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醒来,已是一天之后的事。
她整整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只靠营养剂支撑,等她转醒,在日光笼罩下,她发现身上所有伤处皆被处理妥当。她吐口气,至少不用在清醒时承受这种上药的痛苦折磨。
她得救了。
那天,米克很坚持要带她去见他母亲,并且留她吃饭,她想着只是中午的时候去一趟应该没关系。结果走到一半,他说忘了东西,让她在商学院外的广场等他,她说好。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商学院,来到米克的住处,不料门一关上,她后脑便遭受强力殴打。她眼冒金星,昏厥过去,等再有意识时却是被人打醒的,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一阵拳脚如雨般落下——
“你以为你是谁?少瞧不起我了!有钱人了不起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真的很痛,就连以前练拳脚时被打都没这么痛。他像是打累了,喘了一会儿,冷冷扬起一笑,走出去再回来,手上多了只木棍。
“道歉……跟我道歉!只要你道歉,我就会原谅你……”这三天,他反覆要听见她的道歉,他拿她当成出气筒,一有不顺便殴打。白天,他会去上课,那时候米克的母亲便会替她送些食物来,唐左琳感觉得出妇人很想帮她,却又害怕儿子,她跟她一样全身青紫,满布伤口,同样是他暴力之下的牺牲品。
回忆着那些黑暗不堪的记忆,唐左琳试着动了动身子,尽管有些疼,但未受到真正损及内脏的伤害。还好她练过武,比一般人堪用一些。她爬起来,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声响,有人拉开了遮帘。
“你醒了?”唐左琳有些意外地瞅向眼前的男人,他俊凛的五官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慌张,这是她前所未见,相较于发现这一点的愉悦,她更心疼男人脸上遮掩不住的落魄。
“这三天……给你们添麻烦了……”霍克勤眉一紧,她这话是真心的,不是以退为进的反讽。
他右手心再度发疼,接连着心脏也跟着抽紧。睡过一觉,唐左琳的情况比昨天刚发现的时候好了许多,可身上多处纱布的模样仍是刺疼着他的眼,教他不忍再看下去。
“我帮你叫医生过来。”他按下铃,给她倒了一杯水,唐左琳接过,一边喝,一边抬眼细细瞅着他的模样。她昏睡的这段期间他把自己整理过,至少没像之前那么……呃……吓人。
她喝完了水,感觉干哑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你们……怎会知道我在那里?”听见她这个问题,霍克勤皱了皱眉,不知道该不该教训她太无戒心,但……算了。
“我们一直没接到绑匪的电话,只能从别的方向去想。我问了几个人,觉得那叫米克的最可疑……”当然,他问的不只是“几个”,那天他前往米克的公寓,却没离开,而是把车停在附近守株待兔。
傍晚,米克回来了,他再度造访,应门的依然是那个妇人,她一脸唯唯诺诺,欲言又止,说:“他、他还没回来……”霍克勤直觉不对劲,召来霍于飞,决定硬闯入门,如果没找到人再做打算,却没想到居然会看到那种不堪入目的画面……
这时,医生来了。顾虑到各种因素,主治的是女医师。霍克勤退出病房。
右手上的枪疤是他一度失败的证明,当时他刻意激怒歹徒,诱使对方朝自己开枪,乘机取得空隙,不料对方竟把目标放在他身后的小女孩身上,他用错了战术,对自己的身手过于自信,最后失去了一部分的右手,而这一次……他差点就要错失了更重要的东西。
还好……她回来了。
霍克勤背靠着墙,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东西已经超脱了自己的控制,可他不管了,也无法可管。他只知道,他再不会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因为,她已经是他的命……
第4章(1)
住院的生活总是平静而烦恼的。
尽管在美国隐瞒身份,但唐家的吃穿用度都不会太差,她被安排在私人诊所的VIP病房里,房间的布置奢华得有如旅馆,可她只能被迫躺在床上,哪儿都不能去。
只因她一动身,就会有人凛着眉宇,一脸忧悒地走过来,用沉厚的嗓音不容置疑地说:“大小姐,你需要休息。”
拜托!再休下去,她就要万事休矣了!
“我真的没事……呃,除了比较怕黑跟陌生男人以外,一切都好,既然都是躺着,我还不如回家……”
她越讲越小声,因为他墨沉的目光里尽是满满的不赞同。
“医生说你需要再观察。”所谓的医生,指的是心理医生,而不是外科医生。
唐左琳懊恼地搔了搔头,晓得自己前天半夜的“骚动”是真的吓到他们了。唉,她也不是故意的啊,本以为绑架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小时候都有经验了,长大再来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霍克勤不过是去买她想吃的麦当劳,留她一人独睡一会儿,没想到……
唉,想起那时的“出丑”,唐左琳很懊恼。
她开始怕黑。
一开始感觉不深,但渐渐地,在一片漆黑的病房里,她感觉自己被困住,麻绳磨擦着皮肤的触感变得清晰,那人施加暴力的记忆油然而生,她害怕,空旷的病房仿佛变回了那个关住她的牢笼,米克疯狂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道歉……跟我道歉!”
“不!”她呼吸困难,浑身仿佛遭人勒紧,鸡皮疙瘩爬满了她的身体,她挣扎着想脱离这里,脱离这片拘束人心的黑暗,却使不出丁点力气……
她不想这样!但恐惧的记忆抓攫住她,这一次,她要逃,靠自己的力量,逃得远远的……她自病床上翻落,用攀爬的方式靠近门边,渴望接触到一点光亮——
就在这时候,门打开,霍克勤回来,看见的便是她以极尽狼狈的姿态匍匐在地,清秀的脸不知何时爬满了泪。
从那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他寸步不离,守住这间病房,也守住她的光亮。
当然,他也没再提起辞职的事。
“不晓得这样算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唐左琳躺在床上,吁了口气。
霍克勤瞅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尽管脸上看不出动静,但眼眸深处却是深沉的哀伤。他永远无法正确形容前天当他打开房门,在门外微弱的光线下,唐左琳以那样灰败的表情瞅向他。而她的眼神有如他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天地的主宰,如此地脆弱、无助、欣喜……
那一幕深深击打了他,当下他立即开灯,弯下身扶住她。“怎么了?!”
“不要过来!”唐左琳黑眸睁大,狠命将他推开,整个人蜷在地上缩成一团,极力发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道歉,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
那双精致漂亮的黑眸里不复往日的光采,显得那么恐惧,像是被调坏了的水彩盘。
医生赶来弄清情况,似乎早在预料之中。“她的外伤并不严重,也没有遭人侵犯的痕迹,但……真正可怕的,只怕是她内心里的伤。”说着,医生叹了口气。
“她现在的情况是所谓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黑暗以及男人的碰触会使她回忆起绑架时遭受凌虐的过程。她刚醒,症状比较明显,也许之后会慢慢好转,不过也有一种可能……”
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好。
霍克勤回忆着那天与医生的对话,只觉心仿佛被紧捏着,很疼、很疼。
之后唐左琳住院两天,没人敢关灯,她也不再有任何失控的举措出现,而且只要不是在黑暗中,她并不惧怕男人,尽管……也不是完全坦然接受。
“我、我要上厕所。”得到他同意的眼神,她才从床上下来,霍克勤下意识上前搀扶,却见唐左琳浑身一颤,整个人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干笑。“唉呀,我又不是断手残脚,不用扶啦。”
霍克勤眼色一暗。
是她的错觉吗?感觉最近霍克勤对她的态度跟之前相比,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以前是保持距离,能不被缠就不被缠,现在却是小心翼翼地好似怕她放在手里碎了、含在嘴里化了。当然,她不是笨蛋,明白他忽然开始对她好,肯定是因为歉疚。
“克勤,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们,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唐左琳叹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被绑架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你们后来不也找到我了?这样就够了。”她一笑。
霍克勤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是那个缘故。”
“嗯?”她应声,却在感受男人的大掌抚上她脸畔时浑身一僵,就连瞳孔都因惊惧而缩小。
这明显害怕的反应看得霍克勤再度胸闷发疼。也许,他该去心脏科挂个号……
“我不会伤害你。”
唐左琳怔了。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听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口吻给予保证,而他抚触自己的动作很小心温柔,手上带着层层厚茧,却一点都不会使她不适。瞬间,她胸口涌现热潮,一股泪意在不知不觉间汇聚,只因她相信这个男人所说的:他不会伤害她,绝对不会。
霍克勤早已发誓,从那天她醒来而他守在病房门口时,他便决定,只要是她想要的,即便是他的命,他都能双手奉上,只要那是她想要。
“嗯,我知道了。”
VIP病房里当然配有最高规格的厕所和卫浴间,唐左琳自己摸进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还能感应到门外男人逸出的叹息。
“可恶……”她抓了抓头,表情颓丧。换做过去,她对霍克勤主动的贴近绝对是欣喜得无以复加,如今却觉得害怕,一方面是生理的,一方面是心理的。她不喜欢这样,却无法阻止自己产生的反应。讨厌、讨厌、讨厌……
霍克勤大概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始终不肯轻易点头放她出院。
现在,他对自己又是什么看法?
唐左琳掬水洗脸,看向镜子里有些残败的自己。外伤愈合还需要点时间,内心的伤,她有自信总有一天可以抚平,问题是他实在太捉摸不定,她分辨不清他对她的好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赎罪,只是那种长久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好似不见了,他开始放任她的亲近,同时也愿意主动碰触自己,偏偏……什么都不说……
“讨厌的男人……讨厌!讨厌!”她骂了一会儿,骂得脸红。分明喜欢得要死,口是心非……
她平复自己躁动的心绪,走出厕所,看见霍克勤正站在房间的大窗外,他健壮有型的身躯包覆在合身剪裁的西装底下,那宽阔厚实的背影始终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因为他就是靠这一副强悍的躯体保护她。
时近黄昏,橘黄色的光反射在他那墨黑色的西装布料下,使他周身仿佛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雾。唐左琳看得怔了,直到他转过身来,那一双沉静如潭的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他从来不曾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这种柔和缱绻的、近乎要让人落泪的目光。
唐左琳心跳不自觉快了,呼吸也变得沉重,她忽然觉得……她不在乎了,只要这个男人愿意留在这里,看着她,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都不要紧,因为……太喜欢了啊……
她知道,如果真的为了他好,她该放手让他自由选择来去,可她毕竟还是唐家人,骨子里仍然带着算计与自私,她舍不得他走,喜欢得没办法去不看见他,如果事情是因她遭受绑架而改变,那她心甘情愿,再承接一次、两次……甚至无数次。
而他瞅着她,也不知道看出她心底那些谈不上美好的想法没有,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啊?”好半天,她呆呆愣愣的,只发得出这个字。
霍克勤当她是同意了。医院位于海岸附近,这一带很适合散步,只是前两天谁都没有那份悠哉的心情。
两人漫步在石板街上,越来越靠近海滩,细细的沙看着就觉得柔软,唐左琳脱了鞋踩上去,发觉身后男人有些异样的目光,吐了吐舌。“不行吗?”
“没。”难得地,霍克勤居然笑了。
一股燥热在瞬间攀爬上唐左琳的颊,幸好黄昏的余晖遮掩住她全身的粉色,她为自己孩子气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想又不是头一遭,她在这男人面前出的糗反正够多了,索性丢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便心无旁骛地踩着细白的沙,故意留下脚印子。而他跟随在她的身后,踩着她落下的痕迹前进。
她细白的足在暮光照耀下显得柔滑,唐左琳脚小,几乎只占了他的三分之二不到,这样一个纤细柔软的女子,霍克勤始终不懂怎会有人舍得伤害,也不懂她的血亲究竟为何一而再地罔顾她的安危……至少,他办不到。
一阵风吹来,她单薄的身子打了个颤,霍克勤下意识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唐左琳诧异抬眼,那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随即一笑。“好老套。”
霍克勤像是被她感染了,本来坚毅的表情也逐渐显现出柔软。“老套有老套的好,不然怎会变成老套?”
唐左琳瞠眼,倘若刚才是因他突来的举动不解,现在就是彻底的愕然。“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挺……幽默的。”
霍克勤眸光一黯,原本不想多说,不料一句话竟不自觉出口。“不是只有于飞懂得讲笑话。”
于是她彻底讲不出话了。
他这口气、这表情,总不是……嫉妒吧?
胸口一阵怦动,她很想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但碍于她过去自作多情的经验实在太多,这么美好的气氛,她舍不得妄自揣测然后打坏,吞吐了几回,终究只好讷讷不语。
霍克勤看着,好气又好笑。“大小姐不说话了?”
这一次的“大小姐”不同以往,过去是生疏而拘礼的,现在却是……透着某种调笑意味的。唐左琳烫了耳根,心头仍是一片纷乱,只好随口说了一句。“你,你不冷吗?”
换做平常的他,铁定会回答一句“不会”,但现在,此情此景,过往那些极力压抑的东西,似乎在这海风吹拂下逐渐淡化了。他说:“小姐肩膀上的外套不就是我的?”
意思是冷的话就不会给她了?唐左琳瞪他一眼。“你可以拿回去。”
“你替我保管吧。”
“用肩膀可以吗?”
霍克勤笑了。“可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自然闲聊,只是过往三年多来几乎不曾有过的情况。唐左琳放松心神,有生以来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到踏实。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