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勤挑眉,见她微微一笑。“没死,真是太好了。”
这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换成别人,说出来是没什么分量的,但唐左琳不同。
她十岁经历绑架,之后更是被人当成枪靶,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只因她有一个手段太狠、也太教人眼红的外祖父,而她自己又背负接班重任。
唐左琳停下脚步,澄净的眼看着海上不知多远的灯塔,说:“以前我一直觉得死了也好,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后来,我慢慢不那么想了。”
说着,她弯下了身,皎白的手握住了一团沙,只见那细白柔滑的沙子逐渐从她手心里滑落,越来越抓不住。“你看,人生就像这些沙,可以掌握的实在太少,只有这条命……是我自己的,如果连我都放弃了它,那还有谁愿意替我留着?”
我。霍克勤脑中浮现回答,却没说出口。或者是,他现在开不了口。
因为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
唐左琳朝他一笑,瞅着他复杂难解的表情。这些话,其实多少是带了心机的。“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的没办法了,我也想要由自己来控制。”她问他:“你愿意帮我吗?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能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她这是在留他了……给他一个不要离开的理由,或者可以说是——请求?
霍克勤暗暗苦笑。经历绑架事件,他重新体认到她对自己的重要,本来就不打算走。他瞅着她,这个叫唐左琳的女人脸上不带任何卑微乞求,只是陈述一个希望,她的表情褪去了平素的孩子气,目光真挚,却又透着坚持,他想,自己有什么办法拒绝她这样的眼神呢?
如果不是靠着长年的自制力,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
风大了。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清减的身躯不动分毫。她不屑用可怜、柔弱的姿态换取同情,她的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力量,吸引着他,她历经这么多残忍不堪的事,却不允许自己轻易倒下,像个屹立不摇的战士。
霍克勤这一生遇过无数的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哪些人的眼神可信,哪些又不可信,他一看即知,而她在这一刻展露的眼神,无疑地征服了他。
“我不会让你死。”他说,一字一句,坚决得有如誓言。
唐左琳听着,笑了。“谢谢。”
又是一句谢谢……
霍克勤握紧拳头,如同三年前那般,压抑住渴望上前拥揽她的念头,在内心回答:不用谢。
因为,这是他甘心所愿。
一星期后,唐左琳出院了。
他们回到Larchmont的住宅,之前的种种不愉快仿佛不曾发生过,霍克勤没提辞职,而她也不曾被绑架,一切如常,但又有些地方似乎不大一样,至少,他不再摆出过往那种冷峻严苛的姿态——尽管也没多热络。
唐左琳的心理状态慢慢平复,她本来就不是容易受到打击的人,若不也无法在唐家安稳活到现在,只是霍克勤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屋宅内的男性工作人员减到最少。
难得他用心良苦,反倒被她笑话一顿。“哼哼,你们两个赚到了,可以乘机多找几个美女过来养养眼。”
开玩笑,于是面试的首选变成能力之外,外貌也不能太好看,虽然唐左琳只是说笑,可霍克勤却不想做任何令她不开心的事,不论有多微小。
即便如此,两人的关系始终还是维持着上下分际,没再进展。
唐左琳不敢再开口,纵使他已经答应她不会离开、会保护她,但之前他说要走依然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她想,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她满足了。
两人就这么死拖活拉的着,唐左琳不主动,霍克勤自然也不打算如何。毕竟唐左琳的身份还是牢牢实实摆在那里,他所打算的,只是在她需要时留在她身边,不使她受到危害,仅此而已。
之后米克受到检方起诉,唐家没多做表示,只说程序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两个保镖甚至没被究责。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霍于飞对此很不解。“不管怎么说,唐沅庆的反应未免太冷淡了吧?”
好歹唐左琳还是唐家嫡系,又是自小培养的接班人,如今被人绑架,唐沅庆最大的要求便是这件事不得声张,人找回来也没太多关切表示,太奇怪了。
霍于飞的疑问也正是霍克勤不解的,从过去以来,身为唐家第一继承人,唐左琳承受的意外不胜枚举,却不见唐家大老有什么忧心的反应。由外人看来也许唐沅庆对唐左琳是爱护有加,不轻易让她抛头露面,可在他们这些真正靠近她的人眼中,却是万分没血没泪。
霍克勤陷入深思。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文章?
但还不及得出结论,屋内灯光一阵闪烁,继而陷入一片黑暗,他们一愣。“跳电?”
“糟了!”霍克勤看向二楼,立即飞奔上去,一打开门,果然发现瑟缩在房间一角的唐左琳。
该死!“于飞,拿毛巾跟手电筒过来!”他向随后跟来的霍于飞交代,不敢轻举妄动,只见唐左琳就像一只失去了自我意识的小动物,窝在角落,浑身发颤,尤其感受到房里他人的气息之后,更是害怕地掩着脸,不断呓语:“Sorry……I'm sorry……don't hit me……”
“是我,我不会打你。”霍克勤心都拧了,右手心的旧伤再度传来痛楚。他用中文安抚她,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好像十几岁时的那个雨天,一场大火,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办不到……
他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终于,电来了。
室内再度恢复明亮,为了唐左琳,他们习惯开启屋内所有的灯,过分的明亮一下子刺痛了霍克勤的眼,他望见在黑暗中显得万分不安及胆怯的女人,逐渐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而那双黑润水亮的眸,则是睬向他。
她略显迷蒙地眨眨眼,探了探四周,确认自己身在何方,随即扯出了有点无奈的笑。“我没事,只是停电而已,你不用——”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但接下来的话,却被男人的手掌轻轻掩住了。
唐左琳微愣,只得噤声,霍克勤没多表示什么,只是拿毛巾给她擦去冷汗。她一僵,但意识到是他,随即又柔顺了下来。
第4章(2)
两人有好一会儿没话可说,唐左琳被他轻轻地抱起来,安置在床上。他身上的菸味重了,她知道他很少抽菸,但这一阵子为了她的事,他开始抽得凶。
这代表,她对他还是有着影响力的吧?
她吐了一口气,似用一种悠远的语调开口。“你知道吧,我不是第一次被绑架。”
霍克勤不懂她怎会忽然提这个,但仅是“嗯”了一声。
唐左琳深深瞅望他。本以为这样就够了,只要他愿意待在自己身边,即便是靠一张聘雇书也无所谓,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还是没那么坚强,当他用前所未有的热暖眸光看着自己的同时,她渴求的还是他的真心……那些也许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
唐左琳叹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太折磨人了。
她想把一些积压已久的事说出来,在她还有倾诉欲望的时候。
“那是在我十岁的时候,主谋者是我外公的哥哥,他以为绑了我就能向唐家予取予求,不过……他想太多了。”唐左琳耸肩,脸上表情好似在笑,却笑得非常无奈。“真正应该继承唐家的人,不是我。”
霍克勤愣了。
“唐家在我这一辈,不论男女,按族谱中间字都是以‘湘’字命名,唯独我不是,你们都不觉得奇怪?”
霍克勤听着她说出这句话。跳电前,他就在跟霍于飞讨论这件事,如今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反应。
唐左琳看着他一脸震愕,只是苦笑。“我在七岁的时候被唐家收养,名义上说是流落在外的外孙女,外公……也就是唐总裁,他从小便以接班人的方式教育我,但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替身而已。”那个流着唐家的血、货真价实的唐家人。
所以从小时候开始,她便有心理准备,她这一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唐家的。
唐家收养她,给她地方住、给她东西吃,为的就是在紧急的时候,保住真正的继承人安全无虞,甚至她学习的所有都是为了辅佐那个人而准备。她承受着这一切,即便为此而死,那也是她的命,然而……
“你是唯一说会保护我的人。”看着霍克勤,她沙哑地说。“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你。”
在唐家,除了寥寥几人,没人知晓这一切。尽管这些年也不是完全没有对她好的人,但她不可能对他们泄露自己的孤单害怕,唯独在这个男人面前。
本该算是陌生人的他,却愿意担忧她的安危,甚至于疏忽自己的职责,选择护卫她。在他的怀里,第一次,唐左琳觉得自己好重要——
她不想死。
尽管是背负着弃子的命运,但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死。
那是掩藏在她心底的呐喊,而这个男人……听见了。
她平静地说着,好似只是在描述今天的天气状况。霍克勤神态凝重。这是很大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台湾的媒体记者不知道会渲染得如何严重,可相较于那些,他更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背负下来的?
甚至,连一个可以诉苦的对象都没有。
她喜欢上他,是因为他在乎她的生命,甚至愿意身体力行地守护,这使他听得发疼。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的情感强烈冲击,受到震撼,过去他总不明白唐左琳看上自己的理由,可如今,他宁可自己一辈子不懂,将之当作一个小女孩的盲目崇拜心理,只因此刻,倘若她再告白,他不晓得自己还能用怎样的理由拒绝她——
她是唐家大小姐。
——不,其实不是,她只是一个替身。
他们并不相配。
——现在呢?撇除集团接班人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女人。
“我喜欢你。”
霍克勤内心纷乱的思绪还找不到一个方向,她就已经说出口。
唐左琳笑了。“这是今年的告白喔,你不用回答我没关系,你……回台湾吧,忘了这一件事,你为我担心的已经够多了,我承受不起。”本以为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但人心终究是贪婪的,她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绝对不仅仅如此。
“我想,我不能再更喜欢你了……”
他深呼吸。“够了。”
“呃?”
望着她流露出迷惑的表情,霍克勤几乎想要苦笑。到底,他还是无处可逃。“你啊,太任性了。”
唐左琳不解地抬眼,被他言语里几乎不曾出现过的亲昵吓着了,她望着他,第一次发现他总是沉冷肃静的黑眸里,竟也能释放如此强大的热能,使她粉肤一阵颤麻,但眸底随即浮现一股委屈。为什么骂她啊?
看懂了她的情绪,他嘴角染上无奈笑意,接着倾身,贴近她。
唐左琳吓了跳,下意识往后退,于是霍克勤停住,没再进犯,只再三重复原来那一句。“我不会伤害你。”
正确来说,是不会“再”伤她。
“我相信。”唐左琳放松下来。是的,她该相信的,这个男人不是别人,他是她的信仰,她的……守护神。
“有个女人,她……很可恶。”
“嗄?”
霍克勤咂舌,懊恼自己选错开场白,他极力思考该如何把内心想法说清楚,毕竟那不是他擅长的。
可既然都开口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看着我,夺走了我的注意力,我甚至为此失职,在第一时间选择保护她,而不是我的雇主。这很严重,你无法想象的严重,结果这可恶的女人这样还不够,居然跑来向我告白——”
“呃……”这是她吗?
“第一年,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想干么,以为那只是小女孩的崇拜,我不该放在心上。第二年,我开始受到影响。第三年……”他苦笑。“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拒绝。”
“那……为什么要拒绝?”唐左琳咽了口口水,难以预料的喜悦伴随红潮在瞬间迸发而出,可她内心还是掩不住紧张。他的靠近没再令她感觉害怕,他开始释放自己的感情,她接收到了,却还是想从他口里知道答案。“你……喜欢我?”
霍克勤叹息,手掌抚上她的脸,她起初有些胆怯地颤了颤,接着慢慢地平和下来,感受他掌心里那层薄茧,像是专属于他的记号。他一一细抚她脸上那些曾遭受另一个男人残暴的痕迹,任指尖接收她肤上那细小茸毛的触感,贪婪地滑过她的眼、她的鼻……来到了她的唇。
“我告诉自己,你不是我能碰的对象。”
霍克勤眼底浮现苦涩。他从未想过压抑自己的感情,竟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尤其当另一个人,总是用一种期盼的眼神望着你,你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的时候。
因为,他一无所有。
甚至三年前接到霍于飞要他加入“擎天”的邀约,他只是想,独自一人、又多次经历生死,对活着没太大欲望的他,如果在将来可以成为某些人的盾牌,为了守护另一个家庭、另一个人而死去,那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吧……
霍克勤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直到遇上了她。
正因为一直受到她的眼神吸引,所以在那场飞车意外发生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上前保护的竟然不是雇主,而是她。
那是他特勤生涯第一次漠视自己背负的责任。车子在瞬间爆炸,她瑟缩在他怀中,才刚贴近死亡,直至意识到自己安全了的瞬间,她炯黑的眸绽放出一种光采,接着染上了一抹无法理解的悲伤及愤怒,像在问: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
他没办法回答她。只是克制不住地默默加紧了拥揽她的力道。
其实早在那时,他就已经爱上她了。
他早已看淡死亡,对死无惧,兴许是因为他活得太荒芜,人总是会被自己缺乏的事物吸引,他也不例外,他爱上了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如同永夜中那一颗熠熠发亮的星,刺目得教人眼眶发痛,为之屏息。
在那一刻,霍克勤下意识睇向自己的右手心。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守护她的墙壁而死,这样的念头太过强烈,几乎无法压制。被她告白的时候,除却瞬间的不解,他竟差点因狂喜而颤抖。这个可恶的女孩,他想尽方法远离,她却硬要把自己磨得更亮眼来追上他,全然不知他压抑得有多痛苦,甚至屡屡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