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怜,想起自己从没见过沉睡时候的他,虽然有近一年的时间住在一起,在南美时更是同睡一张床,寸步不离,但在她就寝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先去休息,甚至无论她有多早起,他都会在她睁眼之后立即醒来。
因为长久以来太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是不自然的事,现在一想,才知道他为自己操烦多少,如今他放下了,是不是和自己昨天给予的保证有关?
唐左琳抚着他,指尖有些疼了,这才明白,原来过分的爱怜也是会转化成痛的。
“好好休息。”她说,亲吻他的眉眼,随即轻手轻脚地抽身,离开房间,走到客厅。那儿有着一台电视,这三天没人用过,不知道……还收不收得到讯号?
她沉默着,反覆思量,手指颤抖着碰上开关。
在这里的期间,没人提到外界的事,像是刻意隔离,但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
于是想了一会儿,她打开电视。
第9章(1)
房间里,霍克勤睡得很沉。
好似落入了宁静的湖底,被柔柔地包围,舍不得睁开眼睛。他作了一个梦,梦中尽是一些久远的人,他的妹妹、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各种画面在他脑里交错而过,而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那么,你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好似听到有人这么问,他沉默着。过去他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他有了答案。
好像又开始下雨了。
霍克勤因寒冷而逐渐醒来,窗外雨声淅沥,身边少了个人,他开始感觉不大对劲。
长年的训练使他清醒得很快,他翻身下床,套上衣物,走出房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左琳?”但清冷的屋内没有任何回答,唯独电视依然开着,调成静音状态。
他睁大眼,打开音量开关,画面停留在新闻频道,记者富戏剧性的声音流泄出来。“……‘唐朝集团’大家长唐沅庆于昨天凌晨惊传病危,紧急入院,目前记者所在位置为”唐朝”族下投资的德安医院,相关人员尚未对外发表说明……”
霍克勤换台,各大新闻节目都在述说这个消息,甚至还有政论节目拿来当议题谈论,他右手指下意识曲了起来。唐左琳明显不在屋内,所以……她看到这个了吗?
他深知唐沅庆是为何入院,这也是他刻意没跟她说明的一件事。他不是想一辈子瞒着,只是……再一会儿就好、再一天就好、再一阵子……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延宕,却没想到她竟然就此消失。
霍克勤脑里一片冰冷,一股麻颤在瞬间兜住他,他不顾外头下着雨,就这么冲了出去,连鞋都没穿——
“左琳!”他盲目呼喊,脚底被石子磨痛,土地湿润且寒,他却全无所感,山间道路上几无人烟,远方的雾扭曲了一切。
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死都要巴着你,哪里都不去。她亲口说的,可现在她却不见了,是惩罚他的蓄意隐瞒?不,她不会的。霍克勤在雨中停住,赤脚沾满泥土。他不是不相信她,他只是害怕,害怕那份……属于血缘的呼唤。
所以,他又要失去了吗?
“好痛……”他右手心的伤,开始疼了。
一阵一阵,如同截肢一般的痛楚再度袭来。身体是冷的,手心却是痛得发热,霍克勤苦痛地笑了笑,想回到屋内,下一秒却听见前方道路上传来动静,他不可置信地回眸,看见一把鹅黄色的伞,那鲜艳亮丽的颜色随同她的身影,狠狠打入他的心,霸占了他所有的知觉──
唐左琳也吓到了。
“你醒了?干么站在这里……你没穿鞋?”她诧异着,手里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可还来不及听见他的回应,便在下一秒被人拉扯,使劲将她拥揽入怀。
她感觉自己的鼻尖猛烈地撞上一堵坚硬的墙,忍不住呼痛。因为太熟悉了,惧怕的反应早已不再,只是那股力量将她肺腔里所有氧气都挤出来。男人以狂风暴雨之姿席卷了她,让两人双双跌落在吸饱了雨水而湿润的泥泞地里。
雨持续下着,她早握不住伞,提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沾满泥土,他身上的冰冷伴随雨水浸染上她,唐左琳打了个寒颤,随即伸手回应他用力得近乎拧疼她的拥抱。不冷,一点都不冷。
“一下子就好……”他抱着她,湿漉的脸紧巾着她的脖颈呢喃,她想开口制止,可又随即顿住。那股烫热感在瞬间遏止了她的呼吸,熨得她再也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
她真不敢置信……
她又冷又痛,却舍不得打扰他,破坏这一刻。她想起自己临走时忘了关上电视,他是不是看到了?所以才会因她的短暂离开产生这般巨大反应。其实他没错,早上看到报导的时候她曾陷入惊诧,不论有无血缘,唐沅庆入院的消息还是出乎她预料之外,极其强烈地打击她。
不。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那个人……她想回到那里,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远比那人更加更加地需要她。
“我说过,我到死都会巴着你。”
“……嗯。”
“我只是去买个东西……这里离最近的便利商店好远,我走了很久,早知道应该留个纸条给你的,对不起。”
“嗯。”霍克勤应着,没多说,只是加紧了手中拥揽的力道。他的拥抱让她很疼,雨又下着,可她舍不得叫他放手。
他已经放手过一次了。在萨拉古罗的时候,而且很不幸地,那天也是个雨天。
再保持这样一会儿吧,等下一进屋就洗澡。唐左琳打定主意,手指转而柔软地抚上他的头,一下一下地轻触着。相较于言语,她这样的举动反而在霍克勤体内注入了温暖,他闭眸感受着,好似听见了了某个人在他的脑中,以万般柔和的声音说道: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也许是神的声音吧,尽管他从来不许愿。
可这一次,他却无比虔诚,以一种谦卑而平和的姿态,与他脑海里的神灵许下了愿望。求求你,不要夺走她。
名声、金钱、地位,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与之交换,只要这颗唯一的星辰,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此生,余愿足矣……
两个人都淋湿了。
不只淋湿,还沾了一身的泥,霍克勤没穿鞋,赤裸的足满是泥沙。当两人回到屋里,唐左琳看着原告光可鉴人的磁砖地印上乌黑的脚印,忍不住咂舌。“等会儿要好好擦干净啊,不然就太对不起房子的主人了。”
这屋子是霍克勤过去一位同伴的,对方在退伍以后白手起家做生意,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广阔的人脉也是霍克勤背后不小的助力。
浴室内,他们相互洗去一身的污泥。浴缸很大,足够两个人窝着,冰冷的身躯在热水的浸泡下逐渐恢复了知觉,霍克勤粗犷的手细细洗去她脸上、发间沾染到的泥巴。他的右手依然不那么灵活,却很仔细,温柔的动作教人完全无法与方才雨中的狂暴划上等号。
她知道,那是他仅剩的最后一点胆怯。
“你的头发好长。”印象中他总是梳剪整理得干净,哪像现在,长得直搔她的脸。
“帮我剪。”霍克勤毫不犹豫,一把抽起洗手台上方柜子里的利剪置放在她手心里,这是他第一次把堪称是武器的东西,这么毫不犹豫地交付给另一个人。
他的信任令她诧异,她没有任何理发经验啊!“不怕我给你剪成西瓜头?”
他抬眉。“你看了愉快就行。”他是军人,有时不得不因任务而强迫改头换面,对于外貌这种东西,早已不那么牵挂在心。
“好吧,我尽量。”唐左琳接过利剪,开始抚弄起他湿漉的发,虽然她是真的挺想剪个奇异的发型恶作剧一下,不过一想到天天看着的人是自己,还是算了。
喀嚓、喀嚓,她下刀剪起男人的发,每一剪都是那般地小心翼翼。她在脑中回忆着两人第一次相遇时他的外貌打扮,竟有利恍如隔世的感受。她嘴角弯起,说:“你都不晓得,以前我光是和你四目相对,就忍不住腿软了。”
他握住她的手。“那现在呢?”
“现在啊……”唐左琳笑了。“现在,我会直接扑上去抱住你。”
以行动证明,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两人相拥在一起,紧密得再无法分开,头发只剪了一半,一边长一边短,造型前卫,分明奇怪得要命,可没人再注意那些,他们看到的始终不是对方的外貌,而是更深层的东西。
双唇很自然地贴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唐左琳却觉得两人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贴近过了,像是藉由唇的交合,彼此的感情也因而牵绊得更深,更深。
亲情、友情、爱情,不论是哪一种情,都是在这样的相互理解之下,进而诞生。
“……我看到新闻了。”良久,唐左琳开口。
“嗯。”霍克勤没更多反应,她一边剪着他的发,一边透过染上薄雾的镜子睇望着他,他沉静的眸里已不再显露慌乱,取而代之的是全权的依赖,好似在说,不管她最后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毫无怨尤,陪伴在她身边。
而她需要的也是他这般毫无怀疑的支持。
“我……想回去唐家。”这是她刚才一路上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确实就这么逃离是很简单的,唐沅庆入院,唐家上下肯定一片忙乱,无瑕顾及到她,但难道这样他们就可以幸福快乐一辈子?
不,她一定会有所遗憾,她也无法在获知唐沅庆病危以后乘机远走高飞,何况逃避……是无法解决任何事情的。
唐左琳终于领悟到这一点,她的回去,当然不是指回去做唐家人,而是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霍克勤知道,所以他仅是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同意,并催促她。“快剪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他一笑。“在你回唐家前,我想,我们应该还有时间把刚换的床单再彻底弄脏一次──”
有生以来第一次,唐左琳依自己的意念,决心回到那个地方。
在这之前,他们,嗯……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当她瘫在床上,筋疲力尽得一根指头都再也抬不起来时,不禁有些埋怨。“你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让我回去吧……”
“你想多了。”不愧是特勤出身的,体力就是好。
霍克勤亲了亲她的眉角,让她睡,再把地板上的污泥跟替换下来的床单洗干净,等她醒来,两人穿戴好衣物,把房子做了适当的清理后离开。
来时和回去都是一样的山路,感受却是大不相同。她很平静,内心踏实,清晨的道路并无太多车辆,霍克勤左手驾驶,右手则安放在她的手心里,两人十指相贴,握得都已经发汗了,仍舍不得放开,而在红绿灯的间隙,两个时不时地交换亲吻,彻底把握了情人间每分每秒能亲昵相处的时光。
上一次她选择回去,是为了分离;这一次,则是为了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
唐沅庆重病入院,已经醒来,新闻并未详细报导他的身体状况,只知意识清醒,恢复进食。
唐左琳直接来到医院,在那之前,她已先拨通老管家的手机,从特殊入口进入。
刘亦德一见到她,像是安心了,尽管早有预料,但看见她身后的霍克勤时,还是几不可察地隐隐叹了口气。果然,是母女……
那样能为爱不顾一切豁出去的性格,又有谁能否定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外公他……好一点了吗?”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德叔又瘦了,他在唐家服务近乎半辈子,早就不年轻,让这样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一再为自己担忧挂心,唐左琳也是很不好过。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好不好的,都是老毛病了……”讲到这儿,刘亦德控制不住,眼角湿润。“老爷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转移了……”
唐左琳睁大了眼,瞬间如遭雷殛。确实,人都有生老病死,可唐沅庆给自己的感觉却是永远不死的,那样不由分说、操控着她的存在……
她呆愣愣地看向霍克勤,只见他表情严肃,并未出言反驳,间接肯定了这个消息。她只听德叔续道:“为了集团股价及稳固,老爷始终没有对外发布,前几天参加一个晚宴,不小心喝多了,没想到因此发病。他一直不肯听医生的,说要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怎么可能没事……”
像好不容易有了能安心倾诉的对象,德叔落下泪来,难得失态。“小姐,我知道你对老爷有怨,老爷也对不起你,你想离开,德叔不是不能理解,但你是唯一流着他血脉的亲人了,算德叔求你,给他一次机会,老爷是想补偿你的……”
唐左琳说不出话。
她抱着德叔,浑身发颤,动不了,耳边中长久照顾她的老管家乞求的言语。不,她并不想要补偿,相较于此,她宁可唐沅庆健健康康,活得好好的。
她惶乱着眸光转头瞅望着身后的霍克勤,他眼色沉重,未置一词。是啊,他能说什么?唐左琳想起自己在那山间小屋给予的保证,她……真的做得到吗?
那些言语不是假的,问题是,她放不开此刻似用尽全身力量抓攫着她的虚弱老者。霍克勤像是明白了,走上前,轻抚她的肩。他墨眸沉静,不含一丝杂质,她在这一瞬定下来,仿佛得到力量,然后看着他转身,抬步离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她再也抓不住。唐左琳视线模糊,却没开口挽留。他替她做了选择,她该感激,但为什么,心这么痛……
第9章(2)
监视他的人已经消失了!
离开德安医院,霍克勤驱车回到他在台北的住所,察觉了这件事。
早在他们离开山上别墅时便接获消息的霍于飞正等在那儿,见他独自一人,不禁怪叫:“大小姐咧?你不会就这样把公主留在城堡里了吧?”
霍克勤白他一眼,没有回答。
霍于飞咋舌。“我以为你不会告诉她的。”
唐沅庆的身体状况不好,他们其实早有所知,只是没料到这么严重,本来霍于飞的预想是让他们趁着唐沅庆病重快快远走高飞,等老爷子挂了便再没有任何束缚,为此他还再三叮咛霍克勤最好啥都别讲,结果他这个正直的堂弟还是……唉!
“就算我没跟她说,结果还是一样的。”霍克勤面无表情,望向窗外,点燃了烟。即便唐左琳不晓得自己与唐家的血缘关系,唐沅庆终究还是养育她长大的人,她不可能全无动摇,就此与他双宿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