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打电话跟妈妈哭诉?”她瞠眸,张大眼睛为自己澄清:“周检,我不是温室花朵,也不是妈宝。”
原来激不得……她为自己辩驳的表情太正经,倒令他想笑,忽然就对她的背景有了兴致。“你为什么想考司法官?”难道只是因为喜欢柯南和金田一?
“打击犯罪啊。会想成为司法官,不都是因为有著一颗追求正义与公平的心吗?”她圆瞠大眼,像是在说“你问的问题也太智障了吧”。
她模样好认真,一派正义凛然样,他看了又是一阵莞尔。“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黑未必是黑,白未必是白,连亲眼看见的都未必是真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个收贿的陈检,还有常上酒家的王检吧?他们要黑要白都是他们的事,我只知道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谨守自己的道德标准就好,别人贪财贪色都不影响我对这个工作的向往。”
长长一串,他才发现这只小菜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轻咳一声,周师颐道:“我没针对哪个司法官,只是稍提醒你一下你看事情的角度不能仅看一面。你刚进来,看什么都新鲜,时间久了,慢慢就能体会。”啊,他今日大发佛心,难得好心提醒,也算日行一善。
看事情不能单看一面,这点她明白;但后面那句呢?他要她体会什么?难道他不是抱著捍卫正义的态度吗?
“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很爱打抱不平的个性,我爸我妈从小就常说,我这种个性大概只能当警察或法官。比起警察,我对司法官更有兴趣;但这几年大概看多了脑袋进水的恐龙法官,觉得法官只审判,未参予侦查,可能看不到罪犯或受害者人性的那一面,所以我觉得检察官好像更适合我。”
停了几秒,她接著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啦。我想懂一些法律,觉得懂法律才不会被欺负。我爷爷奶奶那一辈都是务农的,家里有一些地,好几年前政府强制征收农地,剩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了,结果动用警力封路毁田,很多人的心血就毁了。虽然我爷爷在那边的地只占一些,比起其他地主,损失是最少的;可是我无法认同那样的公权力,偏偏我们又不懂得怎么为自己争取,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考上司法官。”
“嗯。”他听了听,只淡淡应声。人因梦想而伟大嘛,他听多了。
她看看他,问:“那周检呢?”
“你要问什么?”周师颐看著她。“想好再问。”
“你为什么考司法官?”
他沉吟一会,似真似假地开口:“因为我酷吏无情,又喜欢摆弄官威,司法官的工作最适合我这种冷血的人,正好满足我想成为司法英雄的虚荣心。”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考司法官竟是这种理由?忆起稍早前,他似是暗讽她是妈宝的言词,她忽感气闷,忘了自己下属身分,开口说:“周检,如果你只是想耍官威的话,为什么不进立法院还是议会?不但为民喉舌,还可以贪一下污,关个说,一兼几顾多好,干嘛浪费国家司法资源?”
周师颐未有回应,一迳在笑……这只小菜鸟的话,他很中意。
觑见他唇边笑意,才意识自己话说得太过了,章孟藜咬咬唇,胀红著脸蛋,说:“我其实是要说,周检真是优秀,我望尘莫及。”
她烁著怒意的眼睛特别亮,他看著看著,竟觉得有趣。他又笑,一派温和地说:“优秀不敢当,彼此努力。”
章孟藜转过头,不说话了。
第1章(2)
“你看,都快八点了还没回来,要不要回来吃饭也不先打个电话,我是要收饭菜还是不收?收了等等人家说我这个当人婶婶的没度量,不给她饭吃;不收她要是不回来吃,难道要等到菜臭酸了?”
“不会啦,这种天气,菜哪那么容易就臭酸?又不是夏天。”
“就算菜不会坏,我难道不用在这等她吗?我可不敢再让她洗碗。昨晚给我打破一个碗公,我现在还一肚子火。”
“有什么好火?不就是一个碗公,再买不就有了?”遥控器按了按。
“我会不知道再买就有?是一个奇檬子的问题。”
“不是有跟你道歉了?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一个碗公?”
“我哪是计较?我只是想她是不是不想洗碗才故意打破。”
“你也不要这么小心眼,谁不会打破碗?你没打破过吗?”
“我小心眼?我要是小心眼会让她在这住?我包她吃包她住,包网路还包水电,她要是在外面租屋,房租水电随随便便都要个一万吧?我这样还叫小心眼?那个碗公我当初花两百元买的,两百块就不是钱?”
“我没说两百块不是钱。大哥都说了,会让她一个月贴我们五千。”
“五千?用说的比较快,都住了半个月了,也没看她表示过什么。”
“我跟大哥说好,让孟藜每个月月底给就好,上个月也才住几天,所以我就跟孟藜说,和这个月一起给就可以啦。”
哼一声,继续埋怨:“万一到时不给我们呢?我没那么多碗公让她打破。”
男主人听烦了,扬嗓:“你一直跟我说她打破碗公的事,要是被人听到了,谁不说你小心眼?你也拜托一点,又不是什么大事。当人家婶婶的不能包容点吗?”
“我还不包容啊?当初说要来这里住,我本来就不同意。她晚下班,回来又要读书,生活作息和我们不一样,好几次她半夜不睡,走动的声音吵醒我,我不也都忍下来了?我这样还不够包容吗?那要怎样才……”
门外一把掏出的钥匙,最终没能打开门锁,只收回包里。章孟藜叹口气,转身离开社区。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时,她笑道:“婶婶,我是孟藜。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没办法回家吃饭,刚刚忙得忘了时间,现在才想到该打电话跟你说一声,真的很抱歉……婶婶要不要吃什么,我晚点下班帮你和叔叔带消夜回去……”挂了电话,她长吁口气。她好像真的太麻烦人家了?甚至让那对夫妻争执起来。那么,她现在该去哪吃饭?她对这里还不熟啊。
当初填志愿分发时,爸妈考虑她还要准备考试,认为可挑选案件量不那么多的地方,一面学习累积实务经验,一面还能有较充分的时间读书。她一个女孩子到外地工作,又未必能抽到宿舍,一人独居家人难免担心,因此父亲取得叔叔同意后,最后填了邻近叔叔家的单位,她住进叔叔家,搭公车上下班。
本以为叔叔和爸爸感情不差,住进叔叔家里很妥当,现在才明白,婶婶原来不欢迎她。所以说,在她面前的和悦都只是在装模作样?或许是现在才知道婶婶的态度,因此原看在她眼里的亲切,这刻皆成了虚伪。
不知地检附近有无套房出租?还是申请宿舍?要不要先跟爸妈提她要搬出去的事?思考时,人已走回地检署附近。她看著往来车流,想著还是先找地方吃饭吧。
她沿著骑楼慢慢走著,目光微转,不经意看见前头走来的身影。这么巧?
她没忘他考司法官的理由,她相当不认同,但自己回应的话倒也有些反应过度。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他对这份工作的心态根本与她无关。想了想,她还是走过去,毕竟人家怎么说都是她的长官……
“怎么在这里?”周师颐拎著公事包,看著面前的下属。
“吃晚饭。周检刚下班?”下班时,经过检察官办公室,好奇地瞄了几眼,有见到他和其他两位未下班的检察官还埋首工作。
他点头,问:“晚饭还没吃?”
“对,想吃火锅,但是……”她前后看了看。“好像没有火锅店……”
火锅店?真巧,他就这么刚好也想吃火锅。他问:“素食回转火锅你吃吗?附近有一家,听说食材很新鲜。”
“素食吃啊,不过没吃过素食的回转火锅,好像不错。”
“来,往这边。”回身,他走在她前头。
他要带她去吃?所以不谈工作态度,他这人私下应该还不错吧?“周检也还没用晚餐?”
“还没。”他微微侧身看她,笑了笑。“介意跟我这个优秀的检察官一起用餐吗?会不会给你一种望尘莫及的压力?”
章孟藜愣半秒,呆在原地,张圆眼,勉强挤出笑容,“怎么会……”啊,他一定要这样说话吗?她收回“他人还不错”的想法。
她表情真有趣,令他心情莫名愉快。“走吧,我请客。”
“不用了,我自己付就可以。”
“客气什么,一顿饭了解一下彼此个性,以后工作上默契会好一点。”
她想起初报到那日,办公室的前辈曾提过有的检座会主动亲近配股的书记官,了解个性脾气,共事上较不会出现问题。她想了想,应一声:“好。”
他看她一眼,道:“那家店我也没去过,听同事说是回转火锅,我有点兴趣,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吃吧。”他走在前,脚步不快,忽想起她提过她阿姨在苗栗一间庙宇服务,随口问:“你苗栗人?”
“对啊,土生土长的苗栗人。”她顺著话题问:“周检呢?”
“台北。”
“哦……我在北检受训的呢,但一直没机会好好认识一下台北。”
他笑一下,问:“你住宿舍?”
“没有。住叔叔家。”
他点点头。“满好的,有亲人就近照顾,女生还是尽量别独居。”大概看多了单身女性在外租屋遇害的案件,难免多事提醒。
她看他一眼,发现他说话只要别带有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倒也好相处。
说话间,他领著她绕到县府后,穿过两条街,纯白色两层高建筑物就隐在这巷弄间,外观简约低调。庭园造景区,摆了几张竹椅供客人等候休憩,角落两座粉色长摇椅为这片绿意添缀缤纷。
“人好多。”大面积落地窗将餐厅里头景象一览无遗。
“听说要预约才有得吃。”周师颐应了句。
她愣了半秒,眨眨眼。“那我们……”
他偏著脸看她。“碰碰运气,都过晚餐时间了,应该会有位子。”
推门,风铃叮当响,满室的热气中,有汤底的香气流动。
“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吗?”用餐区呈U字形,一列火车载著一碟碟食材,慢慢开在轨道上。说话的男人从火车开出方向旁的走道步出,年纪看著不大,三十上下,清俊白皙的面容微噙笑意,他身形修长挺拔,腰间系了件围裙,更突显他好看的腰线。
“还有位子吗?”周师颐看了看用餐区。
“还有。不过是在最后面,介意吗?”男人指指身后小火车开进厨房准备区前的两个位子,那是火车行进最末端,只能拿到客人挑剩的菜色。
大概明白他意思,周师颐淡淡地笑。“没关系。”
“啊,请等等,客人刚好要走。”轨道前端的客人起身,男人走至柜台为他们结帐前,朝里头唤了声,一名年轻女子快步走出来收拾。
“怎么是你出来收,雅琦呢?”男人为客人结完帐,拿了菜单走出来。
“雅琦姐在看新闻。”女子将桌面擦净,端走部分用过的碗盘。“今早登山步道命案那件事,她说她现在才知道那里出了命案。”
章孟藜正在脱外套的手一顿,瞄瞄说话女子,再觑看自己的老板——面无波澜,像对方讨论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关;她也就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男人走近,招呼两人落坐,递出菜单。“两位来过吗?”
“第一次。”周师颐弯身将公事包搁腿边,解开西服扣子。
“那先和先生小姐说明一下。”男人说话不快不慢,音质偏温,十分好听,他简单解释用餐方式后,为两人点汤底。
“我要南瓜的。”章孟藜指著菜单上的照片。
“就南瓜和牛奶吧。”周师颐抬首看著男人。应该是老板,他想。
“好的,等等帮你们送汤底过来,两位可以先用我们的熟食,或是点心。”男人轻颔首,将前两位客人用过的锅子拿起。
“这样不会烫吗?”章孟藜看男人就那样直接以手握住锅耳。
男人微微一笑,颊边酒窝隐约可见。“客人吃到后来,其实都会关火,现在又是冬天,汤和锅子冷得快,我才能直接收走。”
一手一个锅子,往厨房走去,章孟藜看著男人消失方向,轻声道:“好美。”
“嗯?”周师颐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同时发现,这小菜鸟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怕其他客人听见,她朝他方向靠了点。“我在说刚刚那个男人。他长相真美,对不对?”
他不迟疑,淡点下颚。“确实好看。”英俊男人不少见,但漂亮的男人可不常有。“你喜欢看帅哥?”
“漂亮的东西谁都喜欢看,难道周检不喜欢看美女?”
他不置可否。“我只是有点意外你会这么直接跟我讨论男人。”
小火车慢吞吞开过眼前,她伸手取了两小碟义大利面,两份焗烤,各推一份给他。“因为身边刚好是你,而且男人看男人的标准,与女人看男人的标准肯定不一样,听听你的说法也不错。”
“听我的说法?万一我说他很丑呢?”他起身离座,走至酱料区。
“没关系啊,每个人审美观又不同。”章孟藜跟上,取了小碟,调了点豆瓣酱与素沙茶。“不过我真觉得他不只漂亮,皮肤也白。他过来点餐时,我发现他肤质很好,最漂亮的是他的手,又长又纤白。”
他侧眼看她。“你看人一向都把人看得那么仔细吗?”他笑得有点坏。“我觉得,你或许可以考法医。”解剖看尸,够她仔细看了。
“我只是因为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她学著不理会他的揶揄,端著酱料碟随他后头回座。见他依然穿著西服,不禁开口问:“周检,你不热吗?”
他微愣,道:“今天很冷。”
冷?是冷啊,但那是外面,室内温度不低,加上一锅锅的锅面有热气腾升,哪里冷?她瞧瞧他,举筷拌著沾酱。
察觉她视线,周师颐微偏著脸。“我脸上有什么?”
她摇首。“只是现在才发现周检长得也很好看,斯文挺拔,不过你的帅属于比较男性,刚刚那个应该是老板的男人,是属于阴柔美。”
他睐她一眼。“我以为我只是优秀而已,被你这么一说,倒有些受宠若惊。”举筷,吃起那一小碟义大利面。
章孟藜愣一下。“周检,原来你是这么小气的人啊,一直提这事。”想了想,又说:“我知道那时候我反应有点大,对不起。”
他只是无声笑。其实他也只是开个玩笑,根本没将她的话往心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