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座,说明一下好不好?”
数支麦克风、相机、摄影机在周遭晃动,去路被阻,周师颐淡定地拉住身侧紧护胸前电脑的下属,试图往回走。几名员警及时上前阻挡记者,但混乱间,仍听见“叩”一声,章孟藜只觉额头一痛,有什么敲在额角。
她抬手捣住发疼的地方,尚不清楚状况,人已被半拉半拖着走回警局。
“被打到哪?”周师颐松手,目光很自然落在她额角,那里微肿。
“我被打啊……”她恍悟地伸手,摸摸额角。只记得自己被他拉着走,莫名其妙就被什么敲了一下。
“麦克风敲到的。”走在她前头的他,侧首打算交代她走快点,恰好捕捉到混乱中一支麦克风敲上她额头的画面。
“噢。”章孟藜只摸着额角,感觉那里有点凸,有点痛。
“哪,给你,这专擦撞伤的,擦了可以消肿。”苏队长拎了条软膏,他看看外头情况,讽笑几声:“外面有得演了,我看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不用啦,这么近……”揉着额角,她乐天地说。
“外面那些人一定是他发讯息找来的。他爸要选县长,苦无机会曝光,这正好是他作秀的机会,不会那么快结束。我车开到后面,从后门送你们回去,药擦完就来找我。”苏队长碰了下周师颐肩背,从后头离开。
周师颐旋开软膏盖,挤了些在指腹,低首盯着面前那张脸。“站好。”
“我可以自己擦的……”她瞄一眼他指腹上的透明药膏。
“电脑拿好,不要掉了。”他不理会她的话,抬起手,轻轻拨开她刘海,指尖往红肿处一抹,慢慢推散软膏。
“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书记官,不会护驾就算了,自己先挨一棒,还得我拉着你跑。”他沉着脸说话,带出的气流拂过她面上,暖暖痒痒,她心跳紊促,只垂脸掩饰此刻的心慌;她视线落在他西服里面那件干净的白衬衣上。
这角度他不好推药膏,指尖往她下巴一捏,轻抬起她脸缘,她被迫对上他视线。
“怎么不说话,会痛?”周师颐问话时,指尖施放的力道收了些。
短暂的温柔教人心跳评然。她眨了下眼,垂眼应声:“有一点点。”
她语气轻软,像受了莫大委屈,他缓声说:“以后不管是走出侦查庭,还是像今天在警局,看到记者靠近,就要先避。”
“我不知道他们会围过来……”
“那现在知道了吗?”药已推散,他手指还在上头流连。
他们靠这么近,不说呼吸可闻,就连他身上辐射出的体热都像能感染她;她眨眨眼,依旧不看他,努力平息紊乱的心跳,低声回答:“知道了。”
“小市民的小案,媒体不会出动这么多人,许朝翔身分比较敏感,这类的人士与案情有关的话,往往会有许多媒体争相报导。”他解释着,忽抬另一手,整理她被他拨乱的刘海。
他的每个动作都像带有魔力,吸引她关注留意,尤其微凉的指尖时不时滑过她肌肤,又痒又麻,她觉得心脏好像会在下一秒蹦出胸口;在他指尖又划过她额面时,她轻拍他手臂,在他意外的注视中,她垂眼说:“可以了。我、我去洗手间,你先上车好了。”笔电往他胸口塞,人朝着洗手间方向跑。
看不见人影了,周师颐才收回视线,抱着她的笔电,往后门走。
“周检。”不知哪个警察同仁喊了他。
“嗳。”他回首。
“恋爱吗?看你那么心疼你的书记官……”
……恋爱吗?心疼吗?他怔立几秒,认真思考:他恋爱了吗?他心疼她吗?
沉静数秒,他只是噙着笑容离开。
第7章(1)
“你看那个许朝翔真没问题吗?”中午的地检署员工餐厅,挤满了用餐的员工和法警,苏队长送两人回来,干脆在这用餐。
周师颐目光从另一侧挪回来,道:“你应该也有听说,他和他父亲的风评一向不是太好,说他那个人正直我绝对不相信,但他回话的态度确实也满坦荡,看不出心虚。不过……政客似乎擅于说谎?”
苏队长哈哈笑。“擅于说谎还面不改色才对。许家父子风评很差,外面都说全靠买票当选的,现在抓得严,他我不敢说,但他爸那个年代肯定有买票。”
“嗯。”周师颐面对眼前冒着热气的锅烧面似是兴趣缺缺,目光循着方才方向,再次望了过去。
“真奇怪啊,明知道许家就是恶势力,背后黑道撑腰,怎么大家还是一边骂一边又把票投给他们?”苏队长摇摇头,忽然恍悟,道:“啊,其实这好像也没什么,政客有几个是干净的?”自言了一堆,才恍然发现对座男人根本没在听。
“喂,看什么?”苏队长五根粗指在他面前一挥。
“怕那只小菜鸟找不到我们。”对面那张黑脸笑得很讨厌,周师颐举筷用午餐,无视黑脸暧昧的注视。
“餐厅也就这么大,怎么可能找不到。”苏队长笑咪咪。
“人多。”他夹起鱼板咬了一口。
“也对。你们的餐厅都很可怕,像台中地院,用餐时间连学生都跑去吃,人多到满出来了。”
“便宜吧。”周师颐不讲话了,专注地解决眼前这锅面。
“也是啦,便宜大碗又不难吃。”苏队长舀了一匙咖哩饭嚼着,眼神四处飘。“你那只小菜鸟到底吃什么要等这么久……啊,在那,是在等铁板面?”周师颐看了过去,果然见她在排队。
他笑,“她同事对她说蘑菇铁板鸡排面很好吃,所以她……你不要笑得这么讨人厌。”回首就见对面那张黑脸笑得白牙亮晃晃。
“我不能笑哦?”苏队长又笑。“你的小菜鸟很单纯可爱啊,反应很真实,做事又积极。我那些同事还在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我说我不知道啊。检座,要不要告诉我?”
“闭嘴。”他冷肃着脸孔,耳根热了。他的小菜鸟……听起来很不赖。
苏队长笑得很幸灾乐祸,像他的反应娱乐了他。“你不讲也没关系,别说我不够朋友,我们有两位同仁对你的小菜鸟很有兴趣,你要是……那不是那个吕法官?”
苏队长觑见章孟藜端着餐往这方向走来,身边跟着院方的吕彦峰。
周师颐停筷,看过去。小菜鸟不知和身旁的吕彦峰说什么,笑颜灿烂,倒是吕彦峰显得有些冷淡。
章孟藜端着午餐回座时,笑说:“排队刚好遇到吕法官,我看也没位子了,就请他跟我们一起坐,反正我们也还有一个空位。”
“一起坐一起坐,人多热闹。”苏队长把帽子从旁边空位拿起,戴上。
“一定要吃到就对了?”周师颐无所谓谁要来共桌用餐,他只瞄着她面前还滋滋作响的铁板,带点趣意地笑着。
“当然啊,我第一天进来时,就听前辈们说员工餐厅最好吃的就是蘑菇铁板鸡排面了,每次来都要排队排好久,所以没机会吃到,今天比较早用餐,
一定要排到。”午休时间至一点半,时常是过了一半的用餐时间才有空下来觅食。
“其实还不错,缺点就是要等很久。”他盯着她拌着面条的动作,目光挪至她侧颜,忽然发现原来她长得这么可爱。
“那你吃什么?”章孟藜凑近看。“锅烧意面?我听科里同事说,这个是人气第二名,料多又大碗。”
“没吃过?”他视线落在她微红的侧容,再次觉得,她太可爱。
“没有哇,每次下来都很赶,没时间等现煮的,吃自助餐比较快。”
“试试?”他把大碗挪过去。“柴鱼汤头,鱼饺和炸虾很鲜。”
“不用啦,我自己这个也许都吃不完。”她飞快地看他一眼。他眼神邃亮,令她忆起稍早前他为自己擦药的姿态,脸腮浮暖。
对面苏队长忽咳两声,看着身旁安静用餐的吕彦峰。“吕法官,请问一下,你们餐厅的灯光一向都这么闪亮吗?我感觉很刺眼,怎么办?”
吕彦峰只淡淡微笑,饭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苏队长对于对方的冷淡不以为忤,续道:“吕法官,再请问一下,你有带墨镜出来吗?我怕我一顿饭没吃完,先瞎了眼。”
“你不要打扰吕法官用餐心情。”周师颐淡薄地开口。
“我只是没看过像你们这样感情那么好的检座和书记官。”苏队长呵呵笑。
章孟藜反应再慢,也听出了什么,她热着脸看向斜对面的警官大人,道:“苏队长,你这样的笑容,感觉很讨厌。”
“……”白牙收起来了,低怨一声:“默契还真好啊。”
“……”周师颐只是闷声笑,肩膀微微抖动。
“……”她古怪地盯着他。“我讲错什么了?”
“没有。”周师颐仍在笑,灿灿的深眸凝视她疑惑的表情。“你好棒棒。”
被称赞,她困惑又羞怯,只是捧起汤碗,喝了两口热汤,满足地开口:“想不到这个汤满好喝的,我以为是用粉去调的。”附汤嘛,哪能多要求。
“老板自己熬的,有同事向老板问过,说他的东西全都自己做,连上面的酱料也是。”周师颐简单说明。
“难怪喝起来就是和粉调的不一样。”章孟藜点点头,觑见对座男人沉静的眉眼,总觉得冷落了对方,她开口:“吕法官女朋友家的汤也很好喝的。”
吕彦峰顿了下,缓缓抬眼看她。“我女朋友?”
“嗯嗯。”她用力点头。
“你跟雅琦认识?”吕彦峰淡问,看她的目光带有几分研究。
“呃……你说她叫什么?”
“不知道名字?”苏队长狐疑。“你真的认识吕法官的女朋友?”
“……”何必用这种眼神看她,很奇怪吗?她求救似地看了身侧老板一眼。
“称不上认识,我们只是曾经在吕法官女友的餐厅吃过饭。”周师颐说完,垂眼吃面。
章孟藜点头,笑说:“汤头好喝,熟食好吃,而且你女朋友长得好漂亮,我每次看见她,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停了下,接着说:“你女朋友的哥哥也长得好好看,我第一次见到时,还以为他们餐厅是刻意挑俊男美女当服务生,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兄妹。”
“餐厅在哪?”苏队长甚有兴趣。
“就后面两条街而已啊,回转素食火锅。”章孟藜比了个方向。“你说司法新村后面那条街吗?店名是‘蔬园’吧?”
苏队长见她点头,笑说:“去过啦,老板我也认识。”
“你人缘这么好?”周师颐慢条斯理地开口。
“别这样,这辖区没有我不熟的啦,巡逻工作我们可是很认真在做。”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苏队长道:“老板姓温,温仲尧,对吧?”
“温?”章孟黎想了一下,摇首。“没问过他姓什么,对他印象就是长得很漂亮。注意,是漂亮喔,不是帅。”
吕彦峰侧首看苏队长,难得主动开口:“温仲尧?”
“对啊,那家老板叫温仲尧,前两年双亲先后离开了,才带着他妹妹从台北搬回来,说是——”苏队长忽顿,纳闷看着吕彦峰。“不对啊吕法官,刚刚周检不是说那家火锅店是你女朋友开的,你不知道你女朋友哥哥叫什么名吗?”
吕彦峰表情沉静,眸光转了几瞬,道:“不是。我只是确定一下我女朋友和你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人,也许你们认错人。”
“我曾经看过你和你女朋友去逛夜市,我不会认错人的。”章孟藜忽瞠大眼,讶问:“还是你、你还有——”
似猜到她脑袋瓜里装了什么,周师颐搁筷,道:“章孟藜,你脸转过来。”
她愣一下,偏过脸蛋。“怎么了?”
“好像比较消肿了……”他抬臂,指尖去碰她额角。
他微垂着脸,长睫覆住他心思,她只瞧见他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竟像傻了,数算起他的眼睫毛。
“还会痛吗?”他扬睫,对上她带着着迷的目光。
她红了脸,摇摇头。“不、不会了。”她转回身子,埋首吃面不说话了。吕彦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座两人,忽道:“我只有一个女朋友,没劈腿,所以你认识的那一位,是我女朋友。”
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时,章孟藜尴尬不已,他知道她原来想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女朋友。
“我们这个书记官刚毕业,性子比较单纯、直白一点,相信吕法官不会放心上才是。”周师颐出声说话。
“怎么会。”吕彦峰淡声笑,有些疏离。
“要我看,像她这样才好,愈单纯的人,往往愈能看清事实,搞不好这次李伟生和吴宗奇那两件案子最后是她找到凶手。”苏队长一嘴油腻地开口。
“我?”章孟藜摆摆手,笑得腼腆。“我不行啦,想很久也没想出个什么;本来还以为可能是许朝翔,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凶手好像真的不是他,那——”她顿住,怔怔看着对座法官大人的筷子掉落地,发出脆声。
“抱歉,手滑。”吕彦峰弯身拾起筷子。他看着对座女孩,徐声问:“你说的许朝翔是那位议员吧?”
“对啊,之前有两起命案,他跟两名死者都——”
“侦查不公开。”周师颐按住她手腕,往桌面下拉,他掌心覆住她手背,指尖缠上她的,面不改色,微笑道:“不好意思,相信吕法官应该能体谅。”
“是,我知道,是我比较抱歉。”
“不过听吕法官口气,你也认识许朝翔?”
吕彦峰淡笑,“他是议员,他父亲又是立委,自然知道他。”他擦擦嘴,起身说:“我吃饱了,你们慢用。”他当然知道那两起命案,只是没有过多揣测,但方才听见许朝翔这名字……难道那两人的死……
苏队长盯着那道背影,皱起眉。“我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周师颐瞄一眼那道离开的背影。“嗯。”吕彦峰的反应耐人寻味。
“她……好像也有点怪怪的。”苏队长盯着斜对座女孩红扑扑的脸颊。
“啊?”章孟藜眨眨眼。“我?”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苏队长啧啧两声。
脸很红吗?都是因为那个人的手……她试着抽回桌下被他握在掌间的手,他偏像是故意,力道更紧,转了几次手腕,仍不松,偷瞄他一眼,他从容地夹着面条往嘴里送,似一切均与他无关。
她知道了,知道不该对吕法官透露案情……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他惩罚,她只能热着脸颊,支吾开口:“那是因为、因为我刚刚被蘑菇酱辣到了……”苏队长瞪大眼。“你们家餐厅的蘑菇酱是辣的?”
“是啊,你不知道吧?下次可以试试看。”周师颐漫不经心地松了她的手,马上就见她抓起叉子,埋头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