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一名身着锦服的女子正看着她。
她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她勉强牵起一抹微笑,却只是显得眼眉间的轻愁益发清楚。
身后的丫鬟开始为她梳整发式,叨叨絮絮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又是些要她放宽心、旁人也会全力支持她的话语吧!
支持……吗?
看着镜中女子被慢慢打扮成男子的模样,衣着配饰亦被彻底更换为男子之用,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是了,接下来五年她都得以新科状元的身分过活,那曾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但在那场惊动全家的争执中,她却硬着头皮担下这责任,只为了争一口气。所以,现在她有责任、也有义务完成这件事。
即使她害怕得直发抖,也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半丝犹豫。
因为如果连她都怕了,其他人又该怎么走下去呢?
所以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从现在开始,妳就是新科状元元英。从现在开始,『妳』就是一名男子……」
她闭了闭眼,说服自己接受即将开始的全新人生。
当她再次睁眼时,镜中的「男子」眼中已经没有一丝犹豫。
「从现在起,我,就是元英!」
第一章
马车在喀哒喀哒的声响中前进,武青昊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身旁的副官魏大海一路聒噪个没完,但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车外景色从荒芜的郊野、满植作物的农村风光,然后是小镇、大城,再转进繁华无比的京城,最后来到至高无上的皇城所在;行人的服装也从简朴的农稼衣裳,慢慢转换至奢美无比的华服美裳,显见城乡之间的严重差距。
但武青昊对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并无多大兴趣,只有在一些军戎打扮的男子闯入眼中时,眼底才稍稍升起一丝波动。
离开边城这么久了,弟兄们不知可安好?
武青昊自认对下属训练严明,加上近几年外族不敢稍加妄动,想来边城绝对平静得很,可一想到自己将离开这么长时间,仍不免感到担心。
马车前进速度稍微变慢了些,这是因为进了皇城后,不断受到检查哨拦阻的缘故。
皇城戒备森严,警戒关卡更是一关设过一关,越接近中心,守关的人也益发增加,然而武青昊的马车却一路畅行无阻,显见他的身分非凡,绝非常人。
可他对此等尊荣礼遇完全没有欣喜之情,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留在偏僻遥远的边关荒城,也无意回到这满是纷扰的地方。
但天不从人愿,即使他心中千百个不愿意,每隔五年他还是得回京一趟述职,幸好他只需停留短短数月,彻底满足各部的好奇心,就可换得未来五年的安宁。这么一想,这趟返京之行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忽地,一声轰然巨响,让他搭乘的马车硬生生震了两下。
武青昊毕竟是身手俐落的武将,他瞬间稳住自身,一手搭在随身剑柄上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但一旁的副官就没这么好运了,因为到方才为止他还比手画脚说个没完,冷不防一个震荡,害他从座位滚了下来,狼狈的模样,令人很难相信他是武青昊的副手。
「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副官魏大海一脸茫然,不晓得自己怎会突然从座位摔下。
此时马车早已停止不动,车外响起争执的声音,而争吵还越演越烈,似乎一时半刻不会停下来。
魏大海带着怒气下车,他们可是奉皇命入城,怎能在此耽搁?
一开始,武青昊以为事情很快便能解决,可过好一会儿,除了益发吵嚷外,什么也没等到。
再这么耽搁下去,绝对会误了皇上召见的时辰,武青昊决定下车了解状况。
下车一瞧,才晓得竟是两辆马车相撞,他这边车身被对方的马儿迎头撞上。他的马车被撞出一条深深的裂痕,车身上黑漆也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原木色泽,看起来颇为凄惨。
而对方显然也没好到哪去,拉车的马头破血流不说,还瘫倒在地,拖着一团缰绳抽搐着。虽然马儿的前蹄不断扒抓着地面,似乎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可疲弱的动作显示了牠的力气正逐渐流失。
武青昊站在一旁,低头不语。多年的军旅生涯与驯马经验让他非常清楚,这匹马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只是徒增马儿痛苦。
「小霞,事情还没解决吗?」
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武青昊回头,只见一名穿着簇新官服的清瘦男子缓缓步下马车。只见那人扶着额头,几要遮去半张脸,指尖下可看到露出一角布料……
武青昊微微瞇起眼,方才的撞击该不是让这人受伤了吧?
「小……少爷!您怎么下来了?!您还在流血吶,快回车里休息,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了。」看到受伤的元湘下车,小霞惊叫一声,险些冲着她大喊「小姐」,幸好在最后一刻还记得改口。
小霞冲到元湘身旁,担心她会因失血而昏厥。
因为方才的冲撞,不仅马儿受了伤,就连小姐也不小心磕伤额头,当场血流如注,吓得她连忙撕了块袖子让她止血。
她下车查看究竟发生什么事,却没想到为他们拉车的马儿居然倒地不起,在没有马匹可供替换的情况下,她只好与对方商量借匹马来用用,希望尽快让元湘接受治疗。
小霞从小就跟着元湘,哪能忍受心目中如天仙一般的小姐有丝毫损伤?虽然小姐自称已放弃嫁人的念头,但如果今天的意外害小姐破了相,那她也不想活了。
「我没事的,不过是流点血罢了,妳不用这么着急。」元湘微微一笑,低声安抚着情同姐妹的丫鬟。「倒是妳有没有好好向人家道歉?」
元湘问着早已知道的答案,果不其然看见小霞愧疚地低下头,她只顾着想借马送小姐去治伤,哪还记得要道歉啊?
「是我们先撞上人家的,应该好好道歉。」元湘温声告诫。
「但是小……少爷,明明是他们莫名其妙冲出来,我们才会撞上的啊!」小霞不服气地说。
虽然她们才刚搬进京城,但对皇城内规画的车道路线,却已背得清清楚楚。这个时辰明明就只准南北通返,这辆突然出现的马车明显已违规,怎么能说是她们的错?!
「别逞强。」元湘拍了拍小霞,安抚道。
皇城里满是达官贵人,冲动行事只会得罪人,今日冲撞到的也不知是谁人的马车,就怕得罪了最惹不起的人物,到时岂不违反她想低调行事的初衷?
元湘转头看向武青昊,一拱手,低首歉声说道:「全是我们的错,冲撞了大人的座车真不好意思。能否请大人借匹马儿给我?日后元英定当亲自上门奉还。」
武青昊还没开口,副官魏大海早已忙不迭斥喝道:「你们冲撞了我们的马车,车子被撞成这副德性,难道你没看到?!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向我们借马,你以为我们大人是什么身分?我们现在可是要去面见圣上,车身弄坏已属失礼,再借你一匹马是绝不可能的!」
小霞不快地拧起眉,瞬间忘了元湘的忠告,再次冲口骂道:「你说车子损坏,但我们可是连人都受伤了,更别说马儿还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反正你们有四匹马,借一匹来用真有这么困难吗?!」
也只是借他一匹马嘛,这个男人也真小气。
「妳这女人未免太强词夺理──」
眼见两人再次吵了起来,元湘忍不住想叹气。她偷偷觑了武青昊一眼,想瞧瞧这男人对这次纷争有何意见,只要对方愿意让步,事情应该很好解决。
「魏大海,给他们一匹马。」武青昊面无表情地说。
闻言,元湘和小霞满脸惊喜,直道他真是个好人,魏大海则是难以置信地想说服长官收回成命。
「大人,真是太谢……」
元湘笑咪咪想向武青昊道谢,岂知却瞧见了令她毕生难忘的画面──
男子从腰间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向下劈斩,瞬间血花四溢,马儿的嘶吼声成了牠生命的最后哀歌。
「你在做什么?!」元湘难以置信地尖叫出声。
这个野蛮人居然斩杀了她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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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青昊这阵子耳边总是不断听到一个名字──元英。
听说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文采惊人,让阅卷的考官无比惊艳;听说他的相貌俊美又风度翩翩,是众家女子心中的乘龙快婿,不少达官贵人都属意让他与自家的千金闺女见见面……
种种传闻不断传入武青昊耳中,不管他被邀请到哪里,那位新科状元的名字总是被人挂在嘴边、不曾缺席,简直就像是元英本人如影随形般。
时日一久,武青昊不由得开始对这位人人称赞的新科状元感到兴趣。
然而可惜的是,对方虽也是各种宴席、聚会邀约不断,却每每与武青昊失之交臂,有时武青昊前脚刚走,元英后脚就到了,或者是相反的情形……无论如何,这两人似乎总碰不在一块儿。
另一方面,元湘也处于相同的状况。
元湘自知现在的自己无异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与自己相关的种种传言,虽然目前所听到的全是好话,却不代表他们会永远认同她。
但「镇远将军」武青昊就不同了。
即使远离朝廷、即使已五年未曾返京,但朝中大小臣子提起武青昊时仍不免竖起大姆指,赞一声「铁铮铮的汉子」、「一门忠烈、名副其实」。
或许会有人认为,这些溢美之词听听就算了,元湘却非常信服这些话。
原因无他,只因武青昊这人早已远离朝中争权夺利,加上近几年四海升平、安乐祥和,既无内乱,更无外患,一名将军的权力地位几乎与宫中武官无异,因此,费心讨好武青昊根本没有必要。
这么想来,这些赞美的可信度更高了,元湘也开始对这位人人称赞的镇远将军感到兴趣,更加期待能与他相见的时机。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这日适逢九皇爷禄韶寿辰,文武百官自然齐聚九皇爷府邸,不似平时总是各自招宴,互较势力高下。
但这么一来,却也显得九皇爷权势惊人,竟能让满朝文武放下派系之争和平共处,就算只有一日的表面和平也属难得了。
「元英,快来跟九皇爷打声招呼,他一直等你过来。」翰林学士胡大人开心地拉着元湘上前招呼。
说起这个新科状元,胡大人就觉得与有荣焉,说来也属巧合,两人皆是出身江城县,只不过胡大人早已举家迁居京城,然而他看到同乡出身的元英总是觉得分外亲切,也因而照顾有加。
其实除了同乡之谊外,胡大人还藏着另一份盘算,他女儿待字闺中、正值青春年华,若能与状元郎成其好事,那可真是亲上加亲。
「九皇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元湘深深一躬,抬头时,不由得对眼前男子的年轻大吃一惊。
这些日子以来听闻种种的传言,让元湘以为九皇爷应该是个满腹奸诈的中年男子……唔,皇上看起来也不过中年,他儿子怎么可能比他老呢?元湘不由得为自己荒谬的想法失笑。
「元大人,什么事这么有趣?何不说出来与本皇爷分享一下?」九皇爷挑了挑眉,不解新科状元何以笑得如此欢快?
「不……没什么。」元湘勉强止住了笑,怎么可能说出实话。「我只是瞧今天万里无云,像是春日的脚步近了,所以感到高兴。」
「喔?」九皇爷再度挑眉,也不知对这话究竟信了几分。
反倒是一旁的胡大人慌慌张张地代为解释。
「元大人家住温暖的南方,对于京城的气候还不大习惯,瞧他这副穿着打扮,就知道他有多不习惯了。」
闻言,九皇爷认真瞧着一身厚袄的元英,虽然屋里烧着炉火,但对元英来说,似乎仍稍嫌不足,本就较普通男子细瘦许多的肩缩得更小了,简直教人怀疑这间华屋是否挡不住窗外的冬末冷风?
「元大人,需要再给你一个怀炉吗?」九皇爷好笑地问道。
「下官自己有带,不劳九皇爷费心了。」元湘说着,真从袖里掏出一个锦布小包,紧紧抓着的模样,不难想见若失了这小炉,肯定寸步难行。
「元大人,南方人真有这么畏寒吗?」他记得朝中不乏南方官吏,怎么就没看过这么夸张的?
「呵呵……让九皇爷见笑了。」元湘干笑着将小炉收回袖中。
京城的冬天怎么这么冷啊!不都说是冬末了吗?怎么还能冷成这样?
翰林学士胡大人也在一旁陪着干笑,当年他刚到京城时亦有诸多不适,今日看到元英的模样,总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不过新科状元似乎真的太怕冷了些,也难怪九皇爷取笑了。
元湘正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已有人先一步上前准备向今日寿星祝贺──
「唉呀,竟然能让镇远将军为我祝寿,本皇爷的面子似乎不小。」来人还没开口,九皇爷已经笑咪咪地招呼着。
「九皇爷说笑了。」武青昊一拱手,云淡风轻地应道。
他其实已经厌了回朝时总有参加不完的宴会,可他又得与各层官员打好关系,好让驻守边关的弟兄于日后能得到充足配给,免得在驻守同时还得分心下田耕种,只求能够温饱。
「镇远将军?!」闻言,元湘倏地抬头。
她总算有机会一睹人人称赞的镇远将军了吗?
她满脸兴奋地左顾右盼,到底哪一位才是镇远将军呢?
在元湘的想象当中,镇远将军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才能让文武百官口径一致地大力称赞。
身旁一抹高大的身影吸引元湘的注意,那人要比她高大许多,站在他旁边,元湘甚至还不及他的肩高,而那粗壮的手臂比她的大腿还粗上一圈,光看这两点,简直就是武将应有的模样。
所以……应该就是这人没错了吧?
元湘努力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厚实宽广的胸膛、方正不阿的下巴线条、紧抿的唇看不出男人的真实情绪、浓眉大眼,不怒自威……
「你、你、你……你不是上次那个野蛮人吗?!」元湘惨叫着。
她心目中的大英雄,竟是这个滥杀马儿的可恶凶手?!
文武百官是瞎了眼吗?怎么会认为这个冷酷无情的混球是英雄豪杰呢?
「嗯?」耳熟的惨叫声让武青昊挑起一眉,最近只有一个人会指着他大骂,该不会……
「是你啊,小白脸。」果然是他!武青昊不置可否地冷眼瞧着元湘。
虽然武青昊知道文官泰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辈子可能没拿过比笔还重的东西,外型自然较武将瘦弱。