国家大事?现在的报纸不都只是八卦?他只是笑,继续吃早餐。
“检警昨日出动多名监识人员回到案发现场做地毯式的搜寻,据传,警方在死者陈尸现场附近找到第二把凶刀……第二把凶刀……”章孟黎将报纸拿近,像看不懂字一样,认真专注地瞪着上头,逐字叙述。
“什么新闻?”她表情令他发噱,他忍笑,凑近一看,是吴宗奇那件命案的报导。昨天什么时候出动监识人员回去搜寻了?又什么时候有第二把凶刀了?
“这个案子我记得好像不是记者负责侦办的。”扯上案情,两人又在公共场合,章孟藜压低声音说话。
周师颐配合地点点头,同压低音嗓:“我也记得,似乎是我负责的。”
“那为什么这个新闻写得好像是这位记者大人在侦办……”她再往下看,细声读给他听:“登山步道与长阳桥这两起命案之所以惊悚,是因为检警办案多日,案情却毫无任何进展,案子办得如此漫无章法,不免让外界质疑检警办案不力……什么跟什么啊!根本——”偏首对上他放大的五官,彼此呼息可闻,她心一跳,张着檀口说不出话。
“根本什么?”未有下文,他追问。
她眨眨眼,看着他。“根本就不是这样,这个记者不知道侦查不公开吗?”
周师颐见怪不怪,只轻哼一声。“习惯就好。”
“习惯?”她扬声,意识到音量过大,又压低声音:“这种事怎么能习惯?”
“不然?”他噙着笑弧看她。“难道你要将我们侦办进度对外公开,证明案情不是没有进展?”
她张了张嘴,终是有点无力地开口:“当然不是。”
“所以有什么好气的?当笑话看过就好。”
“这样不是会让一般民众认为我们真的很没用吗?”
他笑得有些无奈。“这就要感谢媒体和名嘴了。现在要是发生了什么受瞩目的重大案件,每天每节强力放送同一则新闻不说,夜里的谈话节目也要参入一脚;每个记者都成了侦探,写出来的新闻稿有时比小说还精彩。至于那些名嘴就更不用说了,一人一句,不是误导民众,就是影响侦查方向。现在为了收视率,名嘴甚至还跑到命案现场模拟表演,观众就像看电视剧一样,入迷之外也加入推理。”
“这样子乱报导,只会造成民众对这个社会的不安。”
“因为不乱报就没人看。像政客为了博版面没事就来按按申告铃,不尽快处理就等着被搬到电视节目鞭,所以有时候因为媒体的添油加醋,也是增添许多压力,起诉与不起诉之间,已经背负着社会大众的期盼,万一结果不符民众期望,网路上马上一片骂声。”他偏首,含笑注视她。“怎么样?对这环境失望了吗?有没有打消你成为司法官的念头?”
与他之间几乎肩碰肩了,他又微微眯起渗着笑意的眼,微扬的眼尾与浓密的眼睫在这刻看来实在很有男性魅力,她心口突跳,忙转开视线。“才不会。不管你问我几次,我都不会打消念头。不过……”她藉着收报纸的动作掩饰此
时此分稍显慌乱的情绪,说:“不看了,愈看愈气而已。”
翻出包里的刑事诉讼法,她咬着尚未吃完的三明治,不敢看他,低着眼帘开口:“看书比较实际。”但哪有心思将文字看进眼里?心里忽然都是他那双时常渗着笑意的眼,她是怎么了?
列车微微晃动,昨夜晚睡,今晨又早起,她感觉眼皮渐沉。啃完三明治时,她刻意将书本拿近,努力睁大眼,试图将上头密麻的字体逐字逐句传递至脑海,却徒劳无功。
文字模糊,思绪也模糊,直到列车缓下,停靠下一站,陆续有人上车,车厢里开始有了较吵杂的声音,她似乎听见有道女性声音自头顶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